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为艺术
我从天桥下走过。这个城市总是灯火通明。我有长长的眼睛和一竖直立的头发,着了发胶,用小刀削过,乱了,象是在春天里面郁郁葱葱的树木。有条状的领带缠绕在胸膛前面,是一条妩媚的蛇。衬衫没有扣子,或者是有的而只是全部散落。我穿一条裙子,短到膝盖,象Office Lady。我的脸上带着金城武似的邪邪的笑容,听见那个老板娘说,有罐头的,没有过期,要不要。或者过期了的,便宜的,要不要。
原谅我的语无伦次。
我说我要。就在今天。五月一号。请问过期了没有?
这是一个那么值得纪念的日子。在今天号子死了。他死的时候张扬着五彩斑斓的刺身的胳膊躺在床上。他的肩膀上还有伤口没有愈合,啤酒瓶子划破的。我在孤独地呼叫着他的名字,但是清晨的空气中浮现出一种无聊透顶的颜色。我说过,对好多人说,我喜欢号子的。在无数个清晨他敲响我的门,问早安。然后给我一个邪邪的笑容。我说早安。然后端过来他的牛奶,喝了,关上门。回头再睡。我的问题在于,我是一个那么享受孤独的人,我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呆在房间里面看DVD,然后打开窗户看见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号子并不适合我。他也不爱我。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泪流满面,在失去的时候总容易给自己找一个托辞,号子并不知道。其实我很祈望在每天早上还能看见他嘴角弯弯的一笑,然后说早安。
我们住在两室一厅里。我和他分开两个房间。墙壁很薄,我甚至能听见他晚上的呼吸。我是一个那么容易陷入清醒中的人。所以我也害怕两个人的热闹,这会打破我喜欢的生活状态。我对号子说,离开我吧。我并不需要原谅。你不值得原谅。
然后我看见他死在隔壁,啤酒瓶子划破的胳膊,上面流着血,鲜红的。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叫来了警察。他们淡漠地看了一下,然后拉着他的胳膊说,他吸毒?我不知道。我回答。然后看见上面小小的密密麻麻的针眼。号子的眼神中有一种象丝絮一样飘浮的东西。即使是在他沉睡的时候也有,透过紧闭的眼帘就能看到。似乎是一种很宿命的东西。我不知道号子在吸毒,我从来都没有看到他把针头扎进自己的血管。而事实是,他的确在吸毒。
在五月一号的时候我失去了一个朋友。或者是一个爱人。号子。
我认识号子不过是在一群狂热音乐爱好者的聚会上面,他为我唱了一首歌,很古老的天山的雪莲。我在问卡厅的老板有没有这首歌放,他找了找说没有。然后号子站了起来。清唱。周围是激烈的张声。我是张三带我来参加聚会的,他是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一个诗人,写现代派的诗歌。常常出现在用油印的小报上面,他的头像是黑色的,被墨水染得有些发暗。我在看见他的第二天他就拼命地带我去见无数的人搀和无数的饭局,然后在上面不无自豪地介绍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小蔓。
是的我是小蔓。
号子打电话给我说,你在哪里?
我说我在这里。在家。
不是张三的家吧?他邪邪的在那边笑。然后说,出来喝咖啡怎么样?
那是一群很极端的艺术者们。我不尊称为他们为艺术家是因为他们的行为几乎逼近了疯狂。他们在这个有着明亮的灯火的城市里面酝酿着膨胀的风暴。然后撕破了口子把炙热的空气渲染在每一个角落。他们习惯于被注视,无论是掌声还是唾弃。他们那么执著地爱好头版头条,热爱把行为扔给懵懂的过路人,看他们好奇而拥簇的头颅。号子在他们的中央。张三在他们的中央。
我说好的。出来喝咖啡吧。
其实那天晚上他们有一个关于行为主义的论坛。就在石牌街上面。号子是主角。聚会并没有咖啡,只有啤酒和一些红红绿绿的豆子。那天张三也在,他在炎热的夏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皮衣,没有扣子。就敞开胸膛露出让人不舒服的胸毛。他看见我来,眼神有些不自在。我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因为是要去喝咖啡,我穿得很正经,一身黑色的吊带裙,没有鞋面的高跟鞋,头发卷了起来,梳成了一个髻。我向大家说了Hey。他们笑着说来了。小蔓,坐吧。
我坐下。
今天的艺术聚会是号子主角。题目是天花。就是两个人仰着头在天花板上面刷一些奇怪的文字和图案。两个人都仰着头,站在高高的凳子上面,手中持着一柄刷子,然后涂抹。号子是其中的一个,另外的是一个我没有看见过的小孩子,很清秀的眉目。他们在我们到齐之后就开始行动了起来。号子穿了一条很紧的泛白的牛仔裤,上身没有着衫,有颜料掉在他的身体上面象歪歪曲曲的抽象画,煞是好看。我注意到了图案,是抽象的人体和英文。下面的人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然后默默的。大家都是默默的。在兴高采烈的时候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小时之后他们下来了。有一个人说恭喜,然后是掌声。
号子抹了抹身上的颜料。说HEY。怎么样?
