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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色断想鸡鸣寺

作者: 歌词


地上流动的水,天上行走的云
都是生命中最自然顺畅的章节
如果你用心去看,你会发现水也有影子
如果你用心去听,你会听到穹宇深处云的声音
天上人间最自然顺畅的莫过于
爱与被爱,崇拜与追随,征服与反抗,承诺与背叛……



我从晨烟中站起身,如同被允许滞留人间的苍白的魂魄踯躅在清冷幽静的石头城里。他就在我身边,顺着鸡鸣寺的石阶向上,我们并肩而行。他的衬衣是白色的,也许是淡蓝色的。我的手臂与他的手臂在机械运动中相擦而过,那种清凉光滑的感觉象是天山上冰雪融化成的溪水让你挽留不住。我与他相隔只有五公分,我可以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微热,还有他隐隐的心跳,可是我从来都搞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这个人是很直接的。 "他说:"如果我看上了一个女孩子,第一次见面就会直截了当地问她愿不愿意作我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但却让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一首歌。 我轻轻哼唱起来:"问你爱我不爱?你不可以回答得太快,我会担心,你只是心里有点无奈。问你爱不爱我?你不可以想得太久,我会担心,你还有多少的新欢旧爱?"

"你在唱什么?"他问。

我摇摇头,默默仰望山顶上的观音殿。

立即回应他的女孩子未免太轻率了吧,可是如果把他当作社会上浮起的小混混难道就不会伤他的自尊?因为我知道他不是个小混混。可他为什么总喜欢说些无关紧要而且毫无必要的谎话?比如说:他高中就和女孩子发生过性关系。

他又说:"昨天我送邮件到一间写字楼,门口的接待小姐洒的那种香水……"他眼中闪过一种异样的光亮,"特别浓烈,让人一闻就立刻兴奋起来。"

"那你是想作种牛还是种马?"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顽皮地眨着眼睛,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为自己点了一支烟。


如果不是他,我情愿作一个孤魂野鬼,终日隐没在无人的山林中独守一生一世的苍凉。可正是因为他,我更情愿化作一个孤魂野鬼,在冰冷的沼泽里挣扎沉沦,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那个暴雨滂沱的傍晚,雷声隆隆,狂风大作,骤雨疾飞,台风第一次袭击了并不靠海的南京城。我突然想到了报纸上报导大风刮碎玻璃导致路人死亡的消息,开始为他担心起来。我知道每个星期四他都会到山西路的真维斯专卖店接他的女朋友。今天正好是星期四,而且这场暴风雨来得没有一丝征兆。飓风吹倒了一排广告牌和灯箱,残枝碎叶裹在风雨里漫天飞舞,一个惊雷接一个惊雷恨不得将地面轰出几个大洞。我给他家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我越来越担心,顾不上自己的肺炎还没有痊愈就披上一件雨衣,带着两把伞赶往山西路。一路上雨点象机关枪的子弹打在身上,手臂上红了一大片。当我狼狈地出现在真维丝专卖店门口的时候,专卖店已经提前打烊了,冰冷的铝合金卷帘门前空无一人。

回到家的一个小时后,他打了电话过来。

"你到哪里去了?下这么大的雨还乱跑?"他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对着话筒说。

"我去找你了。"我如实地回答。

"胡说。"他不信。




我们背靠背地站在一起,倚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地下散落的是硕大的淡紫色的花朵。他喜欢黑色的背心,我喜欢白色的。他说:"抽支烟吧,我失恋了。"于是从他手中我接过了今生抽的第一支烟。

"你在用烟漱口。"他说。

"是的。"我点头。

"知道吗? 那天我去接她,可是到那里发现已经有一个高个子的男孩子站在门口等她。她走过来对我说:以后不用你来接我了。你没看到那个男的得意的样子。他没有笑,可是他望我的那种眼神,他妈的……"他骂了句粗话。

虽然照他的说法,这已经是他的第四十三次失恋了。可是我知道他不是一个象他自己所形容的那样随便的人,他很在意这段感情。

"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很适合我。 她是那种很直率的人,不是在外面瞎玩的那种。 不知道是不是那天中午我对她的亲昵行为让她反感?"他仰头向天自言自语。

