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连环链
楚江月
最动人的情感是爱，最完美的图形是圆，最宿命的结局是死，最神秘的结构是迷。手持
一串念珠，无法认定是从哪一粒开始及结束。
———引子
第一链回忆
这个故事由回忆开始。回忆指向一个已发生过的故事。回忆把一些真实幻化成虚构的小说。而在小说结束之处，回忆又把这一结束重新导向回忆。翻开一本陈旧的小说，就像轻轻地从剑鞘里拔出一把剑。剑光清泠，一闪而过，仿佛划断了封锁回忆的链子。于是，回忆就像容器打破的水，四散开来。
萧啸的回忆与两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有关。其中一个女人萧啸并未见过，虽然在他的回忆里很清晰。两个男人中，一个似乎永远在影响他，而另一个刚完全控制了一切。
萧啸走向回忆是在一个黑得很深的夜晚。他就像开始了一次艰难的旅程。萧啸把往事打成一个包袱，包袱里插着他的剑及一些陈年的爱与恨。他的剑上沾着一些锈化的血迹，在血迹的纹路里隐隐现出一条黑色的河流。萧啸背着包袱，沿着这条河流向深处走去。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要去找一个叫云天的人报仇。然而他又觉得这个叫云天的人好像早已死了。毕竟云天已经离开他十三年了，而且音讯全无。他希望他没有死。这样他最近练成的那一招“水月镜花”才能一展威力，才有意义。因为，江湖之中，有能力与他一战的恐怕也只有云天了。
关于与云天的仇恨，其根本原因萧啸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十三年的剑法练习，每一天都在强化这一段仇恨。在萧啸歇下来的时候，他又记起生命中的那两个女人。一个叫秦梦烟，已经死了。另一个没有见过，不知死活。
萧啸的回忆简直是无穷无尽的。当他的回忆不断接近于一座花园，就中断了。
第二链突然降临的白花
回忆就像一座花园。每个人的回忆各不相同。每个花园里都有不同的花草和秘密。
萧啸走入一座古老的花园。花园断瓦残垣，显见得荒废多年，尘封已久。萧啸在小径上走着，就像落叶飘落在地上。他的目光游移，想在满目灰色中寻到一点鲜艳。他这么想着，果然就找到了一朵白花。萧啸觉得一定有人在安排这一切，他却无法摆脱。他把这个叫做宿命。宿命是任何剑法和武功都无法战胜的。
那朵白花在草丛中，容易让人疏忽。在那朵白花前，萧啸停住了脚步。关于这朵白花他还记得。他遗落它已经十三年了，他离开她也是同样的距离。他一直在找寻。可是这一刻来得这么突然和容易，就像凭空从天而降在那草丛里。这令他觉得恐惧。努力找寻无所得，却在意外的时候轻易抵达，总让人觉得虚幻而不可信。萧啸转头，四处看了看，花园里应该没有其它人。
那一朵白花被握在一只手中，一只没有肌肉的手中，只余纤瘦的骨架。白花被两只指骨轻轻地拈着，很小心很小心。萧啸想拾起那朵白花，可是脚步一重，带起一阵风，就把那白花给吹成灰了。萧啸心里一酸，泪落在灰上。他立了一会，朝前向他记忆中的一座坟墓走去。他还没有到达那座坟墓，却听到一个人在向他说话。那声音像从坟墓里发出，又像从天上飘来，总之见不到说话的人。所以萧啸的回答有点像自言自语。
第三链消失的坟墓
在萧啸记忆中的那座坟墓里，埋葬的是一个叫秦梦烟的女人。然而萧啸来到记忆中那座坟墓前，却发现那里只是一块荒芜平坦的草地。难道自己记错了?萧啸更加奇怪。相比于那朵白花的突然出现，这坟墓的悄悄消失，更加让他恐惧。他甚至觉得自己也有可能像白花一样突然存在，又像坟墓一样静静消失。
