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林逸回想起来,始终模模糊糊,仿佛站在屋子外面,透过一扇毛玻璃窥视屋子里的动静,不时有人影从眼前闪过,却看不真切;偶尔传来一两声笑语,又迅速隐入四周空旷的寂静之中。窗玻璃上结了霜,被屋子里的热气一蒸,水顺着纹路弯弯曲曲流了下来。林逸想要探寻的回忆,便在这朦胧湿润的玻璃之后,被冲刷成斑驳的几块。
一些基本的事实,林逸记得很清晰:他、一个陌生的男孩、见面、419。之所以记得清晰,可能只是因为这些事实以后被不断复制罢了,这些程序就像流水线上拧螺丝的动作一样,机械呆板而又不可或缺。
林逸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空气干冷,寒风不时吹进领口。那时他唯一一次在冬天和人作爱,之后每当天气骤冷,林逸裸露在外面的脖颈感到寒意,便时常会想起那个夜晚,微微的冷风,仿佛仍贴在肌肤上似的,却未透进骨髓,像一只久违的手。林逸以后找人419,都去宾馆开房,关了灯在黑暗中摸索,那夜上没上月亮,因为久不去触碰,竟是再想不起来了。
林逸也没有忘记那个男孩,他长得十分清秀,是林逸所见过的同志中最漂亮的一个,他甚至清楚的记得那男孩左眼下有一道月牙状的疤痕。当时林逸轻抚着这弯纤细的月亮,问男孩:怎么落下的疤?男孩扭头避开林逸滑动的手指,淡淡的道:和以前的朋友吵架,被指甲划了一道。林逸笑道:我也想你在我脸上来一下子,添福添寿,成双成对。男孩轻笑了一声,头却不曾转过来,林逸觉得他往自己怀里缩了缩,便将他抱的更紧,同时把脸贴着男孩的面颊,冰凉的皮肤让他一激灵。一阵风打着旋吹过,男孩的黑发扑拂在林逸脸上,林逸觉得,整个黑夜像被撕碎的纸片一样,在男孩发梢飞舞起来了。
林逸后来常自嘲的想到,没忘记男孩,很可能仅仅由于他那张漂亮的脸吧。很干净,鼻尖亮晶晶的,仿佛栖息着一只萤火虫。即使曾经心动过,也是以前的事情了,在钢筋水泥森林里,哪里还能飞出萤火虫?林逸自认是个感情冷漠的人,尽管处了几次朋友,但当初暗恋男同学时的激情怎么也唤不回来,这让林逸像看清干涸河道上的每一条裂痕那样看清了自己。闲来无事,翻翻论坛中满天飞的风花雪月,林逸便忍不住一阵冷笑,除了轻蔑,这笑里还夹杂着些居高临下的悲悯:这些不谙世事的毛孩子,以为爱情便是生活的全部,其实爱情只不过是生活闲养的手指甲罢了,剪掉一茬,不久又会长出来,春风吹又生。涂了寇丹,鲜艳的颜色将苍白和混浊压下去,仿佛卖笑女郎意识的青春.又有什么用?与其费时费事养长了伤人,倒不如索性剪掉的干净。林逸想起男孩脸上那道月牙状的疤痕,一面感到微微的惆怅,一面找来镜子。出现在镜子里的,是一个胡茬青黑的青年,眼泡微肿,上挑的眼角里,一丝隐隐的笑意和几道鱼尾纹纠缠作一团。脸颊光溜溜的。摊开手掌举到眼前,手指也是光溜溜的。
男孩从林逸的世界消失后,又隔了一段时间,林逸才明白,原来这段露水之欢就叫做419。男孩的失踪让林逸自尊心受损和惘然、难过,这种彷徨伤感的情绪一度使林逸产生一种错觉:他爱上那男孩子了。林逸为此激动不已,以为自己并未失去爱别人的激情,因此更加放任的沉溺在那种哀艳的情感里,但是不久后他便发现,所谓哀艳,不过是自恋自伤的画皮而已。林逸删去了QQ好友列表中男孩已沉默黯淡许久的头像,把男孩的电话号码扔进了抽水马桶。
林逸从此不再迷恋聊天,他以超然物外的姿态,冷眼旁观那些小男生们海誓山盟与恶语相向的循环往复;饶有兴味的听他们散播圈子里某人的流言蜚语;每个周末约一位陌生的年轻网友见面,勾引他们上床,早晨醒来后一拍两散。有些花痴追上门来指责他玩弄感情,他总是郑重的回答:我没有玩弄感情,因为我从来没付出过感情;我也不需要你为我付出感情,我厌恶这种等价交换。说这话时,他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语气无限诚恳,以至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对方张口结舌,甚至忘记了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是要狠狠赏他一记耳光。
林逸忠于自己的生活,他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不会被爱情这个永恒的梦魇缠住,并非由于他不堪打击,像某些被醋泡大的酸文人那样,曾经沧海难为水,而是因为他从来就不会爱上别人,这是天赋的缺失,和同性恋仇视的社会道德大概也无关。林逸在闲极无聊的时候,曾经沉入记忆,前后逡巡,试图找到他遗失了爱的地点。结果总是无功而返。林逸并不怎么失望,没有爱情,生活同样在快乐的继续。上帝赋予他生命,赋予他坠地时呱呱得哭声,却几乎在同时,将他爱的能力剥夺了。
有时,林逸骑车经过军博时,偶尔会扫两眼军博边的小树林。小树林里种的大多是常青的松柏,清晨,有不少老头老太太们在树木掩映中晨练。在这片幽静的小树林里,他和一位脸上长着月牙状疤痕的少年发生了平生第一次一夜情。
又值初冬,松塔簌簌坠落,有些钻进坚硬的土里,却不曾全埋,半个头露在外面。途经的林逸看见,便想:它们来年,能发芽么?
此时,久远的记忆忽然凸现。清晰的事实中,某些模糊不清的遥远景象让他感到惶惑。在平静的绿色水面下,一条条鱼摆动尾巴,把源自湖心的悸动和渴望化作一圈圈升腾至湖面的涟漪。他仿佛重又站到了那幢孤独的屋子之外。透过玻璃,看到自己坐在军博对面麦当劳外的长椅上,身边是一个真人大小的红鼻子木雕小丑,小孩子跑过来,使劲去够小丑的红鼻子,小丑摇摇晃晃;他坐在一旁,微微笑着,等待那脸上悬着月牙的少年到来。
从被涔涔水流分割的碎片之间,他看见少年与他灵犀相通的双眸。这双眼仿佛一声呼哨,从远处隐隐传来。他们走进麦当劳,要了一包薯条,开始漫无边际的聊天和试探。水不断流淌,碎片在水中溶化。他努力拨开影像的毛边,试图抓取到更加准确的瞬间。
他看到他们走出麦当劳,在十字路口,他听到自己对少年说:
好吧,我该回家了。
林逸耳边响起少年失望的轻叹:你真的要回去吗?
不等林逸反应,少年便拉起他的手,向街对面的小树林走去。此时,林逸眼前的毛玻璃突然砰一声坠落在地,甫一着地,便化作涓涓水流渗入地里。四面八方向林逸伸出的手使他头晕目眩。横穿马路时打来的车灯尖啸着指向无数条前途未卜的道路。一股汹涌而来的水流裹挟着熟悉而遥远的体温,将他坚硬的心撞得生疼。
林逸呆立在路中央,不知所措,四下响起的喇叭声和叫骂声仿佛这个季节的寒风一样,拥挤着扑进他领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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