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站到我面前时,我几乎认不出来。
算起来我与S是大学时代的好友,那时我是物理兴趣协会的会员,他是物理系的天才人物。本来两人没有太多的交集,不过因为他因社交障碍症接受治疗时,主治医生刚好是我的导师,当时的我正在临床实习,两人就这样成了朋友。
学生时代的他有些微胖,所以五年前我忽然再次见到他时曾为他离奇的削瘦而惊讶,而看到那么瘦的人如今又吹气似的胖起来,不由得佩服这个人操纵体重的本事。
回想起五年前的那次会面,他的神经质与前言不搭后语让我警觉。
“您是?”我试探着问。
“S啊,你不记得了?”他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来。肥胖的身躯把椅子压得咯咯作响。
S!还好,口气和神态都是老样子,不像那时候的那根竹杆。
“五年可以把人变成这个样子吗?”我起身给他泡茶。
S的眼睛猛地眨了一下,急匆匆地站起来:“你说五年?”
我皱皱眉头,这么大声做什么?难道是因为人长胖了,连应该有的礼仪都忘记了?
因此我有些不快地说:“是啊,五年前在西安参加学术会议的时候,你还是瘦得像竹杆一样啊,现在就像只汽球。”
因为是老朋友了,刻薄一点也不算什么。
“你,你五年前见过我?”S激动得有些口齿不清。
我摇摇头,把茶水摆在桌上,“真是贵人多忘事,当时你深更半夜来敲门,神经兮兮地拉着我说话,害得我误了第二天的会议。”那一次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完全没有逻辑。
S跌坐在椅子中。我真是为那把艺术品般纤细的椅子担心。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粒:“我,我……”声音十分低哑。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我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我愣了愣,“开什么玩笑,你现在不是坐在这里?”
“现在不同。”S不停地擦汗。
“不要告诉我你借尸还魂。”我回想起五年前他的神怪模样。
S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但是一阵电话铃打断了他。
我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把电话拿起来,“您好,我是子午。”
那边没有人说话,或者说有人在用我听不到的声音说话,因为我看到对面的S露出惊恐的面目,打翻了刚冲的茶,像有什么人在背后追他一样匆匆跑了出去。
电话的那一边已经传来电话挂落后的忙音。
我坐下来,开始思考刚刚发生的现象。
首先,那个人是S,没有错,这么多年的朋友,而且这么多年没见过,但是一个人的动作表情受其生存环境的一贯影响,很难有大的变化。而且,即便是模仿也有些细节是会被忽略的,而我作为一个行为学家,一向只用那些细节辨认人类。
其次,S不对我说谎。并不是说一个人可以从不说谎,S经常信口开河,但是那是因为他记不住,而他并不是乱说,不过是因为精力没有放在上面,所以常常会有错误的记忆。
所以,S说的是事实,或者说S说的是他认为的事实。这需要一段调查的时间。
我把刚刚那通电话的记录传给技术分析师,然后给人口管理规划办的朋友打了个电话,说要到他那里查一点资料。他有点不太乐意,但是在我们谈起他妻子关于新一季时装流行色的看法之后,他叹了口气,说:“好吧,你可以来,顺便把你那该死的流行色考察计划书带过来。”
我当然乐于从命,实际上,考虑到丈夫对妻子的购买欲的影响,了解丈夫们的想法是必要的,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也是为社会安全着想。
我接受社会调查科的这一色彩流行考查已经三年,三年中工作都完成得十分漂亮,既促进了购买力,又把不满控制在最小限度。所以我在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去人口管理规划办的路上,还一直小心地打量着我周围的女士们。并不是说男人对色彩没有偏好,但是一个很容易观察到的事件是,男人们对于改变色彩配置没有偏好,所以,女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成为色彩的决策者。这是我在这一工作进行到三个月时就弄明白的真理之一。显然,由于冬季与天气的影响,女性们对于色彩的选择过于黯淡,我应该推荐一些鲜艳的色彩以促进人们的购买欲望。
