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汉从美国出发,只能买到至上海的飞机票。他的目的地不是上海,另有要紧的所在要去造访。所以只能把上海当作跳板,象蜻蜓点水那样点一下而已。即便蜻蜓这般身轻如烟,点水的时候,也要水波和涟漪轻轻托它一下它才能重新起飞。老马和我做了这水波和涟漪。据说小汉在上海举目无亲。我想加上现在凄惶的心情,如果没有人侍奉在侧,难保他不会跳黄浦江。老马跟我说,我们都是地头蛇,所以有陪伴小汉的义务和责任。他收留小汉一个晚上,但是第二天一大早自己要去北京出差,小汉下午才走,让我照顾小汉半个白天。
我以前见过小汉的照片,知道他颇有三分姿色。加上他大名鼎鼎,写起东西妙语颇多,所以一直对他很好奇。这次如愿得见,十分高兴。我在电话上跟他约时间的时候,跟他说要带他去看张爱玲的故居。我的朋友力雍(也就是《白云凤爪》的作者阿飞)也是张迷,他知道我第二天要带小汉去玩,就给我发来了张居的地址和外景照片。他说现在这楼里用的还是原来的电梯,西门子的。没想到小汉说他早就去过,他反而要带我去新天地玩。我对声色场所一向有畏惧,也拒绝了。于是大家决定在外滩碰头,见了面再说。
天是这样热,小汉在南京路的人流中走来,热得皱着眉头,捏着一瓶矿泉水,刚刚喝过一口水在嘴上还没有干。小汉真是黑牡丹,这几滴水就是花瓣上的朝露。他热情的招呼了一声“菠菜”,就急急忙忙的跟我解释还要等一个人,因为有一本从美国带来的中文书要交割。这话听上去像个笑话。
我们是在和平饭店门口等人的。身边经过的男女都是色彩斑斓,马路上一条五色的河流。他们洒了香水,一阵阵的香风,如同方士的丹炉的吐出的药气。从和平饭店大厅里吹出宽阔的冷气,铺了半条马路。这一切加上路人梦游似的表情,真让人疑心这不过是个热闹丰富的梦。小汉指着江对面的陆家嘴,说怎么会云雾蒙蒙的。不应该是污染。他说他生活的城市偏向于干燥,没有这样的妖氛。空气湿度太大,对过奇形怪状的高楼包裹在云气里,更像梦境。
小汉拿出本书给我看。《张爱玲文集·补遗》,当中收录了剧本和一些书信,真是难得。小汉说很多他都没有看过,是刚才在书店买的。紫蓝色的封面,橙色的字,上面铺陈着舒展宛转的叶子和花朵。像是做旗袍的衣料,中年太太穿的,而且不发福穿着不好看,因为花纹就会撑不开,掖在褶皱里了。这种花折碎了就像蛇鳞,一种暧昧的寒意。我看了觉得惊喜交加,小汉不愧是见过世面的,跟我一样迷张,他就镇定自若。也可能是惊喜劲头刚才过了。也可能在陌生人面前不愿意喜形于色。
我跟小汉说刚才来的路上,我看到和平饭店后门在拍电影。小汉饶有兴味的要去看热闹,反正等的人还要半个小时才来,于是一起去看。只见一根草绳当街拦着不放人过去,大概是拍三四十年代的情节,一个地痞打扮的群众演员穿着短褂,顺带维持秩序。街心有一辆老式汽车停着,几个龙套穿着长衫旗袍,在太阳下站着,不说,不笑,只是按照机位站着。两边是花岗岩的墙壁,没有年代,没有颜色。十里洋场的上海,滚滚红尘经过这里突然都安静了下来,这种喧闹漩涡当中的死寂,别有一种恐惧的气息。小汉拿出照相机来拍了一张。
他耳音实在是好,听到其他闲人和地痞聊天,然后轻声转述我说,这部片子是《紫蝴蝶》。这是根据小说《色·诫》改编的,主演是章子怡。我们俩彼此微妙的笑着,张爱玲早就弃城而去,倒是她生活过的城市,还在力图挽留她的余韵,就有这样巧的事情,正被我们看到实况。像信徒看到圣迹一样。
章子怡迟迟不出现,小汉要等的人倒已经要来了,只能走回约好的地方去。小汉是有点恋恋不舍的。我也有点遗憾。如果章小姐出现,小汉或许会要求合影。这般两朵名花相映成趣的场面,是不容易碰到的。
等到了人,交了书,我决定带小汉去陆家嘴海洋馆去看海鲜。可以沿着外滩走到摆渡口,摆渡到浦东,再走到水族馆。我把这计划说出来后,小汉很有礼貌的说,“好的,我最喜欢走路。”
一边走一边聊。我问小汉这种糖醋排骨的颜色是不是天生的,小汉谦虚地笑着,说是晒出来的。这样均匀深浅相宜的皮肤真难得一见,我自己是一晒就变成粉红色象猪一样,于是赞叹一番。后来谈到他的文章,表扬他的渊博,小汉说他没看过什么书,大概知道我不会相信,又改口说他是看上去不象读书人。这倒也是。上海有一种时髦优雅的青年,在什么环境里都有优越感,因为什么都轻视,所以什么都不懂。小汉看上去非常象这类人。
