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牛儿还在坡上吃草。
他出生时候他母亲静立了大半宿,夜黑黢黢地,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母亲的眼望向北方,穿越照壁短墙屋脊,穿越不着边际的黑暗,穿越浮动了蒿香的微熏夜风,她看到小主人在黑咕隆咚的小巷里,瘦骨嶙峋地夹杂在惊鸟样的年轻人中高低地奔跑,她还听到嘎嘣脆的枪声,她看到他的比夜还黑的发逆风而扬,黑沉沉的夜一次次把他囫囵地吞掉。
没有灯,没有狗叫,只有闹哄哄的杂乱和,比这个温暖的暮春的夜,还温暖的,血。那些殷红一遍遍地铺开,一次次不经意般喷射在灰黑古旧的青砖墙上,象一笔笔浓状艳抹的写意,将那么一晚微微的夜风,画了个层层叠叠的姿态翩翩。
母亲流泪了,伴随而来的是身体的阵痛,她引颈而泣,希望能哭泣出来星星和月亮,即使哭泣出一点点的光,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夜里,给奔跑的他哪怕是一星星光亮的指引。然而还是黑暗,黑暗,无涯无边八方四面的黑暗,浓的化不开,散不去,浓的粘稠,象一汪穿不透的死水。母亲艰难地磨了牙齿,她清粼粼地听到一声霹雳,象是在棚子顶炸开,母亲一个哆嗦,她抬眼看到适才稍闪即逝的白光里,一抹猩红顺了粉白的脖颈,缠绵悱恻地流下。——她分娩了,他出生了,可算是顺产。
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眼睛费了好大劲儿才睁开,母亲温软的舌头在他的身上舔着,又回过头来触他的头,他能感受到那些热,然而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周围是漆黑的一片,他都站立不起来,他几次试图四脚八叉地将身子支起,可都是徒劳。风起来了,窗户下的槐树可劲儿地摇,母亲闻到一种熟悉的花香,仿佛那些刚落没多久的白生生的花朵,又一次花团锦簇地坠了院子。
雨点敲了下来,母亲回头,黑暗的明眸里是刻画不尽的温柔忧伤。
房子里是另一个母亲的哭声,哭声在一个接一个霹雳中,冗长而胆怯。
2
有些事情他似乎该记得,可偏偏又忘记了;有几件事情他总想遗忘,竟越发清晰,本是一片油画的素材,却有模有样地立体成浮雕;还有些事情,象是没有经历过的,却时时困绕了他,虽然一如既往地模模糊糊不成样子。
他陪二哥去市里买运动裤衩。二哥眼光独特,青春期头里的他,只在意款式和性的吸引力,讨价还价的整个过程,都忽略了运动裤衩的首要功用。——他最后到手的价格不菲的运动裤衩,箍在屁股蛋子上紧紧的,可笑的是,它是前开口式的,有个低劣的塑料拉练和一颗珐琅扣子把守前门。
他们出了门,外面是步履惟艰的队伍。
队伍里的他们,多数是不明所以的大专生和中专生,技校生,以及被抓壮丁一样拉进队伍的中学生。他们在凑热闹耍红火一样,他们嬉笑,他们在队伍中打情骂俏,他们一脸忧国忧民的伤悲和痛心疾首的严肃,他们沉默,他们茫然地走,他们又累又渴,而且头脑和肚子一同饥饿;有人念开了绝食书,油印的黄黄绿绿的传单被散开了,经过他的手,她的手,又随意地落在地上;有人开始哭泣。看热闹的阶级弟兄,本应该是他们理当不让的同盟,因为他们70年前曾经是,可他们的目光,就象是看年节扭秧歌划旱船的队伍,他们只是温柔地笑,善意地笑,尴尬地笑,盲目地笑。
二哥时新的小裤头差点让二哥出了大丑。在学校秋季运动会上,平足的二哥矫健如飞,这是他第四个个人径赛项目,他已经拿了800、1500、3000的冠军,现在的5000米冠军也应是他的囊中之物,他每早5公里的长跑可不是白练的,他的刻苦将缔造一个校运会史上“先天不足后天补”的传奇,他的第四项记录,势必要以一个飞跃的姿态供后来的师弟们瞻仰若干年。二哥已经跑了10圈了,第二名落在他后面有一圈多的距离。二哥依然不显疲态,他已经将三口铝锅、两个不锈钢饭盒、两个印了红花向太阳的搪瓷缸子拿回了家(后面几样吃饭的家伙分别是他的其他接力和田赛奖品),他似乎看到第四口铝锅锃锃亮地摆在目前面前。二哥步子迈的更大,更大,他的平足登登地落在地上,他跑过他们班的时候,女生们不在唧唧喳喳地打牌,她们无一例外地涌到跑道前,“XX二哥加油,XX二哥加油。”