当我来到人口管理规划办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粗略的推广计划,这当然是不能让身处在这里的朋友知道的。
他明显已等了我不少时间,所以看到我出现的时候,一边咒骂着城市公共交通局的无效率行为,一边替我办了进入的手续,然后把我往电梯里领。
“你这个该死的家伙,又要查什么东西?”电梯门关上之后,他不在意地问。
“其实我只是查一个失踪人口。”我无法对他解释整件事情。
“你怎么又揽上这种工作,这是警察的工作范围,天,你知道他们讨厌外界的干预。”
“不是工作,是朋友的事情,所以我没去警察局。你们这里有更全面的资料,可是,为什么你们的资料不放到网络上呢?这样我就不需要通过烦人的公共交通来到这里了。”
“哦,你要知道,这是属于保密资料,高度保密,这可是不能出岔子的地方。不管用什么安全措施都是不保险的,只是从物理结构上断开才是最好的办法。再说,谁会像你一样,为了一个失踪人口跑到这里来。”
为了加强他话语中的讽刺意味,他着重强调了“一个”这个词,我只能当做没有注意到,如果你反驳的话,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这是无所事事的国家官僚机构人员的通病,特别是这种保密到必须切断与外界联系的地方。
所以他用遗憾的目光注视着我到那台查询电脑面前,然后坐到一旁去翻阅那份最新的色彩报告。
要查S并不容易,他是另一种国家保密人员,他是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牵涉到一些机密行为。不过我用了一些小小的手段来处理这件事,我先在系统中查找自己的资料,然后再利用自己的登陆密码进入系统,因为自己本身的安全级别很高,所以在改变登陆人之后,可以查到更多的资料。
S,我看到了他的照片,很瘦,如同五年前我见过的一样,七年前,死于他们那一地区的一次偶发性电站爆炸事件,那时他正在电站里面做实验。
我的头有些发晕,然后理智终于占了上风,制止了自己的这种情感性反应行为。我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这才问那位已经把头埋到了报告书中的朋友:“我可以把资料打印下来吗?”
“随便你,只要不太多。”
太多,当然不会。做为国家一级理论物理学家,他的资料不过几有区区三页纸,而且其中有一页附有最终图片,描述的是他的死因。
我一边想到自己今后死去会是什么状况,一边把打印好的东西放入文件夹。看到那位朋友不舍地把色彩报告还给我。
“你不考虑为高弹的Tfix面料写点什么吗?”
我没想到他会对Tfix感兴趣,好,好,一直以来,把女人包裹得更为出色的高弹面料是男人注目的焦点,可是他的妻子绝不是合适穿这一类面料的人。因此我可以看到他的婚姻危机,也许他有了一个情妇。当然,这不关我的事,但是另一方面,所谓公民义务手册中规定了我们应该向社会婚姻管理所汇报这一事件。
不过,我毕竟是他的朋友,如果我不是一个行为学家,也许就想不到这么多,所以我只是回答,“不,我所分管的只是色彩,对面料并不涉及,也许你希望看到更鲜艳的颜色?”
“哦,那真是值得期待。”他把我送出大门。
这一句答话更令人起疑,他不是一个高收入的人员,因此每一个季度我都听他抱怨说让我使用更持久一些的颜色。
我叹息着,把这一段信息自脑海中抹去,仅仅只是微笑着回答:“我会尽力。”
我本来就准备用鲜艳而明快的色调,而他可能会向他的同事们吹嘘,那是他给我出的主意,当然,这可以为他赢得女人们的好感。不过,有一两个手头拮据的男同事也许会带一点暴力倾向地揍他一顿。那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东西,现在的情况是,我是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东西,而且回去的话,那一段电话记录的分析应该已经做好。
天色有些有不好,公共交通工具中已开始使用柔光照明。这在早春并不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柔光改变了视觉的色调感,女性的穿着显得更为柔媚。我皱了皱眉。当然,春之后就是夏,丰富的颜色是没有错的。
我握了握手中的资料,想起S的最后一张照片,带血的记忆?真是个好名词,也许应该试一试热烈的红色,毕竟大家都过了一个无趣的冬季。
在我的沉思中,交通器已经到达离我家最近的车站,我在考虑是不是要买一点东西回家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影在家门口晃荡。