我转过头,只看到了他红通通的耳朵和腮边的青须短发。

他突然醒悟过来, 急忙解释:"我没有和她发生性行为。我所说的亲昵行为是指……"

"我知道。"说着,我往他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怎么办?"他问。

"弄清楚原因。 一切事情必定事出有因,如果她爱你,我想不会是因为你对她有什么亲密举动因此而冒犯了她。如果你真爱她,自尊和面子也可以暂时放在一边。主动去找她!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许是赢得幸福唯一的机会。错过了不可惜吗?"我不情愿地说。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

"你的心背上有颗心型的痣?"他发现了我手背上伤口破裂愈合后留下来的痕迹。

"我的手背上也有,比你的大。"说着他将左手伸到我面前。

其实我早就看到过这两个伤疤。记得我曾问过他怎么回事?他说是小时候调皮不小心弄的。我竟信了。可是现在才发现那是粗糙的拱凹不平的两颗心并排靠在一起。

"到底怎么搞的?"我问。

"用烟头烫的,小时候不懂事,喝醉了酒,心里难过。"他淡淡地笑了笑。

我拿出粉红色的荧光笔将它们涂成了红色,两颗心在梧桐树的阴影里闪闪动人。我可以感受到他当时的痛苦,因为我又听到了他低沉迷惘的歌声:“一段感情就此结束, 一颗心眼看要荒芜。我们的爱若是错误,愿你我没有白白受苦,若曾真心真意付出就应该满足……”他忧郁恍惚的目光化成了我梦潮里的朵朵浪花,当他站在大海边悼念着自己即将逝去的爱情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一只白色的海螺将他的声音永远地记录在海洋深处。

而当他的爱情复活的时候,我正一步一步走向他逐渐死去的记忆。




一片早凋的黄叶悄悄落到了他的肩上,他却浑然不知。我伸出手轻轻摘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晨岚未收,佛堂、铜鼎、绿树、红烛,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之中,更凭添了几分幽清。也许是我们来得太早,也许是天气变幻莫测,也许是因为今天不是休假日,寺里的香客远远不如往日的多。可尼姑们照样举行着宗教仪式,她们围成一圈,敲着木鱼打着钹,口中念念有词。我和他都不太精通佛教事理,只是觉得眼前的景象神秘而虚幻,心底升起一丝微微寒意。我向他靠近一步,他向后退一步,我们之间始终相隔五公分。

被尼姑们围在中央的是一个怀抱婴儿的中国女子和一个身材高大的欧美男子。小巧玲珑的东方女性与金发碧眼的异域高鼻梁,一组奇妙的组合,你却找不到一丝的不和谐。据说两人是夫妻,儿子今天满月,特地来此还愿祈福。男人粗壮的手腕带着一串佛珠,笑起来牙齿特别白,一脸洋溢的幸福是感谢佛祖天赐良缘的最好回赠。

"为什么两个文化差异这么大的人能够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缘?"我问自己。

"因为他们相爱。"他说。

记得曾听一个美国人说她很奇怪为什么在美国两个宗教信仰全完不同甚至相互冲突的人可以非常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想那或许是因为爱是超越了任何一种宗教信仰的信仰吧。我相信爱情,他也是。

法事完毕,尼姑们面向大雄宝殿依次排列整齐,集体唱经颂佛。我突然发现在队伍的尾端有一个年少清秀的尼姑,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忧郁的眼中烟波浩渺。是什么让她告别红尘、洗尽铅华,蜷宿在这一灯的如豆的佛桌的一角,任凭如花似雨的青春从指尖匆匆流过?她是真的大彻大悟站在通往极乐的关津等待佛渡有缘人,还是在日复一日的悟道参禅中消磨无人能懂的曲折柔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知道她的故事又是什么样的?

我侧过头看看他,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纯秀如水的小尼姑,苍白如月的脸上浮过一片郁郁的清辉。什么时候惆怅也飞进了他的眸子?那目光凉得让我不敢触摸。他是为她楚楚可怜的命运而叹息吗?还是为白云苍狗、红叶悠悠唏嘘不已?