他只看到二哥在拐弯的时候,毫不迟疑地夹了双臂冲进把角的厕所。他想二哥可能是肚子疼了,灵光一闪他把垫屁股的报纸揉巴揉巴朝厕所跑去。二哥提了裤子,说:“扣子掉了,拉练开了。”可想而知,双保险的同时失灵,二哥的第四口煮饭的铝锅也飞了。
他没有再见过他的大哥,一个二十岁意气风发腿长脚大的青年,顶了年节爆竹的烟硝味儿,踩了一地蒙白的霜花走了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怀念那个夜,月色水样温柔。
3
男孩骑在母亲背上,他顺手扯了一旁的苇草,三几下修整,放在嘴边,却是清凉的笛声。
母亲给他起了好听的名字,矛矛,母亲这么叫他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里都是温馨。母亲常是很惬意站在树阴里,看他撒了欢儿地折腾。
母亲告诉他,他前面还有两个兄弟,他们无一例外地被驱赶到集市上,母亲也是在集市上被脸皮皱巴巴老人牵回家,后来老人不能动弹,嗓子眼里呼噜呼噜着浓痰,一口气憋死过去,四仰八叉地歪斜在炕上。母亲还告诉他,她们的祖先来自遥远的草原高地,是个水美草丰的好地方,水泡子里是密匝匝的细鳞鱼,绿头鸭子在苇草上嘎嘎地低旋,虽然哪里她也没去过,——那些有关的水草和绿头鸭,都算是母亲的梦。母亲也告诉他有关他的父亲,他是一匹狸色的乌穆沁牛,体型健美,皮糙肉厚,他饶了场子奔跑,母亲在气喘吁吁的羞涩中惹祸上身,围观的人们在欢呼,劲头十足的象是得了性亢的父亲一样。然而母亲没有告诉他, 她的这一次是用老人的三碗黄豆换来的压迫和短暂。母亲跟在老人后,垂头丧气地往回家的路走,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回望了,腕子粗的围栏内,是父亲骑在别人身上奋发的身影,还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和粗野的谩骂,“死这里来了?地里的粪不上,来这里看牛操逼。”
那一刻她想,或者该用犄角把他挑起来,或许她需要他。
母亲被几头同样出色的安西牛或鲁西牛,混血牛“追求”过,然而他们个个都没有完整的功能,作为传宗接代的基本要求,他们在出生后第一个春天就失去了,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于性的认识,他们老实巴交,他们无一例外地在其后的每个春天懒洋洋地无精打采,眼里连一线浑浊的希望都没有,他们的“追求” 是一种示好更恰当些,他们殷勤地召唤她过去,吃最鲜嫩的青草。
母亲偶然一次碰到她的大儿子,他正在愤怒,挣扎,他在几个强手强脚的男人的束缚下,牛眼圆睁,他左冲右突,他知道他不能让那把锋利的刀子,抹掉自己仅有的尊严,他困兽犹斗,他觉得他必须抗争下去,他虽然是头牛,也只是头牛,生来就为人用,被人使,唤来喝去,干体力活儿,拉磨,拉车,拉犁,然而他不在乎,他认为这是他的天职,然而现在,人们却要,给他一刀。筋疲力尽后他的泪水四溢,他看到母亲时羞惭地低下头,当春天在他的肌肉间蠢蠢欲动的时候,他就提防起那温柔一抹,但是现在,他必须接受这样的命运,他必须学会妥协。坡上是茂密葱茏的草,它们一样被踏践,被燃烧,被镰割后晒干,作为他们冬天的食料。
母亲说,这是他们的命运,他们在回望一生的时候甚至忘记了无可奈何,他们需要遗忘,需要在这个那个不太冷的冬天,默默地吃草。
母亲的回往中全都是这般想忘却的记忆,关于爱的,关于性的,关于活着的。
男孩在那个电闪的夜里,似乎听到母亲的哭声,睡眼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腿长身长的影子。
有个男人过来,朝男孩招手,男孩从母亲的背上蹦下,他雀跃了奔过去,两个人朝树丛后走去。
4
男孩夜里听到很久来就熟悉的声音。他想睁开眼睛,却不能,他想手里握一把刀,把欺负母亲的人一刀通死,还是不能。他早晨醒来,是疲倦的母亲,她在鼓捣早饭,灶火的火焰钻了出来,映了她僵滞的脸。