我觉得小汉气质上表现出来的这种简单和浅薄是因为大智若愚,不过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这真像拍马。他反正听得好话太多,也没感到这话特别。
其实这个天小汉宁可在家里避暑,我觉得我是陪他,令他免于寂寞。他是不能辜负我的好意,只能彼此敷衍着,热热闹闹的聊天。他实在注意养生,生怕出汗太多虚脱,于是不停的喝水,始终保持适当的水分,象一盆名贵的兰花。
真的到了水族馆,我们看到价目之后,就吓了一跳。吓了一跳之后,他决定不进去了。他说这么贵的价钱就没意思了。他知道我主要是陪他,于是告诉我他潜过水,这种东西看得太多了,没必要再看一遍。我本来只是想着在太阳下面走了这么半天要避暑,没想到在这里避暑这样昂贵,于是又提议去马路对面的餐厅里喝咖啡。
陆家嘴有一家西贡餐厅,一进门就看到一幅辽阔的热带海岸的油画,雪白透明的海水,远处淡紫的山脉,墨绿的棕榈树,挑着担子裹着头巾的的姑娘,一切都安然有序,本本分分的。虽然匠气太重,不过倒有小学生教科书封面的那种明朗简单的气氛。看着就让人放心。一个眉眼黑苍苍的女招待迎上来,她那相貌像东南亚或者印度人,不过又听得懂上海话,举止也很老练,一点也没有“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那种凄惶不定。象外国人又不象,真让人迷惑。不过越南人到上海做生意也不是不可能。我们点了冰咖,这般酷暑苦蒸,小汉形容为穿着衣服蒸桑那,这时候总算缓过来一口气,大家惬意的直叹气。
这个餐厅开在东方明珠对过,地段好又装修优雅,观光客多少会觉得这种店要斩客,这条路上偏又是观光客居多。因此他们下午的时候生意也很清,一个大堂就我们俩是客人。我们当窗坐着,被路过的人看到,渐渐的就有新客人进来。大概客人都是这样的心理,——既然已经有人敢来,可见这不是黑店;就算先来的是蠢蛋,这其实是黑店,也不是我一个人倒霉,哪怕斩死了也有垫背的。
小汉交游广阔,我欣赏的那几个,小酥二牛赋格之流他都认识,我不免好奇向他打听。他总是大略一提就及时收口,我问得紧了他就说也不清楚。他其实并不是对这些人的消息视作奇货可居,故意吊人胃口。一般像他这样直觉比较强的人反而不愿意轻易下结论,即便明白了什么道理自己也觉得似懂非懂。如果我问得偏了,一方面他确实记不清楚,一方面不愿意轻易评论别人。
他自己是一毕业就留在美国工作,从来没有在中国工作过,我不由想着他或许根本不懂中国的工作场合的那一套人情世故,跟中国的社会已经有了隔阂。虽然从小在中国,不过读书之前拘禁在家庭里,读书之后拘禁在学校里,和社会上的流传的规则总是有点距离的。一出国门才开始进入真正的成人世界。但是已经夷邦的世界,如同呼吸另外一个星球的大气了。所以虽然是华人,但是已经转变为banana man。——外黄种里白种,中国人的相貌,美国人的肠子。
自己的国家有隔膜,别人的国家又不亲,他们这一代“洋插队”等于被连根拔起,所处的环境就让他们处处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所以自我意识特别地强烈。在小汉他们又加上还是同志,天生而来灵敏的触觉一下被唤醒了。看自己,他们的眼睛简直像是灯塔,黑暗的海面上扫射来去,别人做不到的自省,他们却能历历在目;穿透了迷雾,看穿了肉身,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从前的来龙去脉,将来的去处,高山如何隆起,河流流向何方,看的明明白白。正是这毫无秘密可言的命运和前路,让他们或多或少的有点败于自己手下的感觉,迷惘和空虚是夤夜偷食的老鼠,咻咻咻地来啃了。人太聪明就觉得未来没有意思。
未来的期待缺乏吸引力,过去的又不够朦胧,没有太多回味。于是目前的一刻就是最值得咀嚼和玩味的。他们做起眼前的事情,认真而投入,在这投入中他们能够忽视将来;虽然提防惯了,眼前的一点点温情仍然特别地感觉温暖。所以他们随和而谨慎。华侨都有一种相似的表情,一种共同的印记,如同一种面具。小汉也有这样的面具。不同的是小汉还要再加上一层矛盾,心理年龄比实际年龄大很多。
小汉的身材很瘦,走路的时候简直落地无声,仿佛身边有透明的翅膀帮助着保持他的轻盈。他仿佛是一只蜻蜓,闲淡的背后躲着力量。小汉给人感觉是有点刀枪不入的。他如果碰到难题,朋友们只会开他的玩笑,是不会认真替他拿主意的。蜻蜓是虫中猛兽,不但有獠牙,而且来去自由,相形之下,蜘蛛不过是能耐久地苟且而已。