萧啸又在花园里转悠了一会，最后找到了另一座坟墓。由墓碑上可以看出，这里面埋的人叫姑娘，立碑的人叫云天。花园里没有第二座坟墓。萧啸忽然怀疑这坟墓就是他记忆中的那一座。但碑文上的姑娘和云天在否认。萧啸便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云天的阴谋。
他没有忘记云天是他的仇人。他记起在许多年前，云天向他提到过姑娘这个人，他是带着一些骄傲和满足的神色，仔细向他介绍的。最后，云天要萧啸念在朋友的份上去追求姑娘一次，以证明姑娘对云天的忠贞。那时他们是朋友。
萧啸一直没有去找云天口中的那个姑娘。因为他爱着另一个女人，秦梦烟。
第四链秦梦烟
侠客具体到一把剑，爱情具体到一个眼神。就是这样，秦梦烟把萧啸视为大侠，而萧啸认为他和秦梦烟相爱了。那个雨天，被雨打得很湿。他们是勇敢的。从一条河边开始，萧啸和秦梦烟一起涉水到达生命的源头。此后，她一直跟随着他，直到她死。她死在一把刀下。
她死了，他也死了。秦梦烟这个名字就代表了结局。那把像叶子一样的刀把她从梦里唤醒，然后她就像烟一样温柔而惊愕地向天空飘去。越飘越远，就像一缕血迹流向天空。那时候，萧啸曾奋力伸手一抓，只抓住一把血。
萧啸觉得自己倒在坟墓前，倒在他自己的坟墓前。他后来又莫明其妙的活了，并且躲在一处苦练剑法，以期报仇雪恨。他总觉得有人在试图控制这个故事，但又把这个故事搞得混乱不堪。这个他无法看见的人在他死后十三年，又把他带回到他死时的花园里。他无法找到自己和秦梦烟的坟墓。
第五链仿佛过招的对白
“我终于等到你了，啊，你终于来了。”
“你是谁?”
“我等你等得太久了，我胸口的剑都锈成我的骨头了。”
“你是谁，你是谁啊?”
“我知道你终究会来的，我相信这一点，所以我不死。即使我死了，我也要活着。”
“你到底是谁?”
“你曾对我说，你永远不会抛弃我的，在我抛弃你之前。我一直在等你，所以你也不能抛弃我。你难道真的不记得我了?”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可你总该还记得我的手。你常夸我的手纤如柔荑。我的手曾握在你的手中，我们曾牵着手一起在江湖游历。”
“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谁!”
“姑娘?啊，你认出我来了，你认出我来了。我知道你会认出我来的!”
“姑娘，我是来看望我的一个朋友的。我没说过你说的那些话，我也不认识你，姑娘。”
“我一直对自己说，你不会忘记我的，你会记得我的。”
“我的朋友已经死了，埋在这个花园里。我十多年没有来了，我是来看她的，姑娘，我不是来看你的。”
“你果然还记得我，真是太好了。”
“她死了十三年了。她在这花园里寂寞了十三年。我早就该来看看她了。我找到了她遗落的那朵白花。我想拾起它，它却成了灰。灰是最灰的东西。我爱她。我不是说你，姑娘，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姑娘。”
“你还记得我，真好。”
“她是温柔的，她像水，像烟，她可以笼罩我。就像云能笼罩山。她在这里，她那时就站在这里，手里拈着这现已成灰的白花。刀光一闪，她的手就凋落了。就像这朵花一样。姑娘，你一定不是她。”
“是我，是我。”
“今天我来这里看看她。我要告诉她，我现在可以帮她报仇了。我练成了最后一招剑法。这一招剑法练成得也许有些晚了。那个人也许早就成灰了。我来这里告诉她，即使那个人成了灰，我也会把他的灰扬之于野。姑娘，你与这个无关。”
“不，不，是我。你来看的一定就是我!你说，你来看的就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呢?为什么不能是我?一定是我。你没有闻到你曾经最熟悉的体香么?”