二哥摔门而去。他酒后醉熏熏地瘫在门板前,婴儿样哭泣,他喃喃地诅咒,他愤恨,他用最肮脏的话,在咒骂母亲,他的拳头擂在门板上,他说他要把那个男人裤裆里丁零当啷的一坨东西给拿掉。槐树树叶子在摇晃,摇乱了一地深浅的影子,影子里有只花屁股马蝇在飞,嗡嗡地不厌其烦,母亲也在摇晃,母亲的啜泣声比婴儿还无助,她茫然空洞地悲哀,她的嗓子开始呼噜,一直手的手指痉挛成鸡爪。外面是白花花的刺眼太阳,二哥酒气冲天,他脖子下是一滩污秽,母亲企图用毛巾去擦。他看到二哥一巴掌飞起来,然后是将整个园子惊的鸡飞狗跳的一声,在他耳朵根子上嗡嗡地响,他透了指缝看,是眼泪汪汪的二哥和同样眼泪汪汪的母亲。知了在燥热干渴地叫,有个男人把他平平地举过头顶,树叶子哗啦啦地响,他脑子里满是男人的东西,他下面涨的他要撒尿,于是他就撒了,一道亮亮的液体,从男人头上淋了下去,男人仰面,贪婪地张开嘴。他抬头,看到风舞流云,黑白黑白的一些影子,来了又去。
他开始自渎,他12岁。他跟着大人上厕所,偷窥他们的私处,他的身子静悄悄地胀裂,他将头深埋在粗洋布被子里,倾听熟悉的声音。他一天三次,他脑子里是家里的牛,还有母亲,或是炕上或是林子里的他,更经常的是母亲的哭声。隔壁的光棍涎了脸趴在墙头上,他在唱,“小辣椒穿了红衣裳,红彤彤裤子红彤彤袄,小辣椒穿了绣花鞋,鞋帮鞋底绣个爷,小辣椒梳了羊角辫儿,忽甩忽甩招人爱(读nai音),小辣椒出嫁骑大马,嫁个爷们成天耍。”
他透过密实的杨树叶子,看到二哥利索地起伏,他听到哥哥饱满的身体,响亮地如花朵一样开裂,还有他们欢愉的叫声。他死命地逃离那里,树叶划的他肉疼,他跑到大路上,看男人的马车载了高耸的秫秸,男人的鞭子甩的啪啪地响,鞭子末梢的红布绳,毫厘不爽地在他下身飞快掠过,他一脸讨好的讪笑,不怀好意又绝无敌意,他停下车子,下身是隆起的山丘,几乎不由分说就把他扔到秫秸垛上。他又想撒尿。
他看到男孩坐在驴车的秫秸垛上,那头蠢货一定是闻到了远在两条胡同之外的异性味道,不知好歹地叫了起来,他不知道它为什么叫的那么激烈,它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阉了嘛?穷叫唤,鞭子都抽不走,它们真是愚蠢的生物,或许母亲说的对。
5
那些男人跪在他面前,象狗一样吐了蒸蒸的舌头出来,如同吮吸巨大的冰棒一样。他们热,他也是。
他说,现在流行忘却。
他十几年前的英雄,苍老的不成样子,和他的某个前辈一样,正在病床上忍受着疼痛的折磨,他的睾丸癌已到了晚期,他一再懊悔多年前的错误,他以为是他用的次数太多,他抽自己耳光子,泪流满面。
他仿佛看到大哥在队伍里头,色彩缤纷的传单被他抛起,美丽的一塌糊涂,他将手臂一次次扬起,象是当初高举他过头顶一样,微黄的腋毛露了出来。他仔细地看着那里,看那些微卷的黑色短毛,它们毫不顺溜,四散地长开,簇拥了鬼头鬼脑的它。他的头被摁了下去。他看到腿长手长的影子,在男人身后画成一棵成长的芬芳的树,枝枝桠桠在扭动纷扰。
他还看到二哥褪掉运动裤衩,他的下面已经发育的基本定型,慵懒而自信地略略前倾,二哥提好裤子,看他目不转睛的样子,瞪了眼,“你又不是没有。”
他怕看到低矮的杨树丛,他总能在里面看到男人的影子,模样朦朦的,暖暖地笑。
他坐在飞机上,靠翅膀的位置,他耳朵因受压而微微疼痛起来。他得离开,而现在,他已经离开。母亲捂着脸,断断续续地哭,“我怎么也想不到,你,是个二尾子。”他砰地开门,呼啦一下,泻进来一地的光亮,光亮里是纷乱喧嚣的微尘, 扑面而来地漂卷了他。他忽悠悠地沉溺下去,象一只羸弱的浮蝇,他想张开沉重的翅膀,在挣命一样,飞一次。母亲瘫坐在地上,看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出门,儿子张开了胳膊,做着飞翔的样子,乌拉乌拉地欢笑着。母亲的眼睛被光亮刺的一黑,再睁开时候,院子里,却什么都没有。
牛儿还在坡上吃草。
尾巴扫扫蚊虫,他往西看,且坠的太阳已经不再刺眼,他似乎看见,他的男孩和他的同伴,正在万里之外的土地上,且歌且行地飞驰。他的眼睛一下子满是泪水。
母亲说过,她们这个种族,总能看到未来,绝望的或期望的,因而她们才会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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