也许是刚刚的事情冲击使我失去了一些警觉心,我居然没在意地走过去,直到那个影子忽然出现在我的身后,然后,我觉得脑袋上狠狠挨了一记,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然醒来的时候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沙发上,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
我的头很痛,一定是那一下重击引发的,手头的公文包不知去向,但脖子后面与头上都放着冰枕。
天,这个该死的S,他从哪里找来这种老古董的东西。
我一边骂着一边站起来,果然,放在录音盒里的存贮片不见了,他们好像有试图进入我的电脑系统,显然是没有成功。有S在,他们自然会了解到要破坏终端电脑是不现实的,除了引发安全部门的报警信号外没有别的用处。所以,托福,我的电脑平安无事。
我之所以说他们,是因为S没有那个本领把高他一头的我拖到沙发上去,而且以S的个性,他也没有那个本领一下就把人击晕。从某个角度而言,那是个胆小的人。但放冰枕的人一定是他,当年我无论如何生病受伤他都会做同样的事,保留习惯好像也是他的一种传统。
色彩报告在城市中心服务器上有存档,这个不用担心,我想他们拿走了关于S死亡的复印件。可是我主要的目的是证明S是否说了真话,并不是他生平的真正内容,他们未免太小题大作了一点。同时他们拿走了我当时的电话录音,当然,我已经给技术分析师发了一个备份,所以对于我来说,损失已压缩到最小。
现在我应该考虑的是请一个人来打扫一下乱糟糟的房间,而且要保证打扫的人不会向安全部门报告,说实话,除了S是我的朋友这个因素,对于个人而言,虽然身为受害者,我也不愿意与安全部门的人打交道。
世界上没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我只有自己动手,电话响的时候我还埋头在地上清理着最后的纸片。
“子午博士?”分析师年轻的声音充满着活力,“如果有空的话,您最好过来看一看,我现在在海洋生物馆。”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皱了皱眉,和海洋生物有什么关系。
“您给我的声音样本,是一些超声波信号,与海豚的听力范围相吻合,所以我拿到海洋馆来试了一下。”
“结果呢?”
“音量已经调到很小,但是海豚们却忽然激动起来,似乎是想逃离那个声音,有两条甚至跳到了平台上,而且不愿回到水中。我们只好关上了机器。”
我可以想象海豚们慌乱的样子,就如同那天S所表现的举动一样。
“请把分析结果给我一份吧。”我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天色,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然,谈论预感实在是有失一个行为学家的身份,在很多时候,我们甚至利用一些小道具去操纵人们的预感。我叹了口气,把最后的几张纸放在桌上,准备接收分析师的报告。
然后我的目当盯在那几张纸上,几乎没有听到请求响应的信号。
分析师的报告中没有说更多的东西,因此我把精力集中在刚刚的发现上。
那其实是一张网络报纸,因为有谈到行为学的问题,所以我把它打印了出来。行为学的探讨被挤在一个小角落里,而大标题上写着的东西是“颜色转变的心理暗示”。当时我怎么没有看到呢?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是人类行为的一种定势,连一直尽力去避免的我也没有例外。
之所以会这样震惊,是因为我想到一点。我一直不明白那些人到我家中来是为了找什么,他们不止拿走了存贮卡,还拿走了我的公文包,而且在我家翻了很久。
在S离开我家之后,我仅仅只是打了两个电话,确认了行程。而刚刚那张纸,是为了几年前的一篇论文所找的资料,所以我才会记得那样清楚。因为时间缘故,它已经被压到了柜子的最深处,现在却被翻了出来。也就是说,对方要找的,并不仅仅是近期发生的东西,而且可以追到以年为记数单位的时间尺度上。
我与S虽然是好友,但研究的课题实在差得太远,平时往来并不多。也就是说,在我的手边他的资料非常的少。做为行为学家,有收集周围人行动的习惯,S显然没有达到收藏的效力。
在我们从学校毕业之后,唯一一次长谈还是五年前……
五年前!?我对S说过五年前与他见面的事,而他的人事记录中,七年前就已经死了,难道这就是他们想找的东西?
是什么呢?