过了良久,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说:"走吧。"我心灰意冷地移动着身躯,静静地跟随着他的脚步。记得他曾对我开玩笑说有一天他会出家当和尚。我说那你一定是花和尚。他突然从身后抱住我的腰,然后我们一起摔倒在地板上,开怀地哈哈大笑。

我喜欢他从我背后伸出双手将我紧紧拥抱。可有时候即使他轻握我的手,将面颊贴在我的肩头,我还是觉得我们如同生活在两个遥远得永远只能隔海相望的国度。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从他身上闻到了我送给他的古龙香水的味道。

象他这样不愿受束缚的人怎么可能守得住那些清规戒律,耐得了苦露悲霜呢?象他这样甘愿受世俗陈规束缚的人又怎么可能独具慧眼、飞跃泥潭,盘腿跌坐在莲花宝座上,心如止水、一丝不挂?他早已经习惯了心灵的羁绊,在退避中构想着一个完美的世界。但我还是想象着他剃光头穿上僧衣僧鞋的样子,有一点滑稽又有一点心酸。他缩着脖子、佝偻着背,跪在破败不堪的蒲团上敲木鱼,一声、两声、三声……整个世界开始旋转起来,象袅袅飘上西天的轻烟。那留下的蓝色的螺旋型痕迹是谁与谁的缘份不安份地纠缠成结?他的目光四处扫荡着,远不如桌角上那盏微弱的菩提心灯详和宁谧。日姬绕寺三周哭喊着他的名字,他狠了心避而不见。呼之不出,伤心之下日姬无奈地回到了日本。

满桌蜡炬成灰,留下痕迹点点斑斑。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他凝眉低吟,轻轻推开了禅房的门。室外凉月横舟,银河浸练,万里愁容如拭。蜷缩在屋里的是年迈枯瘦的弘一法师;抖动飘扬在晚风中的是他青春的衣衫。魔女在山麓将神笛吹响,她的金属法卡在丛林的夜色中闪烁着灿烂的光点。一片黯淡的浮云下我向他招招手,他便头也不回地跟随我的脚步。

"你在想什么?睡着了么?"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我睁开眼睛,午后的阳光已经细细碎碎泼洒了一地。

"昨天,我找人裱了一幅画给她。可是她好象不怎么喜欢。"他又开始抽烟了。

"我也不是很喜欢国画。我更欣赏西方的油画。"我说。

"可她什么画都不喜欢。"他伸了个懒腰。

"放弃了吗? ""不知道。"过了半天他说:"我倒是常常被人放弃。上高三快临近高考的那段时间,班主任动不动就对我们说:你们几个可以出去玩,不用上课了。然后我们就跑到水泥乒乓球台打乒乓球,一直打到下午放学回家。"

我见过他打乒乓球,相当不错。他打球的风格和他的性格很相似,削搓提拉多,抽刷扣杀少,有一点优柔寡断。他说他很欣赏刘国梁,可是我觉得他更象孔令辉。

"后来我又被我的第一个女朋友放弃了。她是我高中的同学。她说我自由散漫、无可救药。再后来我学习素描,学了半年,老师说我线条画得不规矩,又把我放弃了。"

"现在你开始学画国画,东洒一点,西泼一片,画得别人根本看不懂。"

他对我眨眨眼说:"其实我也看不懂。只是自我感觉还不错。"

他的感觉一向都很迟钝,身边一目了然的事情,他却视而不见。我说他的前世是一只笨笨的狗,他反讥说我的前生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肯定是一只鸟。

"嘿,你这件毛衣很有内涵嘛。"他突然说。

"什么叫有内涵? "他想了一会说:"有内涵就是一件东西你看了一遍还想看第二遍,看了第二遍还想看第三遍……"

"那我呢?"

