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杭州,耳中听闻的那些美景就不断地在眼前轮换:柳浪闻莺,曲院风荷,满陇桂雨,断桥残雪,还有苏堤春晓,雷峰夕照,平湖秋月……承蒙上苍宠爱,春夏秋冬白天黑夜的景致全被它占全了。
一
总以为我踏上杭州应是在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晚春,六桥烟柳如画,飘摇在斜风细雨中,水光潋滟,山色空蒙,清清静静的送来一个落泪的天堂。当我真真切切来到杭州却是个沉沉如睡的冬日,丝毫不见雨雪的踪影,空气干冷得要发出金属摩擦时铿镪的声音。天色渐晚,在朋友的指点之下我直奔西湖,不经意间已行至湖畔,就这样匆匆忙忙踏进了一轴娟秀的画卷。灰青的湖水润泽如玉,又象是沉睡者均匀的呼吸,平缓有节奏地起伏着,轻轻向你诉说着一个在文卷传说中流淌着的梦。天际的一抹嫣红是落日融金深情一吻后留下的淡淡唇印。紫蓝色的暮霭轻笼着远山,如同流溢着的无声的歌,曲折悠扬处期待有心的人来听懂。厚重的寒气透着凛冽的香随着鸥鸟从层叠的峦嶂深处飞了出来。风凝固了,思绪却无处停息……是践前世之盟吧,这第一眼的山容水色、云影天光就叫人心动不已。一直都不是十分钟爱苏州园林的美,即使岁月没有在山石墙瓦上刻下风霜的痕迹,也让人抑郁于它的孤单
和局促。那囚于方寸院隔的春花秋月,那深锁樊篱的夏露冬霜,纵然再精巧雅致,再秀逸含蓄,也只能说小有才情,与浑然天成的神奇造物,与气象万千的大自然手笔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西湖的秀美是无边的,西湖的暇思是辽远的,西湖的灵气是生生不息的。就在我自我陶醉到极至的时候,一个从“楼外楼”出来的醉汉骑着车迎面而来,行至我面前五六米处,将自行车往地上一扔,走到岸边拉开裤子拉链就往湖里撒尿。尿声叮咚,我满怀的诗情画意顿然消散,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渴望见到的西子湖对某些人来说只是一个尿壶。
二
眼前窄窄一线长堤,断桥就是长堤的开头。千年前的一场暴雨注定了白蛇与许仙的相遇,两条命运线在这灰白的石桥上打了一个死结,于是一切的偶然与必然统一了起来。当然这只是个神话传说,可是不少现代人和古代人一样把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都归功于命运和缘份。其实命运和缘份只是人们对已发生过的事情追本溯源时所作的解释, 所以我们很难否认一切都是三生石上早已注定的。 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与我所熟悉的《白蛇传》颇有出入,但无论在哪个故事里白素贞都为爱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是褒是贬还是冷眼相视,各人有各人的立场,但那活生生的白蛇形象想必是不容忘却的。
三
白居易曾有诗云:"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堤。"不知何时开始绿杨已被垂柳代替。正值暮冬,早已落光叶子的柳树亭亭伫立于堤边,毫不羞赧惭愧。既是天生丽质何惧素面相对?疏疏密密的枝条细如心思,一根根无言地低垂着,仿佛少妇薄薄的面纱,阻隔了多少话语,欲说还休。朋友说我来得不是时候,寒冬腊月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生机。我却不喜欢莺啼柳浪、蝶恋花丛的纷挠和晃忽。那缠绵的新绿、旖旎的桃红,那熏得游人醉的暖风倒是粉腻得叫人消受不起。冬天是最不矫揉造作的季节,也是最适合反省的季节,它的肃穆与神秘绝不是莺莺燕燕可以比拟的。
夜已渐浓,我倒并没有"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的感觉,一切静得出奇。远处岸边白玉兰路灯倒映在湖水中如同刚刚从思凡仙女项上摘下的夜明珠串链,一粒粒饱满地遮掩不住地亮着;又仿佛是步履九州的神龙寻遍天下名胜,最终安眠于此,将盘曲的身子舒展开与湖山为伴。明月定是喝醉了,从天上跌进了湖心。