我们五年前的那次见面并没有留下记录,我把它当成了一次单纯的朋友会面。而且当时我是去参加专业会议的,并不是为了收集资料。所以他们肯定是一无所获。如果他们有在找什么东西的话,他们还会回来。
我打开声音分析报告,细细地看了起来。
分析师指出这种声音有可能会给能感知到它的生物造成某种损伤,所以要小心使用,特别要控制音量,音量过大可以立即造成神经性损伤。
我想了想,把信号转录到存贮卡,放入随身的小型录放装置,这种装置是新的无线互联产品,被发行商们吹嘘成划时代的变革新产品,可以不通过音响线就与功率放大的音响设备相连接。某一段时间忽然热卖,各大厂家跟风而上,价格一下子落了下来,变得可以接受,对我这种实际效用颇丰的顾客来说,实在是一大幸事。另一方面,身为音乐爱好者的我,在经济可以承担的时候,早就在私人办公室与家中装上了音响装置,所以说起来是双倍的功用。
我起身回家,等候着他们的下一次拜访。
没让我等太久,第三天一大早,我在办公室的门口看到S。
他还是那么胖,但换上了奇怪的衣服,那衣服上暗色的印花让我警觉。
那是国家服务人员的标准装束。我不是指衣服的式样,而是指织品的质地,如同货币水印一般的超强加压印刷,是确认某个人是否真的是国家雇员的一种防伪标志。
当然,普通的公民很难知道这一事实,他们有时会谈论一些装着古怪的人,因为那些衣服的裁剪有着让人不可理解的线条与角度,以至于过于古板和生硬。
他们并不知道,那些人大多是某个国家机关的人员,超高加压之后,布料的质感多少变得有此奇怪,所以在裁剪上要努力避开一些折压点。这种方式造就了一些“套中人”式的时装潮流,虽然出现的时间不长,但是还是出现过。
现在的S就穿成这个样子,那么胖的人套在一件盒子式的衣服中,再加上他对于颜色的嗜好一向低劣,让人联想起一些劣制包装箱。
我有些不安,S已经死了,至少在人事记录上是这样。但是现在有人穿着国家“制服”出现在我面前,而且曾经自称S。做为普通公民,我实在不愿与某些国家秘密扯上关系。而一个对外宣称死亡的人出现在你面前,十次有十次是国家机密。
我叹息,问:“你又有什么事呢?”
S喃喃地,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仔细听的话大约是对不起之类的东西。
他跟在我的后面想走进办公室,被我一手拦住。
他有些慌乱, 当遇上他意料之外的事情的时候总是会变成那个样子。由于与人交往方面的无力,在大学中他曾接受过两次社会心理治疗,到现在也并没有太多的好转。
他不安地转动着肥胖的身体,眼神闪烁,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有事,事情要和你谈。”
街上已经有人在看着这一边,而对面的人一点也没有领会到我希望他离开的事实,额头冒着汗,尽力在辩白着。
我叹了口气,只有让开门让他进来。
从沐浴着晨光的明亮室外躲到有屋檐的房子下明显让他松了口气,我不敢再让细腿的椅子经受另一场考验,把他让到沙发上。
他继续着自己含糊不清的话语,直到我忍无可忍地问道:“到底有什么事?”
S如同受了惊吓的兔子,低语了几句之后,终于抬头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真该死,这个家伙,这本应该是他见到我就说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抓不住重点还真是令人头痛。
他缩在沙发中,像是努力在使胖大的身躯变得更小一点。
好不容易听他说完了整件事情,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你是说关于电子穿越能量势垒的研究取得了决定性的进展?”
是的,虽然这个家伙长着一张愚蠢的脸,可是在高能物理方面他是一个绝顶的天才。他向我描述的东西只是一种物理现象,电子可以穿透远高于它本身能级的势垒,到达势垒的另一边。打个比方来说,就好像有一群人要翻过一座墙才能到达墙的另一面,有的人有翻墙的能力所以能过去,而另一些人则缺少必要的手段只能留在墙的这一边。如果墙不高,那么可能借助一些偶然的力量,比如说有人帮忙什么的,有些本不能翻墙的人也可以到达墙的另一面,但是当墙很高很高时,远远高过那个人的能力,那么他就应该无法过去。可是,就算是这样,有些人却会忽然出现在墙的另一面。
这一直是那群以高智商著称的物理学家们头痛脑热之一,各种版本的猜想层出不穷,谁也不服谁。我曾经听国家科技研究所的管理人讨论这件事情,他们对此深恶痛绝,认为这种无聊的猜测游戏是在浪费这些精英们的时间。可是所有的所谓尖端科学都是这么来的,他们倒也拿这些任性的天才们没有办法。
“我,我只不过是起了一个念头,”他十分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声音却是兴奋的,“你也算是个物理爱好者吧?”