他笑了笑,象个可爱的小孩子。




阳光斜射入昏暗的佛堂。一个小男孩跪在佛的脚下,象一只蜷缩在屋檐下的燕子,为心爱的人乞求着一生的幸福。他摊开掌心,我发现了一只刻着蓝色小花的羊脂玉瓶,晶莹剔透,美丽却单薄,如同一碰即碎的缘份。他双手高举过头顶,将玉瓶恭敬地呈献到佛祖的面前,心甘情愿地把一切的姻缘际遇都交予了上天。他清澈无邪的眼眸是一面镜子,照见了传说中那神秘的伊甸园,园中传来阵阵笑声。园外,他站在遥远的蓝桥边默默祈祷:

幸福啊,请你不要停留

让幸运的光环变成他的影子相随左右山长水阔,永无尽头

只要他能快乐

所有的苦难我愿独自承受

我要用生生不息的爱恋

回答这个世界什么叫作天长地久

他站起身,避闪着旁人的目光,仿佛怕被人看穿了心事,也许是不愿被外界打扰。在香炉前,他点燃了一只火红的蜡烛。烛焰在烈烈风中展开绚丽的肢膀,象一只燃烧的鸽子,从灼热的痛楚中挣扎起神圣的希望,穿透天空广博的胸膛,停息在上帝的指尖上。

上帝微微地笑了。

灰冷的天空,稀疏的雨点,如同一位忧郁的琴师不经意地拨弄着涩涩的琴弦。我费力地踩着自行车在上海路的大坡子上缓慢地爬行。我一面为了能在这样一个中午骑好长的一段路给他买生日礼物而高兴,一面又为了这几日他的漠然退避而暗自神伤。

啊,他已经在人世间度过了二十六个春秋。在他来到人间的第二十五个年头里,他结识了我;而在我从学校毕业踏入社会的第一天,我碰到了他。其实很早就看到过他的名字,我却一直以为它应该属于一个老头;我怎么也无法把这样一个平庸随便的名字和他那灵闪的双眼、腼腆的笑容联系在一起。我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了,只是当爱来临的时候,我的那条绿色的毛巾,那条在"雪狼湖"因为用了他带来的假冒劣质舒服佳而染成黄色的毛巾,再也洗不掉染上的颜色。

他不喜欢受约束,所以他穿裤子不系皮带,身上不挂钥匙,不戴手表,不穿袜子,不打领带;他缺乏想象力,所以不能理解人生如戏的比喻;他喜欢听老歌,喜欢罗大佑和苏芮;他不善于表述,在形容服装时只会用"修闲"这两个字,仿佛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顶多加上一句"山西路";他喜欢观察美女,哪怕是生病住院时给他打针的小护士;他体质不好,喝一瓶啤酒也会吐得一地,一边对我说要保重身体一边拼命地抽烟;他自由散漫,做什么事情都三心二意;他性子不温不火,和善可亲,却也有难得的傲气;他笨得够可以,切的海带有一米多长,急得我直叫快拿梯子;他喜欢油嘴滑舌、胡说八道,但更多时候是正儿八经的可爱。

我一直想送他一样东西,他会时时刻刻地用得到得到的东西,不会将我忘记。

我用半个月的工资在金鹰挑了一个zippo 打火机。知道他看不懂英文说明书,花了半个下午将它翻译成了中文,写在一张小卡片的后面。我还记得卡片的正面印着林清玄散文中的一句话: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




殿堂里有些黑暗,地藏菩萨的慈眉善目也未见得让我感到亲切,塑像的颜色有些旧了,黯淡得叫人悲哀。

他站得笔直,就在我身旁,可还是那么遥远。

一个中年尼姑敲着木鱼,一声一声,把心当成了磨刀石。

我从心里有些发冷。他现在想什么,我猜都不愿猜。

他无心观赏四壁上的碑文,四处走动着,没有肃然起敬,也没有象往常那么随便。

四个角落里树着四大天王的雕像,持国、广目、增长、多闻,一个个横眉冷目、呲牙咧嘴,雷霆盛怒的样子。

耳边又响起他气冲冲的声音:"那好,我问你什么叫阴,什么叫阳?"

我怕极了,无从回答,无法逃避。人生对我就象是一场罪恶。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赤着脚走在碎玻璃渣铺成的路上,一眼望不到尽头,每走一步都心有余悸。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一道刺眼的闪电,我只听到自己尖戾的哭声。

"你怎么走进来的就怎么走出去吧。"他对我说。

"可是我迷路了。"

一只青鸟将我带到了佛的面前。

我问佛:"是我错了吗?"

佛没有开口,我却听到了他深沉的声音:"爱本无错,人又何过之有?"

"那是他错了吗?"

佛垂下了双眼默默无语。

"那我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因为他并不爱你。"

“是他不能爱我吗?”