我说不怎么样?你想表达什么呢?
生命的浑浊。在仰头缺血的时候用浑浊的状态去涂抹一些彼时的思想。就一个小时。
你是说生命只有一个小时?我问。都是浑浊?
不是的。他说。其余的23个小时是性爱。如果把生命算做是24小时的话。我们在浑浊之中诞生,看见天上黑糊糊的太阳,然后剪断了脐带,听见了掌声和喧哗。这是我们的开始。晕眩和混杂,这是我想表达的。
是吗?我说。有些不置可否。我想起来今天他说是请我来喝咖啡的哦。可是就这样陷入了一个乱哄哄的圈子里面,听无言的艺术,说生命的长短。艺术家们把生命都刻划成了一些比拟,然后尊称它们为行为艺术。这并不是我所喜欢的。如果说我还在和他们惺惺相惜的话,那是因为好奇和他们肢体的诱惑。原谅我这么坦白地说。
我喜欢号子。他用金城武特有的姿势喝下了一瓶啤酒,在那个清秀的小孩子脑袋上面拍拍打打,说,我们过去了。然后拉住我的胳膊。周围的人都在喝酒,开始高谈阔论。有人在做总结性的发言,有人在Recording。还有的人在天花上面指指画画。这是一个很瘦的兄弟租住的房子,他笑得很开心。
号子拉我到一个房子里面去,就在隔壁。他拉上了房间的门,门后面是斑驳的明星的图片。刘德华呲着嘴笑得很妩媚。我有些害怕,心底里面怦怦地跳动,我问,号子你干嘛?
号子没有说话。还是邪邪地一笑。外面还是听得见兄弟们的觥筹交错。有人把杯子摔破了,说了句脏话,音量不是很大,但是还是迅速地穿透了墙壁,敲击着我们的耳鼓。号子用脏赃的体恤擦着身体,然后拉下了牛仔裤。
我看见了他眩目的身体。我看见了他的膨胀。
在一个霎那间我被击中。我颤抖起来,却控制不了自己。号子引导着我,深入。他的姿势很奇怪,象是反复看过的小三级电影然后熟稔,却不是那么的自然流畅,他的脸上出现着痛苦的表情。中间他看了看表,说,哦,8点了,还早呢。
不是很晚的。在这个时候,我或许还在去自修室的路上,小径上面有微微的风。流动着茉莉花的香味。我在想宿舍的门关了没有,是不是有人好心地打来了热水。不是很晚的,水房十点钟才关门呢。
号子在呼叫着嘎然停止,我看见他白色的汁液流淌过茎干。笑笑,他站了起来,然后点燃一棵烟。吸了,然后递给我。
我说号子你的头发长了。我伸手出去,穿过他的发梢,上面有粒粒沙沙的东西,是刚才落下来的颜料。我靠着他的肩膀,抽烟,听外面的声音。大家都不怎么说话。
我不知道外面的人会怎么想。或许他们什么都不想。对于艺术来说,性是司空见惯的。或许他们只是对着我们的背影微微一笑,然后继续开始另外的一个牌局。这是在任何一个疯狂的聚会之后习惯的行动。我们可以被原谅。薄薄的门被敲过几下,听得出来是开玩笑的。然后就寂静了,两个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天花板上面细细的裂纹。
我听见了张三的声音。但是并不大声,他似乎在做老千然后被抓住了,发出杀猪似的嚎叫。我还听得见那个小孩子温柔地询问,说几点了。要回家了。
就这样轻易地发生,我甚至还来不及问这个男人的过往现在和未来,就倒在了他的臂弯里面。而实际上,我并不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我只是一个提着水瓶走在校园里面默默无闻的女生,有长长的辫子和修长的腿。我只是快要毕业,我只是有些无聊。从来都没有轰轰烈烈地谈过恋爱,然后就这样轻易地发生。
我没有看见自己的鲜血,据说应该是有的。但是大家都遗忘了。我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独自去看过通宵的三级小电影,在乱糟糟的学校的后面,食店的中央。我看过,在黑暗中我注视到了暗昧和渴望的眼睛,后来我骑车走,后面跟随着口哨。我把这些都讲给号子听。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仿佛在审视,然后一瞬间又回过头去。吃吃地笑了。