是,当然是,如果不是的话,也不会认识这个家伙。说实在的,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是当年的确是发现自己的天份或者说是智商上与物理这样东西有差距,才不得不放弃的。
他当然不需要我的肯定,已经飞快地往下说了:“那么,你当然对所谓的几率波有所了解。一般来说,几率波说的是,在一个时刻中,粒子会出现在某一个区域的几率。”
这不止我听到过,在所有学生的高中物理学或是化学课本上,都会印着这样的东西。所谓量子物理,很大程度上也离不开几率这两个字。
“那天我忽然想到一点,我们所提的几率,都是指一个特定时间内,粒子在某一区间的几率,如果按照这种方式计算,穿透势垒的情况下必定要有负势能出来才能做到。”
不错,这正是这一问题的关键所在。之所以这么多年打得头破血流都没吵出个结果,很大部分是这个不能探测的负势能在作怪。人们几乎已经忘了初始的命题,都开始研究各种假说来证明负势能的合理性。
当然,物理学上这种行为很多见。那些天才们喜欢追根究底,顺着一条绳子往下滑,到后来取得的所谓成就已经与当初的课题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与某一种行为定式相关,造成这一切的主要原因就如同女人挑选穿衣服的颜色一样。如果一个女人对你说她今天要出门买一件红衣配她新买的鞋子,那么你千万不要相信。最后带回来的可能是各种奇怪的颜色,最有可能是当年的流行色,但绝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是红的。或者说,她买回来的不会是衣服,也许是帽子围巾,也许是另一双鞋。总之,物理学家们也处在同样的状态,当人的心智不完全以至于不能很好的把握自己的目标和周围的情况时就会出现这种现象。女人们是感性的动物,所以会有这种作派,至于物理学家,他们的天份把他们宠成了某一种受保护的动物,你有没有看过生物公园里被保护得很好的动物们有某种达成愿望的生存本领?当然是没有的。
S也是这样,他是个天才,人人都知道,却没什么大的成就,因为不论他开始研究什么东西,到最后一定会跑题。最开始的时候,人们等待着他的成熟,后来连同事和主管们都对他失望了。当然,从别的角度来说他还是一个称职的物理学家,而且他除了研究物理也不会做别的事情,所以也一直留在研究院里。
接下来S在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觉得实在无法解释,只好想,这样也许是错的。你想想,关于几率是一个大家都认同的东西,而且看起来是比较好的解释方式,否认它要否认的东西就太多了,也许错出在别的地方。”
他停下来,露出自得的神色,像小孩子拿到了别人没有的玩具。
我用一种不在意的哼哼声做为应答,不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想对我说什么,但是夸耀自己成就的行为多少让我有些不快,所以我恶意地想到一种反哺现象,就是某些成年人会忽然作出幼年时代的行为,比如说喋喋不休地述说自己的“成就”之类的。这实际上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象征。
“所以我想……”他继续着那种令人生厌的语调:“如果时间也是几率的呢……”
“嗯,”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忽然间明白过来,“你说什么!?”
“几率啊,时间几率。”
爱因斯坦已经说过了,时间并不是统一的,也就是对于不同的事物,时间的计量是两回事。大家虽然明白这个,可是只知道说什么以亚光速奔跑的飞船在奥妙无穷的宇宙中打一个圈,回来的时候会发现里面的人比他们的同辈要年轻得多。这种所谓的把相对论平易近人的说法就连我这种单纯的物理爱好者都是嗤之以鼻的。我虽然多多少少能理解一点点时间的非共性,但是对于S所说的东西,还是觉得头脑中像充填着无数的蜜蜂,嗡嗡作响。
“从爱因斯坦的时代起,人们就已经认识到时间对于不同的参照物是不同的东西。”他洋泮自得,也许已经把自己当成另一个爱因斯坦,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已经超越爱因斯坦,比他更成功,“可是人们一直认为时间是延续的,这也就是虽然总是喜欢说四维时空,时间却一直未能变为第四维的原因。”
“如果时间的分布是非连续的?”我用颤抖的声音说着。
“没错,它就是非连续的,测不准原则提到的是位置与速度,可是几乎没有人把速度与它的时间分母联系起来。时间不止是不连续的,而且对于不同的参照物是不一样的,换句话说,时间是可以打碎的,它的碎片在四维时空的时间轴上可以分布在这个地方,也可以分布在另一个地方,而且次序是混排的,所以对于不同的参照物,二者之间的‘时差’是不可限量的。”S的眼睛发亮,“是我,是我发现了这一事实。”
自从把薛定谔放入他的偶像之一后,他就抛弃了“真理”那个词,开始改用“事实”。虽然我觉得二者之间分别并不大。但是他所说的东西实在太令人震惊了。
我皱起眉头,问:“可是这与势垒实验有什么关系?”