青鸟说:"是他不敢爱你。"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我身上,心不在焉地四处扫了几眼说:"我们出去吧。"我想我们两个必定有一个人生活在水中或是镜子里。突然觉得这暮鼓晨钟的日子更适合他。如果不是这样,我或许会在某个脏乱的菜市场里看见他推着自行车,一言不发地盯着路面。车上是他的儿子,我想是个男孩,显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疲惫,无忧无虑地摇头晃脑问着各种各样的为什么。这时他的妻子从旁边冒了出来,头发零乱,面容憔悴,一脸烦躁抱怨的气色。本来就不算漂亮的她和千千万万个忙碌得没头没脑的妇人一样不可爱。只有他们的儿子才是他们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不过他对所爱的人,也会有千般温存,说不定。"想到这里,我轻轻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我总感到他不会爱她多久的。那是一种到婚后就被日常琐事折磨得不成形的爱情。没有了爱情,责任还存在,他会不会是一个承担责任的人呢?我望了望他,发现他眼中有一种空荡荡的感伤。我想,在此刻我是自寻烦恼,他是怕风雨的。

路过胭脂井的时候,我把打火机扔到了井底。井边没有标牌也没有护围,石头冷冰冰的,只有在阳光的照耀下才有了一点暖意。我不禁想到了陈后主从井里被人吊起的时候是怎样一种天气,他又是如何的惶恐与绝望?空气中满是倦倦的情绪,我伸头朝井底望了望,尽是些落叶和不知谁抛弃的废旧物品,跟马路边的下水道没有多大区别。失望是早就猜到的,只是这么肮脏叫人一步也不想停留。他一路上都无话,不知是在想心事还是觉得此行太过无聊。

我突然觉得自己错得太厉害,无法挽回。

"累了吗?"

我摇摇头。

"就在这儿歇一会儿吧。"他说。

我顺从地停下了脚步。

他却说:"算了,还是快些走吧,我还要赶班车。"




母亲迈着蹒跚的步子一级一级顺着石阶向观音殿攀爬着。由于腰腿不便,她每走一步都显得特别吃力,疼痛随着神经迅速地向上传递,使她紧皱的双眉始终都没有机会舒展。短短的数十级台阶,她用了将近三分钟才爬了一半,已是大汗淋漓。汗水淌过了她的眉毛流进了眼睛里,火辣辣的疼痛瞬间蹿了上来,她的腿颤微微的,摇摇欲坠。我想上前扶她,她却摇手示意不用了。

我远远地跟在母亲身后,生怕她有个闪失从台阶上摔了下来,虽然我也未必能支撑得起她高大的身躯。我知道她是去实践自己许下的诺言,去向圣灵的神佛还愿。而我只能默默无言地成就她的心愿。

母亲买了三柱香,先点燃了两只红烛,然后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着什么,最后将香举过头顶向四周拜了拜,把香投进了香炉。她在每一尊佛象前都要驻足,必恭必敬地磕头作揖,小心翼翼的,生怕错过任何一位神灵。我不知道飘渺的神佛看到母亲如此虔诚地向那些泥塑木雕顶礼膜拜会作如何感想?我只能远远地跟着她,将一切看在眼中。

当母亲拜了一圈回到大雄宝殿门前时,她将准备好的硬币全部从袋子里倒进了功德箱, 叮叮铛铛响成一片。一个无聊的中年游客看把戏似的对同伴说:"菩萨要听的就是这种声音。"可我知道,那一声一声都是对我最深刻的告诫。

一位在寺里工作的女檀越放了一盘观音咒的磁带,宁静简单的音乐从老式录音机的喇叭里飘了出来。歌词只有一句,曲调平和安恬,伴着炉前缭绕的香烟一并悠然地飞上了云天。母亲轻轻地附和着,很用心的吟唱着,而我眼中早已是一片模糊。她唯一的儿子终于回来了。谢谢佛祖保佑,谢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她唯一的儿子终于回来了。




