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说，你们走在一起总是差一步。
我从来没注意过，几乎已经习惯了他走在我后面。
我从来没有想停下等他。
他也从来没有落下太远。
总是，
一步。
后来很长时间以后，我想到这一点，才发现，恐怕这就是注定两个人的区别。
我走路快，总好像脚后跟着火。
他慢，看起来就好像随时可以睡去。
我没有放慢过，他没有加快过。
一步，并不更远。
有时候，站在某个异国的土地上，看着周围那么多陌生的人，很沮丧的时候，
会忽然觉得，他就站在我身旁。
看着我。
我非常喜欢他的眼睛，总有微笑。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纪德在日记里提到的，脸笑而眼睛不笑的意义。
你可以看到很多人，他们的眼睛里充满嘲弄自得阴郁盲从，脸上挂着完满的笑。
他的眼睛却不是这样。很真实的笑。
在学校里踢球的时候，他总站在场边上看。
我可以在足球场的那一端清楚的看到他。
无论我的输赢，他总是握握我的手腕，微笑着擦我头上的汗。
他的个性中有种很具母性的沉静。
我越大越老越独立越孤单越觉得自己只可以相信自己越来越需要无数次对自己说你无所不能的时候，我越需要他眼光的注视。
好像渐渐进入盛满温水的浴缸或母体。
我总是躁动的，不能在任何事面前都冷静，不能像他那样不怒不争。
我曾经问他，你不担心吗？你不紧张吗？你不怕吗？
他说，怎么不，可是那样又有什么用呢？
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脱离了自己的身体，飞起来，看着自己醒来，看着自己好像蚂蚁一样忙碌，看着自己日复一日，看着自己老病死。
那时候，我躺在一条不知道名字的小巷里，周围的人都在说英语，我来不及听来不及想，只忙着起飞，只忙着看自己。
像我这样，终归不过是只蚂蚁。
忙又有什么用呢？他问我。
他相信，这世界的法力，相信坏人和好人在命运上总有差别。
我说，你别傻了。这不是童话。
他说，这样想，就释然了。
他最后也是这样原谅了我。原谅我的背叛，原谅我的离开。
我想他太豁达，太相信所谓的莫须有的命运，所以
他从不曾爱我，我从不曾能在他如镜的心里挑起一点点的微波。
他只是觉得这就是命运，所以一味的原谅我。
他相信，自然会有法力来给予我最深重的惩罚。
我竟然都没有向他道过歉，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我自己有多么想说“对不起”。
当我再回到他身边的时候，我相当的胆怯，有歉疚。
他只是微微笑，嘴角动一动。什么话都没有问。
我想他什么都知道，我想他或者什么都不想知道。
我编造了大把的谎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我执意的要说，好像自言自语的傻瓜，他听着。
竟然还能有坦然的笑容。
我把他骗了，而他把自己骗了。
我从那时候起就觉得他不爱我，如果爱，哪怕一点点。
怎么能不在乎怎么能那么轻易原谅？
我竟然也就不胆怯，不歉疚，甚至愤怒。
他怎么能？
我仔细的看他，看我走了以后他有没有瘦过，他的指间有没有不经意的伤。
看他屋里每一样东西，猜他有没有为我流眼泪，想他有没有翻过抽屉里我们的相册。
他只是变得很喜欢音乐。
回家了第一件事情，总是把小小的cd机打开。
屋子里好像就变得满了。
于是，不需要言语，也不需要我。
我才知道嫉妒。
做爱的时候，常放同一张cd。
里面得曲子之间没有停顿，渐远渐近，亲密到高潮，微响的鼓点。
好像第三者从旁观看。
我常不满，但后来也就习惯，耳边无声的时候就觉得死寂。
在身上湿漉漉的汗热中并排躺着，抽烟，喝他的摩卡咖啡，在舌根还留有微苦的时候接吻。
他的工作开始忙起来。
我才知道，我们住的房子可以那么的静。
静到不知外面有世界。
我开始听他的cd。
开始想，他爱我还是爱音乐，比如做爱的时候是在想我，还是在想着那些曲子。
寂静是杀人的。
他夜里回来，有时候非常疲惫，洗了澡只坐在床边，捏着遥控器都会睡着。
我拖他到床上，放好，他抓着我的肩膀，迷迷糊糊说，不要再离开我。
我心头一热，又想他是在对我说，还是梦中有别人。
我决定离开的时候，没有告诉他一声。
毕竟我从没有给他任何承诺，我想我没有那个自做多情的必要。
我想得出他的表情，也无外乎仅是一个微笑。
我觉得我离开他，就可以不再猜疑，不久，就习惯了没有他，也就忘记了。
或许，更像逃脱。
我对自己说，离开和出去都是为了更广阔的天空，更广阔的视野。
男人，总要有自己的事业。
我拽着自己的箱子，走在机场里，觉得自己正渐渐的透明，空旷起来。
也好也好，从今后，另做新人。
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吃了一惊，瞪视着他。
他没有笑，也没有泪。
看着我的鞋。
握了握我的手腕。
最后说：习惯了你的背影。
没有再见。
我拖着我的箱子，感觉好像很久以前，他走在我身后。
那时候我总是心安的。
我知道他不会离开，我也不会失去。
我只要回过头，他一定在我身后。
我知道，极其确定。
我回过头，却怎么也不能在玻璃门外面找到他。
人不多，他却消失了。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刚才是不是遇到过他，他是不是对我说过话，是不是真的被他握过手腕。
我在飞机上的时候，他的话一直在响，比发动机的声音更大。
习惯了你的背影。
想象不出，走在我身后看着我的背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和人做爱的时候，竟然轻声的哼唱他的音乐。
身下的人问我，你在唱什么？
我忽然觉得，这可能是他所施加的惩罚或法力。
到现在为止，走在街上，听自己身后有脚步，还不自主的微笑着，回头，说，
我知道你在我身后。
我背后的人，并不相识，却把一把闪亮的匕首刺进我的身体。
我耳边，又有他的音乐，身体渐渐放轻，渐渐会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