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侠
楚江月
因为前些日子在网上和一些朋友聊到了神与信仰方面的话题,昨日特意到上海东方图书馆去查阅一下《旧约全书》。
那本厚厚的大部头巨著放置在书架的顶层,看来是少有人去翻阅一下的。
我借着书架旁的滑动梯子爬上去,挪下那本书来,翻开,从书页里掉出一张书签。我捡起仔细一看,花花绿绿的,发现其实真正是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很干净,挺刮,但看起来觉得有点古老。我翻到那钞票的背面,看到有一行圆珠笔的字样:
2002年8月楚江月
二零零二年八月。
那一年的世界杯结束不久。中国国家队运气好,和人民币一样坚挺,意外挺进了十六强。也是那年六月,我从家里去武汉,转道南京,呆了几天后到了上海。我想在上海找点儿事做。
我的运气没有中国队在世界杯上那样棒,到了上海两个月,工作也没有稳定下来。问题在于我自己。一来身体不够强壮,相貌也不够英俊;二来文凭学历不够高,专业技术不够精还加上自己有点作家一般的清高诗人一般的自闭,最后害得自己差不多要成流浪汉流落街头了。
当然最后还没有落到那地步,感谢上海还有几个慈心侠肠的兄弟哥们。他们不时接济我一下。这些兄弟应该在此一提,比如西门寒星,董摘星等,他们都是白领,都有侠客一样的名字,而他们人也确实这样。所以我在上海那段时间虽然有点落魄,倒也自由自在不愁饿死。平日里上上网,去图书馆看看书,偶尔还写点东西混点银子。只在夜里独处时才忏悔一下,为什么白天不认真去找工作,为什么要虚度光阴等等。
第二天自然照样在上海滩游荡。发现上海的乞丐格外的多。这大约和上海格外的富有直接关联。乞丐就像苍蝇一样猛寻着肥肉。上海实在够肥的,所以我每天都要碰见一些乞丐。我心里常常泛起怜悯,但自己口袋里经常也是自然地羞涩,便只能在内心虚伪地表示一下善良了。
有一天,在处滩的中山东一路闲逛,遇见了一个老乞丐。那是个残疾人,年纪很大,头发稀拉灰白。可怕的是他头颅巨大,从胸部以下却骨胳细小肌肉萎缩。隔着烂纱一样的上衣,那肋骨一条条清晰可数。中年人扬长而去,脚步都不曾有丁点停顿。我注意到他西装革领,身材还算挺拔,尤其是那踢翻老人铁皮钵的那双皮鞋更是特别的乌黑锃亮。
小腿露在外面,特意露的,为了显示着他那无比恐怖可怜的样又细又长的小腿只有正常人的拇指大小!他这具躯体实在让人不忍目睹。
他身前放着一个小铁皮钵,钵里已有一些硬币。
路人从他身旁匆匆而过,谁也没有停下来施舍一下。有一个中年人走得特别急,从我身边挤过去,不留神把那铁皮钵给踢翻了。硬币溜得人行道上到处都是,有些还钻进了下水道!可怜的老人,有人打翻了你的饭碗!
我过去把那些硬币一个个捡起,放在铁皮钵内。老人的眼睛已经枯竭,没有一滴愤怒和悲哀的泪水。我摸出身上仅有的两块一元的硬币,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轻轻地放在了铁皮钵内。可怜的老人啊,我再也不能帮你多做点什么了。
我走了。在外滩上溜达了半个小时,转回到那老人面前,竟然又碰到了那个中年人。
他情形有些沮丧,仿佛忍着什么疼痛似的,一脸严肃。他走到老人面前,掏出钱包。钱包很鼓,可以想见里面有多少财富。他把里面所有的钱全拿了出来放在铁皮钵里。铁皮钵就这样一下子让金钱填满了,财富四溢。
这个中年人真是个善心人!我为刚才内心里痛恶他而感到惭愧了。
反正没事。我于是决定跟随这个中年人走一阵。我有这个习惯,喜欢观察一些奇怪的人。而中年人,现在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大方。
我悄悄尾随着他,进了延安东路口的地下人行道里,然后,从人行道的一个偏僻的分道里拐进一个阴森的小缝,穿过那道水泥缝,尽头有一个小室。我躲在小室外的水泥墙后。
小室里阴暗潮湿,充满恶臭。里面似乎早已盘坐着一个人,光线实在弱得很,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中年人对那人说话,可怜兮兮的样:
“大侠!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了那老头,你现在要给我解穴了吧?我难受死了!”