晴天的云、阴天的雨,最变幻无常的就是五月的天气了。雨水打着枇杷树的叶子,先是淅淅沥沥疏落几点,接着就成沙沙一片了。我喜欢将阳光比作微笑,却不喜欢把雨水比眼泪。我们站在自行车防雨棚下面,零散的几辆车我们几乎全都碰遍了,最后分坐在两辆半新的吉安特上。他在柱子的左边,我在柱子右边。雨丝被风吹进了我眼里,脚边的地面被溅起的雨点打湿,画了一个圈。圈外开了一地明暗不均的雨花。我靠着柱子不停地咳嗽。他象只被困在笼中生闷气的猎狗,叉开双腿坐在车后座上,双手撑着上半身默默地发呆。我想:困住他的或许不是这场雨,而是我。

其实我盼望这样平稳的时光许久了。可当我们再次静静无言相对时,却似乎失去了仅存的一点默契。我以为我会因这场雨而愉悦,可是我没有。他可能情愿躺在沙发上,泡上一杯清茶,曲指盘算着与女友见面的日期。

我感到一阵委曲,连说话的力量也在哀怨中丧失了,将前额贴在冰冷的铁柱子上,心中失去了重力,任由目光漫无目的的四处飘荡。

谁家的猫儿被雨淋得透湿,狼狈地跑到我跟前,可怜地望着我,发出几声细弱的叫声。我弯下腰将它搂入怀中,它竟也那么听话,仿佛知道我的疼惜。

"一只无家可归的猫。"我说。

他望了望猫儿白色的绒毛,将目光停在了我脸上,然后叹了口气。

我不敢看他,心里挺恨他为什么不说话。

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心智渐渐迷糊,依稀记起了不曾有过的好时光。辛弃疾合板轻唱: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还有李清照说: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我仿佛也在船上,望着荡漾的湖水,随着小舟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就坐在我身边,我们都倦了,却并不想靠岸。他在我耳边吹起了口哨,悠扬辽远,吹开了湖心的一层又一层浪花,吹得清冷的天空也亮了起来。我睁开眼,雨还在下……




观音有色西方月,听世无声南海潮。

观音殿的横匾上写着"渡一切苦厄"。我不禁想到"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的佛家偈语。人真的可以离于爱吗?如果离不开那苦厄又怎么渡得尽呢?如果连悲天悯人的观音菩萨也无能为力,那生命是否从它开始的第一天就注定是一种苦难?

到过杭州的灵隐寺、汉阳的龟元寺、镇江的金山寺、常州的天宁寺,到处宝相庄严、佛堂肃穆,身高八尺的四大天王,金光闪闪的五百罗汉,让人心静神凝的幽深禅院,气平性顺的唱经讼咒,还有烟火缠绕的宝鼎香炉,这一切都与撞击的木鱼、转动的法轮营造出一个虔诚的氛围, 诉说佛法的伟大与无边。可是我还是更景仰"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的壮烈,更笃信"生命是一项随时可以中止的契约, 爱情在最醇美的时候,却可以跨越生死"的坚决。高大的神像在我眼前淡去,剩下的只有《烽火佳人》中那个抱着无法形容的坚定信念站在飞机场跑道上清理战机残骸,等待爱人降落的村姑。那可是连神佛都已经放弃了的信念啊。不论奇迹出不出现,那种信念都足以让任何宗教经典暗然失色,让任何说教劝导哑口无言;而它给人的鼓舞和感染比任何语言都刻骨铭心。

我想此时他或许已经在拥挤的公交车上,麻木地看着窗外,将我忘在扶手和栏杆之外了。我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了,学着他吹起口哨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我点燃了一支红烛,烛焰在烈烈风中展开绚丽的双翼,象一只燃烧的鸽子。

我爱的人啊,我用我同样高贵的心灵与你对话:

请认真!做任何事都要认真,工作、学习、画画、交朋友……爱一个人也是这样。别使她(他)伤心,别让她(他)失望,别叫她(他)后悔。用你的心认认真真地去爱。这样,即使有人说你平凡普通,说你浅陋无为,她(他)也会骄傲地对那人说:"你说的或许是对的,可是无论别人怎么可爱,都不及他一纸的浪漫。"

挥手作别爱断情伤的往事,鸡鸣寺的出口就在脚下。

让一只云雀为我轻唱:

我回来了,
你或许不懂;
果你知道,
请你展开笑容……

2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