“你还没明白吗?”他激动起来,“粒子并不是‘穿透’了势垒,而是对于他们来说,他们的另一个时段在势垒的另一边存在,可能是实验之前,或是是实验之后。虽然时间迁跃的偶然率比空间少得多,但他们是存在着的,所以在做数量宏大的粒子实验的时候就显现了出来。”
我睁大眼睛,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天,他真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单凭这一发现就可以让他名垂千古了。嗯,当然,现在他还活着,坐在我面前。哦哦,不,不,不,他已经死了,七年前就死了。我有些眩晕,呻吟了一声,“天,你这次真的是发达了。可是你要我帮什么忙呢?”
刚刚还滔滔不绝的人一下子畏缩起来。他结巴了半天,终于开口说:“我并没有公开发表这个观点。”
“为什么?”我十分惊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点,这个家伙一直希望成为别人眼中的英雄,为什么有了机会却不实行呢。
“你知道,他们都嘲笑我,说我是一个一事无成的人。我,我……”
我叹息一声,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家伙被那群同事与官僚们排挤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再加上他一向胆小怕事,所以其结果大约是有了想法也不敢拿出来,因为怕人嘲笑。
“我找到一个伙伴,他是做电器生意的,本来是个工程师,但是不知为什么,被迫去做公务员。很不得志。他是个很厉害的家伙。”话虽然这样说,语气中好像有些对那人的不满。
我翻了翻白眼,那是因为所谓工程师实在太多了,S的天性就是与这些没气候的人混在一起,希望我不要成为其中的一员。
“我发现了一种可以干扰时间几率分布的方法,给了他一张图,做了一台机器,”他斜着眼睛看着我,眼神躲躲闪闪,声音越来越低。
“嗯?”我有些不耐烦他的吞吞吐吐。
“当然,我没有告诉他理论与方法,说了他也听不懂。”那种口气不是没有一点蔑视的意味,让我又皱了皱眉,“那台机器可以干扰我的时间……”
我“啊”了一声,终于明白了一点。
“你是说出现在这里的你是你一生中的某个片段,五年前的也是?而且五年前的可能反而是对你来说的今后?”
“就是这样。”他松了口气,抬起肥胖的手擦了擦汗。刚刚那一通少有的表演大约是浪费了他不少的体力。从无用的平凡人变成一个天才式的英雄,这是一项让他难以胜利的工作。
我点点头,拍拍他的肩安慰他,就像当年在学校中一样。
他感激地看着我。
“对了,那天在我家接到的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我尽可能使用缓和的语调,他是个受了刺激就会过份激动的人。
“那个,”他吞吞吐吐,“我到一个新的时间总是先与那个工程师联络,虽然我会到达有那台机器的年代,但是因为一切只是几率,我们无法控制到达的时间点,我想来找你,他不放心,所以就打电话过来。”
“可是我什么也听不到。”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声音分析的事情。
“其实是偶然发现的,自从我使用时间几率机器,我们发现我可以听到高频的声波,你要知道,那家伙原来就是研究这个的。”他看起来十分紧张,“所以想出这种比较‘保险’的联络方式,不容易被人察觉。”
他说“保险”那两个字时有一种心不甘情不愿的口气,很畏缩。
“明白了。”我猜到这是那个所谓工程师控制他的一个方法,毕竟已经知道,那个声音是会带来损伤性的后果的。
他有些不耐地转动着身体,好像是急切地要说什么话题。
我没有给他机会,有意让他焦虑一点。我是个很好的行为学家,操纵情绪不但是我的专长,而且是我的爱好。
“你真是下狠手给了我一下呢。”我摸了摸头。
他果然慌乱起来,“不是,不是,我们……”
我再次拍拍他的肩,示意没有事,然后问:“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我,”他又擦了擦汗,“你是我的唯一的好友……”
我皱了皱眉,有些不满,这家伙自以为是在奉承我。
“……你知道,我已经死了,嗯,你知道,有些人,比如说凡高什么的,是在死了以后才成名的……?”
是的,是的,他们会成名,因为天才的死亡让人伤痛,人类喜欢比自己更为脆弱的东西,这也可是算是一种本能。
我看着S,思考着这种可能性,这个人,毕竟很难让人从感性上有什么伤感。一直以来对于色彩的研究,让我变得像一个商人一样猜度大众的喜好。
“不是还有那个工程师吗?”
