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的<沉睡森林>,让我想起了白先勇的<一把青>.小文和朱青都是受过伤后,便像蚕一样绵绵不断的吐丝,将心重重包裹起来的人。从此外界的契阔死生都与他们无关。小文还曾经偶尔咬破茧壳,探出脑袋,向外面张了一眼;朱轻则与红尘彻底决绝,她这一生,再也不会破茧飞出。
一个怨夫唱道: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小文的回答是:没有爱可以重来。在他心里,爱只有一次,爱就是生活,爱情一旦幻灭,生活便宣告结束,但生命还要继续,于是便去了势,变成苟活。这是一种脆弱的失败。加入这不是由于作者行文的疏漏,那么我不得不惊诧于泛爱主义者对爱情病态的崇拜。爱情幻灭仿如不周山坍塌,原本积极乐观的人被埋葬进瓦砾堆里,取
而代之的,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行尸走肉。这样的小说哀艳凄美,这样的生活却如同放干了血的牲畜尸体一样苍白腥臭。
李敖说,忘记一段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这句话乍听冷酷,但细细品味,却是对更加冷酷的生活的粗野有力而且新鲜蓬勃的回击。李敖并非无情的人,大学时他曾经因为失恋自杀,幸而未遂。
岩井俊二的《情书》,展现出另外一种对待爱情和生活的态度。剧中博子来到丈夫罹难的地方,向着被白雪覆盖的远山一遍遍大喊:“藤井君!你好吗?我很好!藤井君!你好吗?我很好!。。。。。。”回声如水波般层叠汹涌而来,博子泪流满面,他在心中筑起的墙被泪水和回声冲垮了,她重新获得了生活的勇气,不再沉湎于回忆和自伤之中。这是对未来生活的唤醒。
而女藤井树对那个与她同名的男生的回忆,则唤醒了她原本以为平淡无奇,甚至有些暗淡的国中生活。当她见到当年男树为她所画的肖像时,她的泪水同样夺眶而出,将蒙尘的岁月冲刷得熠熠闪光。
热爱生活,过去和未来,两者都不应放弃,这也许是《情书》想要传达的深意。
这部电影还有一处情节感人至深:女树发高烧,爷爷和母亲为送树去医院还是等救护车来发生了争执。救护车赶来最少需要一个小时,而跑去医院只要花40分钟左右。但是母亲因为父亲的死,不愿再让树重复当年的路。爷爷一字一句的告诉母亲:从家门口跑到医院,花费的时间是38分钟,外面大雪纷飞,救护车肯定不会及时赶到。儿子死了,树未必会死,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一定要尽力挽回。爷爷背着树在雪地里跋涉的每一步,都是对渐渐逼近树的死神的一声怒喝,在这样坚韧顽强的生命力面前,死神最终狼狈离去。
说到电影,听说拳王阿里的传记片即将上映。我相信这部电影值得一看。现在出现在公众面前的阿里,是一个仿佛风中之烛的老朽;但在我和许多人眼中,他和几十年前那个迈着轻盈蝶步,打倒无数对手的拳王相比,并没有任何改变。面对生活挑衅的下巴,他还是能够信心百倍的击出一记记重拳。
对于小文,我怒其不争;对于朱青,我则哀其不幸。厚此薄彼,因为让朱青遭遇不幸的元凶,不是爱人和爱情的夭亡,而是隆隆碾压而过的时代命运。爱情还有隙可乘,历史却严丝合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是早有定论的。朱青的沉沦,不仅是个人的遭际,也是一代人共同的命运,是重于泰山的“非如此不可”。从这个意义上看,《一把青》概括了整整一代人的
心灵。
悲剧之所以震撼人心,在于命运无可规避。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罗生门》里,老太婆把死人头发,潦倒的家将剥光老太婆的衣服,行径卑鄙无耻,但读者对他们,却是同情多于嫌恶,因为倘若不这样做,那就只有饿死。命运把他们逼到了死角里。中国小说也一样,《水浒》中具有人性光彩的人物哪一个不是逼上梁山?《沉睡森林》中的小文,因为一次爱情失败便去卖身,悟到时光易逝就任凭一拍浊浪将自己卷走,说服力显然不够,悲剧的力量于是大打折扣。
退一步说,人固有一死,每个人都无法避免死亡这最终的失败。既然结局早已注定,那么人可以选择的,就只有失败的方式。小文的失败,是一种脆弱的失败,面对命运,他像二战中的巴黎那样不设防。而法国小说家加缪在哲学随笔记《西西弗斯的神话》中,为人们提供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失败方式。
西西弗斯把一块巨石不断推上山顶,石头因自身的重量又从山顶滚落下来,西西弗斯就这样不断的重复这既无用又无望的劳动。
然而西西弗斯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他以他对命运逆来顺受的轻蔑超越了他的命运。“我就让他留在山下”!“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这是一种强悍的失败,是穷尽了人生所有可能之后坦然接受的失败!
海明威也曾经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可以被打倒,但决不会被打败。希望以后的同志小说中这种真正男人的形象,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寥若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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