大侠?我怀疑是不是到了古代,这年头还有这称呼?中年人他刚才那么大方的掏钱给那老头,敢情是受了这个大侠的好处啊?我正猜想着,只听“啪”地一声,中年人好像被谁踹了一脚,狠狠地倒在地上。小室里除了他们两人没有第三个,而盘坐的那人离中年人三四米远,我也没有看见那人动过一下,是谁踹倒了中年人?
那人说话了,声音很尖锐,刺耳,像铁钉在玻璃上划过:
“你以为有钱了不起啊?你那些钱都是哪来的?要不是我刚才狠狠揍你一顿,并点了你的穴道让你痛得呲牙咧嘴的,你舍得掏钱出来?你这个恶棍,给我站起来!”
中年人艰难地爬起来,西服上一片肮脏水渍。他刚站起来,又听见“啪”地一声,他又狠狠地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这回我看到一条腿从那盘坐的人身上攸忽一闪,正踹在那中年人的腹部,不过那腿踹出太快,我想看清楚时,那腿又收回不见了,而盘坐的人依旧仿佛没有动。
“要叫我大侠!才准起来!叫大侠!骂自己是混蛋!”
“大侠,我是混蛋!”中年人缩着身子爬起来,看来早先也吃过大亏,现在竟不敢反抗一下。
“你心里一定很不痛快吧?哈!哈!被人踹被人训的味道不好受吧?你这个恶棍!混蛋!不要以为我只是看不惯你踢翻一个乞丐的铁皮钵子而已,你做的缺德事多着呢!
“是不是想着要用法律来制裁我这种大侠?哈!哈!告诉你,大侠就是生活在法律之外的人!你以为你从不做违法犯罪的事就是好人了?大侠就是在法律之外来惩罚你这种没有道德的人的!你以为自己精通法律,玩弄法律,在法律边缘为所欲为,让人无可奈何了?法律在我眼里只是些狗屁!我还就是要踹你!你这个大律师!”
那人见中年人微缩着身子直抖,腿出如电,身形不动地又把那中年人给踹到小室的石壁上,“嘣”地撞了一声再倒在地上。“起来!给我起来!好好站着!”
中年人不敢站起来了,哼哼唧唧地趴在湿润的地板上叫痛。
“你还记得你的老母亲么?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她从安徽老家来找你,指望你这有出息的儿子给她点福享。她老了,把你供养得有出息就老了。她是再没有什么可以为你贡献了。反正你也用不着她了是不?你把她一个人安置在一处小民房里,你这个混蛋却住在装着空调铺着豪华木板的别墅里!几个月看不都不去看她一次!她已经半个月没有回家了,你知道不?她要饿死了!你还高兴啊?老母亲不见了,没有累赘了,你才懒得去找呢是不是?你刚好有心情和你老婆快活了!你母亲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蛋,我帮她一脚踹死你!”
“你这个淫棍!你一面在你老婆身上大动,一面在心里想着情人的身体;到了情人的身体上,你又打上了这次接手那个案子中原告小姐的主意!你这个好律师啊!我盯着你很久了可怜你的母亲却在外面冻着饿着,还挂着你这个心肝宝贝。你是一个多优秀的律师啊,精通法律,法院内外上下熟人一大串,哪方钱多你就给哪一方辨护!你现在为自己辨护啊,别只歪歪唧唧地在那鬼叫!民法第几章第几条你起来大声念啊!混蛋,淫棍!伪君子!”