其实我也注意到。他并不是一个有特别多性经历的孩子。还只是在叫嚣着成熟然后做一些事情,而实际上,他的稚嫩我能感觉得到,从第六的感官里面我看见他细长而纯洁的身体。通体的无邪。
窗外吹着热热的空气,我走到窗前,看见对面的人家拉上窗帘在放粤剧,有人咿咿呀呀地唱我听不懂的词。我们都没有穿衣服,空气中流动着液体的气味,腥气,象是雨天来临之前的混杂。我知道这是属于一个兄弟的房间,他们经常的据点,但是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在这里,这个破旧的窗户面前,拉开衣裳,舒展肢体。
我是喜欢号子的。我说。
我看他明亮的眼睛。
他不说。但是环绕着我。说,我们睡觉吧。
外面是要打通宵的。有人敲门了。说,通宵麻将,三缺一哦。
我在他的臂弯里面沉沉睡过去。
我在梦中怀念着这个男子,他修长而膨胀的身体,他光洁的棕色的皮肤,他高高的鼻子和额头。他明亮的眼睛。他不说话的时候邪邪的笑容。他有力的手臂。夜的兽在昏暗中寂寂奔走,山峰上面走动着我的过往,我看见那些小山村里面红色的蓝色的花和绚丽的太阳。叠成了张张衔接紧密没有缝隙的油彩画,然后变成了号子他们在天花板上面勾勒的线条和文字。
我忽然地醒了。忽然地。
我看见号子还在抽烟。他坐在床边,烟灰缸放置在腹部,他弹烟灰的动作很好看。
我说几点了号子,还不睡觉?他说凌晨了。睡不着。
我想出去,饿,但是却移动不了。他的手环绕着我,他叼着烟蒂,看着我。说,陪我到天黑。陪我到天荒地老。
他开始进入我的身体。在疼痛中我感觉到了血液,有一股很虚弱的血液从我的体内汩汩而出,象是一弯溪流。他没有停止,象了一个野兽,嚎叫着,然后进入。我呼唤着他的名字,然后用手撕拉着他的腰,但是终究没有用的,我感觉到异常的疲惫,然后昏昏欲睡。
在沉默中我们睡去。太阳出来得很迅猛。我听见了外面细细碎碎的声音,喝水的声音抽马桶的声音,打呵欠的声音和说话声。我叫,但是似乎没有人理睬,号子枕在我的腰上,呼呼地象一头熊。我站起来,努力地想去拉门,但是没有用,似乎有人反锁,转过头来,号子眼睛明亮地看着我,笑着。
是不是不让我出去。
是。号子说。陪我吧。
我忽然地有些厌恶这个男人妩媚的身体。就好象吃多了奶油蛋糕一样的压抑。心底里面有种很沉闷的东西在填塞,说不出来的味道。我叫了出来,但是没有用,空气中飘浮着炎热的丝絮,然后把我的声线都拉长,袅袅消失。我把屋子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摔在他的身上,他不动,还是裸露地躺在那里,笑着。但是不说话。
我有些疲惫了。睡了下来。他把手伸向我,我推开。我看见我的乳房上面绽放出了红色的花,腹部有一些杂色的云层,我知道是他手上的颜料。没有抗拒。我睡去。
醒来的时候觉得刻骨的饿。昨天晚上并没有吃什么。就几个花生小豆而已。想喝水,却直不起身来,知道也没有,整个房间都空荡荡的,象是一个建筑紧密的牢狱。我们划地,然后两个人抗争。我在号子的胳膊上面撕咬着,他流了血,但是还是笑。他说,我也一样饥饿的。但是我要看着你,我要。
他的姿势还是那么的生硬,象是从电视上面背下来的一篇课文,然后挤压出来背诵出来。他的眼睛纯洁得象一个小学生,生生地说了春风和玉门关,在那里等老师的批注。他的进入没有丝毫的感情,却又刚劲生猛。我在高潮的时候觉得饿,却没有力气再说出口。想象中我置身在一片荒芜的草原,和一个男子在裸体奔走,寻找着天边的溪流。我的眼睛有些黑了,四周尽管还是亮晃晃的日光,窗棂的线条打在他的背面,条条的格子。
我打门,他的后面依靠着我。我嘶哑着叫着,却好象发不出声音。无力地依靠在门上,他环绕着我。我感觉到他热热的呼吸。
我感受到了中午突袭而来的日光,在我的身上热辣辣地刺着。而身体异常的疲惫,无法去抗拒和躲避。就这样坦然地睡在床上。号子抚摸着我。看着我。我感到一种眷顾,然后痛恨这个男人。时间在溜走,我用了无数种语言来咒骂他,却说不出口,我只是喜欢他,却不说话,默默地躺在那里,发出丝丝的声音。我感觉到自己好象快要死了。垂下了头,想念着丰美的草原和潺潺的溪流。他抚摸着我。轻轻的。