四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的《苏小小墓》凄绝美绝,触手成冰。物换星移,墓早已不在了,如今只剩破旧不堪的慕才亭。 亭前挂着鲍仁题的一副对联"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想当年苏小小乘着油壁车在这白沙堤坝上来来往往多少回,日日望穿秋水,却始终不见阮郁骑着青骢来付约,最后愿望还是随着年轻的生命一起殉落了。亭边的石碑大致介绍了苏小小的生平。文末忘不了加上一句"但能自爱自重"。历史似乎总是这样不留情面,一千多年过去了,人们还是抱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揪住她的身世喋喋不休。没有人环视那个古老时代的壁隔,没有人关心那可望而不可求的幸福,也没有人猜测她步入勾栏的原由,总之命运如此,纵使再怎样才貌双绝,再怎样慧质兰心,也跳不出分配到手的角色。可冰冷的究竟是命运还是人的心?我不禁又想起了在杂志上看到某人意气风发的一篇文章,大意是说你们不要总是写什么赛金花、小凤仙之流了,虽然她们或许无意中做过一点好事,但妓女就是妓女,别搞得爱国爱民族那么崇高,说到底她们都是叉开两腿,靠大腿根部讨生活的婊子。我便好象看了一场拳击赛,一个拳击手瞅准了对手汩汩流血的伤口,咬牙切齿地一顿猛拳相灌,揍完后颇为得意地抹了抹自己脸上的鼻血。
“你们快来看,苏小妹的墓!”一群来自武汉的游客嬉笑着围拢了过来。
五
我一向都不是很欣赏岳飞, 可既然到了杭州自免不了去那"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的岳坟走上一遭。 昔日的岳王庙如今是岳飞纪念馆了,但这丝毫不意味着岳飞神明般的形象在现代的老百姓心中有所动摇。中国人的传统审美观念和强盗逻辑向来不容挑战,若谁说个不字,不问因由一棍打死。看过岳飞的生平简介,我发现现实与小说确实有许多不同。可是历史上的岳飞毕竟模糊得只是一个精神符号;而我看得见摸得着的还是在史实的基础上虚构的那个。《说岳全传》里的岳飞正得有些虚伪,忠得过于愚昧,连潇洒的岳云到后来也被他管得死气沉沉,一步一步黯然失色。忠肝义胆有勇有谋固然值得钦佩,可一旦被神化成完美无缺的圣贤不容置疑地捧进庙堂当作菩萨供了起来就多少有些叫人不以为然了。从古至今中华民族就从未停止过对异族侵略者的抗争。这上下五千年中出现过多少忠节义士?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成功的、失败的、有证可考的、无据可查的,他们不是都捧着同样的赤子之心,长着同样的铮铮傲骨,昂着同样高贵的头颅,抛洒同样鲜艳的热血,用生命和信仰保卫着他们心爱的家园?我想霍去病、戚继光、冯子材的名字在普通老百姓心中远不如岳飞响亮、根深蒂固,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或许是因为没有脍炙人口的小说流传,亦或许是因为悲剧往往比喜剧更具震撼力,更容易让人铭记。然而岳飞的悲剧的造成多少有他自已的原因。
六
去了大名鼎鼎的灵隐,私下里觉得反不如虎跑梦泉的小路清幽,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我拣了条略为清静的小道,一路上到岳飞"特特寻芳"的翠微亭,已有些气喘嘘嘘了,抬首间忽然发现一个长须及胸的老乞丐两腿箕张坐在地上行乞。我不禁奇怪他怎么上得半山腰?哦,定是每日上下这百余级台阶锻炼了一副好身骨。一个念头飞快的在我脑海里闪过:运动有益于健康!
沿山墙而刻的飞来峰造像让人目不暇接,现在想想却记不起什么了。印象深一点的倒是灵隐寺里的告示牌, 颇为与众不同,一改"禁止"、"请勿"的口吻,写着"芳草菁菁, 踏之何忍?","红花喜人,手下留情"之类的字句。大概是出家人的别出心裁,有点酸溜溜的,不过倒挺可爱。
同是游禅寺,灵隐里的众多佛像一尊也记不住,虎跑里李叔同圆寂时侧身而卧的照片我却历历在目,于是淡淡一笑,看来人和佛之间自己还是对人更感兴趣一些,所以这辈子注定要作个凡人了。
2000/8/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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