“你做的坏事是不是还嫌少?当然,这些都是些不构成犯罪的事,即使犯罪你也有法子让证据消失让证人闭嘴让法官改判,你是最优秀的律师嘛,你神通广大嘛。哈哈!可是你现在碰上我了,我残侠了,你那法律本科文凭一点用都没有了!你这个混蛋,你不是瞧不起乞丐么?你不是踢翻了乞丐的饭钵扬长而去么?你知道吗?你那生你养你的老母亲现在也是乞丐中的一个了。母亲讨饭,儿子施舍。好样的!真是好样的!从明天开始,剥下你那张臭皮,去陪你母亲讨饭!你这个混蛋,不好好讨饭,我就一脚结果你的小命!”
中年人吓得要死,抖着身子伏在地上,连忙求残侠饶命,“大侠,大侠!我去讨饭,我老实讨饭去,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啊……哎哎哟……”
我躲在水泥墙后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残侠的行径也太不近情理了!虽然他这样惩罚一下伪君子让人觉得确实痛快,但手段多少算是违法了。我这样想着,忽觉胸口一紧,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气流袭来,一把吸住了我,把我一下吸到了那个怪人面前。
我大声喊道:“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要是敢踹我一下,我拼了命和你干上!”
那怪人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黄黑相间的牙,道:“我怎么要踹你,我又不是疯子。小兄弟,你把身上的两个铜板儿全给了那乞丐,你自己晚饭没着落了吧?”
我说这事你如何知晓的?当时我是瞅着没有人注意到我的。
盘腿而坐的人现在与我只有三十公分的距离,我看清了他。他是个老人,除了眼神之外,和刚才外面街上那个可怜的乞丐实在太像了!
我惊奇地啊了一声。
“不用奇怪了,我就是他,那个可怜的残疾老乞丐,呵呵,就是我。我是从一个下水道口直接钻下来的,比你们快。小兄弟,你觉得我那腿残废了,可它厉害着呢,走路揍人都好使得很!”
他揭开掸在下身的烂麻布,露出那又细小如柴棍的腿来,于他而言,竟是多么神奇的一件武器啊!
我一时无话。
他接着道:
“你看来有点不顺眼我这德性吧?像他那种人,只能这样,法律拿他没办法的。他母亲因为他也成了乞丐了。这一带的乞丐都认得我,有什么事我都帮他们了断一下,大家因为我这腿残了,又因为我做事不同寻常,就叫我残侠。呵呵,我喜欢这称呼。”
我说我要走了。
他叫住我,道:“小兄弟,你把自己的晚饭都给了老叫化,你非常感谢,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我现在还你两张,你拿着,我看你也过得不顺。以后有什么不平的委屈尽管到这里来找我,我晚上就睡在这里的。”
我拿了那两张钞票,匆忙从那小室里出来。小跑着出了延安路口地下人行道,找了公用电话打110报警,我实在担心那个中年人会被那残侠打死。
然而,接电话的民警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事,他说你是不是在打骚扰电话?要不就是你疯了,这个社会可能有这样的的事吗?
我最后说,地点时间我都说得很清楚了,信不信由你们了。
然后,我去了东方图书馆去看书。我实在不敢想像(紧差)和那残废的老人面对的情形。
残侠给我的是两张百元的纸币。我把其中一张旧的留下来当晚饭,另一张新一点的我用圆珠笔在上面写下一行字:2002年8月楚江月,然后我把它夹在一本厚重的《旧约全书》里。那时我想,来翻阅《旧约全书》的人定然是个善良人,要不也是心里正在寻求信仰的人。让他们在圣经里发现奇迹,多么有趣啊!
然而,现在这张钞票竟然还在这里。
两年了。回忆起两年前的残侠和那小室里发生的事,遥远一如虚构的事件了。可是这张来自于那个老人之手的钞票现在确实握在我手里,告诉我这不是瞎想的一件事。
两年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来翻阅一次圣经么?或者,诚心来阅读圣经的人又怎么会取走这一张奇迹般的一百元纸钞呢?
我手里捏着这张钱,笑了笑,又把它重新像书签一样夹进那本《旧约全书》里。
仿佛这钱是一个陌生的人在遥远的岁月里早就夹进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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