S变了脸色。看来那个工程师一定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会儿,我说:“好吧,你准备怎么办?”
做这种事,需要一点点商务谈判的手腕,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个工程师太性急了一点,他大约是非常想得到那一份他怎么样也看不懂的论文原稿,毕竟他只是做了工匠的工作,没人会把一个工匠当成什么人物,而所有的原理都这自于我面前的人,这才是真正的所谓杰出者。当然,他毕竟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而且他不知道S什么时候会出现,因为S已经死了。
一个坐在公务员办公室里无聊终老的某个有着野心的家伙,自己的天份不够,便只有依附别人。
向我交待了手稿存放的地方之后,S有些为难地拧着自己的衣角,“我,我还有一点问题。”
我等待着他的后续,但他胀红着脸却一直没有开口。如果面前坐着的是一位双十年华的美貌女子,那么也许可以欣赏一下羞怯的红晕与我这一季所选取的颜色的搭配,是S的话,就变成此人是否会“恼羞成怒”的疑惑。爱因斯坦的相对联论的哲学方式,多半也包含了这一理论。
“是那个工程师?”我装作不在意地问。
S慌得几乎站起来的举动证实了我的话。
“需要我帮忙吗?”我笑了笑,把手伸进口袋,悄悄接通了室内音响装置,并把音量调到最大……
做这件事的时候我手有些抖,那是极度激动而造成的肾上腺激素分泌过度,当一个人面临着一些非做不可的事情的时候……
半个小时后,S走出我办公室,他目光呆滞,脚步有些不稳。
我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个怜悯的微笑。不管怎样,我答应他,他会很出名。
做我这份工作,自然会有一些各种层面上的朋友,不到一周时间,听说西城区有一名公务员因为在家制造“危险的,职权之外的”机器而被逮捕,以“破坏公共安全罪”被起诉,并判终身监禁。那台机器,在防爆部门的操作下被安全拆除,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有一段时间,防爆队员们成了风头最劲的英雄。
当然,那个人还制造有某种超声波装置,发出的声音可以损害许多动物的中枢神经,这更是令人愤怒。在他还没有被转到监狱的时候,有动物保护协会的人一直在警察局外静坐并游行,要求严惩犯人。
S的出名在不久之后。由于我“不小心”提到了五年前与他会面的消息,引起物理研究院的恐慌,他们一口咬定我说错了,而我当然坚持。
最后,人们从某个角落找到了举行那次会议时的饭店安全录像,看到S出现时,他的上司和同事像是见到鬼一样。实际上,也算是见鬼了。他们开始谈及那个人在生命的后几年变得呆板而又神经质,记忆不清,而且急切地瘦下去,好像神经上受过损伤,虽然工作上并没有太多出差错的地方。
“也许是鬼上身了。”有人打了个寒颤。
顺应这个大新闻,各种关于灵魂不灭与鬼神之说大行其道,娱乐公司的老板们开始制造与鬼相关的畅销书、电影、游戏,还有专人开始写S的生平,至少出了五个不同的版本,然后五个版本开始为了谁才是正宗的而打得头破血流。
我回想起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那时我是最有名的行为学家与业余物理学家,关于时间不连续的假说被实验证实之后,作为跨学科思维的典范,我不但成为年轻一辈的偶像,还被国家科学总署聘为特别专家小组的成员,开始与真正的天才们一起工作。
我常常用一种冷笑的眼光看着这一切,虽然那只是个开端,当年被认为学习物理智商不足和缺少天赋的我还真是在后续中作出了不少成就。所谓天赋那种东西,常常是一种法缘,无可猜度。
S的手稿中并没有那台神奇的时差机器的制作方法,我对那个也不感兴趣。我的目的本就不是影响时间的变化,没有人知道,那时看起来略有小成的我是如何厌恶那种每天编写着色彩报告,仰人鼻息的生活。
S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虽然他并不知道。
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所谓几率时差,本就应该是微观世界里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的视觉尺度上,所以只要那台控制时差的机器不存在,有着一张讨厌脸孔的S已死了这么久,自然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也许我想得太简单,正在我享受着自己的成功与午后的阳光时,身边的电话忽然响起来。
“喂,我是子午。”
“我是人口管理规划办的XXX,你应该还记得十几年前的某一天你到我那里查过某个人的死亡记录,不要忘记,你不但做了登记,而且所谓的国家安全机构都有系统的录像装置,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该做些……”
我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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