快吃饭的时候小汉告诉我他不喜欢大块吃肉,已经被美国的医生训练出“恐肉症”,听他的语气,仿佛吃一口肉就会老一岁似的。他怕胆固醇,所以吃饭的时候点了“湖南口味虾”,这东西其实不算虾,学名叫做“刺嘏”,淡水河生物,越是工业污染厉害的河流里,它就越肥大。小汉对口味虾慕名已久,当然不可能放弃不吃,我又不能直说厉害,——这样杀风景,而且不见得吃了就中毒。只是提醒他吃之前要给它们抽筋——虾腹内的一根肚肠有点毒性的。他依言抽了两只,后来不耐烦抽了。而且他抱怨菜炒地这么油,不符合健康要求。我跟他解释,中国乡下的厨师推销自己的菜,往往要自夸“你看看,盘子多大油多多!”浪费也是一种热情地待客之道。餐厅这么做不过是深谙此道。小汉显然没懂。
他带我去书店买《补遗》,书店进货少,已经卖完了。我和他在书店吹着冷气,“既然不识字,何妨乱翻书。”随手翻翻看看。小汉看到《张爱玲传》就生气,不管谁写的。他说张爱玲自己把自己都说得很清楚了,要他们再来重复一遍做什么。后来小汉拿起一本《双曲线》,说这是跟“同言”有关的一本书。作者叫“莫须有”,翻开看看,小酥兑水roger绿袖子珍珠等ID赫然在目,我之前没有听说这本书,“男流”版我也极少看,所以非常吃惊,连小汉说什么我都没有听到,小汉似乎有点生气,而且非常为roger鸣不平。隐约是在说这作者无聊,我想着是不是因为别人在网上随口一说的东西,他倒拿来一本正经的批判一番,被他攻击的人已经没有途径争辩,只剩下他自己喋喋不休,仿佛占着满理。这倒有点像攻击故人一样,的确使人不齿。
书店出来不远就到了“凯司令”面包店。张爱玲画饼充饥的时候,提到的“起士林”就是这一家。这也是几十年的老号了。门居然还是木板上漆镶玻璃的那种老式门,在南京路上恐怕唯此一扇了。恰好小汉说这店的装修这样特别,招牌居然是水泥的门额上写字。我告诉了他这是张爱玲最喜欢的蛋糕店,大家一起进去看看。里面的蛋糕非常精美。本来打算买两块别致点的蛋糕送给他,转念一想这种青春少年一定爱美成痴,生怕胖了,见到奶油象见了砒霜,肯定不敢吃。果然,他一边用一种贪婪赞赏的目光盯着蛋糕看,一边摇头说不要。
路过平安电影院的时候,我指给他看,说张爱玲小时候站在电影院门口等汽车夫来认领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大家相视而笑,诺大一个上海,此刻已经完全被张爱玲包围了。
和小汉在一起觉得时间很快,我知道该告辞了又有点舍不得。我送他到马圈之后,他说不要我送到车站了,让我还是早点走吧。我想着他走之前一两个小时总要洗换一下;而且他倒着时差,今天又累了一天,此刻一定精神涣散,偏偏赶着一个陌生人在房间里坐着,一定放松不下来,休息也休息不好;加上昨天晚上住在别人家里,今天一早开始又是和我在一起,等会儿上了飞机周围又是一大帮人,到了目的地狐朋狗友一大堆,一定也需要留点精神应付。反正我自己是一段时间没有独处就浑身别扭,他想必也一样。于是我没有坚持要送,还是告辞了。
小汉要赶飞机,我不用忙着回去,于是到其他书店找《补遗》。逛到天黑,在南京路上的上海书城买到了。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定价28元,一翻开就是张爱玲自题“怅望卅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那张照片。我弟弟几乎从来不看书,不过他也知道张爱玲(听我念叨得太多?),他看到她的照片,说了一句,“看上去很精明,很刁钻。”
这本书每一页都配了这张照片,缩小了蜷缩在两角。她看上去非常得意和霸道,仿佛准备为她那些受了委屈的扇子们撑腰。我在想幸好她死了,否则不熟悉她的人还当她这样自恋,一个照片铺排的如此过分。又还乏。她不在了就怪不到她头上。万般罪过由我们这些扇子顶着吧。
那张照片上的她非常美艳,因为化了妆。中袖的“窄裉袄”不知道什么料子的,光亮别致,象一个现代版的王熙凤。的确是有点亲切感的冷傲,一种横泼的优雅。虽然是黑白照片,这衣服我猜想一定是蓝色,配嘴唇上紫黑的胭脂,就连现代的审美观也符合。天才永远不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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