开门的一霎那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门竟然还是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穿上衣服。他也是,懒洋洋的。仿佛过了一场考试,学生门呜呜呀呀地走过校门口,外面是张灯结彩和盛筵。他拉上裤子,然后跌撞地站起来,我看见他的眼睛也黑了。
我们走出门。外面黑黑地坐了一群的人。张三也在,那个小孩子也在。所有的人都还在。仿佛这个世界就是没有改变过,我们不过是在他们把豆子衔在口然后出过的一张牌,黑桃皇后方块Jack交过一次锋中的几秒。场景依然没有改变。天花板上面还画着五颜六色的线条。张三说,他笑得很可爱,7点了。
7点了。恭喜你们。然后是激越的掌声。
是的。7点了。号子说。他有些虚弱。然后搀扶着我。走出门口。后面的人跟随,他笑着对的士说,7点了,我们到石牌渔港。
有人拍照。有人在做Recording。有人评论。有人开玩笑。有人拍肩膀。有人递过来一杯水。
24个小时。从他们支棱着那幅天花板上面的图画的时间开始。从他说过的浑浊和晕眩开始。我们经历了饥饿,淡漠,性欲,高潮,低谷。我们开始了人文,兽欲,黑夜和白天。我们在赤裸和包裹中反复。这不过只是一场很生动的行为艺术。我只不过是一个蹩脚的演员,在张灯结彩的开幕之后,我褪尽了衣衫,然后锣鼓声响,我们开始。
对不起号子。我说。我把啤酒泼洒在了他的脸上。他笑笑,舔干净,邪邪的。
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居住在那个两室一厅里。我面临了毕业。找工作。但是却不想动弹。24个小时。一生。我害怕陷入重复,然后听见自己的刻骨铭心。就这样安静地坐在一个房间里面,听音乐,然后不思想。张三来看过我,说抱歉。小孩来看过我,说抱歉。还有许多的人,都说那并不是一场玩笑,我们必定要准备好牺牲的精神去面对艺术。我说抱歉,我并不是一个懂得艺术的人,我苟延残喘在自己的欲望里面,如果谁要和我谈艺术,我要阉割了他。
张三对我提到过,其实号子是一个Gay,同志。那个小孩是他的伴。就这样简单。大家选择了号子和小孩来进行这样史无前例的行为艺术是因为,他们不会对你造成伤害,你要相信他们的欲望都是来自于对崇高的艺术的景仰,而不是原始的冲动。我说去你妈的。
然后他每天都会敲敲我的门,说,7点了哦。起床了吧。来喝牛奶。递过来,露出他邪邪的笑容,而我不再迷惑。我说你不需要我的原谅。因为你不值得我原谅。
外面还是红色的灯火。还是有人穿梭而过带着炙热的风。我独自坐在窗户前面。看见我走过的天桥,大街小巷。
号子已经被搬走了。据说天气太热。容易腐烂。我看见他们拿来了厚厚的冰,覆盖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面。他走了。脸上还是有邪邪的笑容,象极了金城武。我没有说再见。
我穿着没有钮扣的衬衫走过天桥,去看学校的招聘启示。我打着号子的领带穿着到膝盖的裙子。我的头发用许多的发胶直立了起来,象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我在路人的频繁回头中感到晕眩。我想念着号子。无论他做过什么,我忽然地想念他来。
我忽然地想念那24个小时。昏眩的。寂寞的。拥抱的。裸露的。刻骨的。伤痛的。高潮的。低谷的。无力的。邪邪的。24个小时的行为艺术。
JM 200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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