“你叫什么名字?姑娘。我的朋友叫秦梦烟。”
“我叫姑娘，他一直叫我姑娘。”
对白就像两个剑客的过招。剑意洋溢在剑法之外，真正的故事也是藏在对白之外。对白结束之后，萧啸一个人站在花园里。花园里静静悄的。声音已消失在花园里，就像回忆消失在回忆中。
第六链我不会抛弃你的，在你抛弃我之前
在江湖的飘流过程中，有一次他被仇家追杀，搁浅在一个小村庄里。他与她相遇了。他遇到了姑娘。姑娘，这是一个和苹果一样甜蜜芳香并且多汁的女人。在一整个晚上，它不停地在云天的舌头上颤抖飞翔。
姑娘，和我一起去江湖吧。不，我要守着这一片稻田，我也舍不得我的母亲。去吧，去吧，你就舍得让我一个人在江湖寂寞么?不，我还是不去，江湖哪有这一片稻田香么，云天，我们不去江湖了好不好?姑娘，你不爱我。不，不，我是爱你的，云天，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可是，你宁愿守在这里却不肯随我一起去江湖！我怕你在江湖中把我丢弃。怎么会呢，姑娘，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永远像今晚一样，牵着你的手。江湖太冰凉，太遥远了，我还是有些担心。有我陪着你，你会感到温暖的。可是我……云天，你会一直这样对我好吗，有一天你会嫌弃我的。
我不会抛弃你的，在你抛弃我之前。
姑娘于是认为云天不会抛弃她了。他们去了江湖。一年后，云天成了一代著名的刀客，来向云天挑战的人越来越多。云天应付不暇，把姑娘送回了村庄。姑娘守着一句承诺，觉得够幸福了。
第七链拥火
当一代刀客云天来到萧啸与秦梦烟家里时，秦梦烟感到了一种深深的不安。这个刀客很怪异，冷漠，爱嘲笑人。听说在江湖中刀法已然无人可比。萧啸说他是他的朋友。秦梦烟看见萧啸与云天两人经常一起论刀试剑，很是亲密。秦梦烟很担心。
云天在秦梦烟面前无比温顺，像一个无比胆怯的孩子。但秦梦烟能在温顺的形态之后窥见一种极其狠毒的眼神。那是一种想要破坏一切的狠毒，害怕一切的狠毒，像孤独的狼。害怕拥有，害怕失去，怀疑一切。秦梦烟有时觉得他够可怜的，像一团熊熊燃烧的自焚的火，热烈非常，却渐燃渐冷。秦梦烟太过温柔，有时竟有宁被烧毁也要把它拥入怀中爱怜的冲动。
第八链背叛
背叛是背叛。忠贞是隐藏的背叛。云天被这两句话纠缠着，就像魔咒一样如蛆附骨，无法摆脱。他所以来找萧啸。他认为萧啸是他的朋友，可以帮他。他需要萧啸来证明姑娘的忠贞。萧啸的拒绝让云天认为这其中有阴谋。试图证明爱人的忠贞是愚蠢的。萧啸反复解释着，如果已经背叛，何苦去证实，如果确实忠贞，何必去证实，试图去证实忠贞这件事本身，就先证明了云天的背叛。可是当云天用冷冷的眼神看着萧啸时，萧啸觉得自己似乎在背叛云天这个人，但他更不想背叛自己和兄弟的情感。他握住他的手，有些发抖。
背叛只与自己有关，无干他人。
第九链断手
“出刀吧。”
萧啸与云天的兵刃相见已经免不了了。某个黄昏，他们在一座偏僻的花园里各持刀剑以对。云天的刀法已臻绝境。然而能成为云天的朋友或者对手，萧啸的剑法在江湖上也不出前三位之内。二人静静而暗流汹涌地相持着。在萧啸与云天相持不下的时候，秦梦烟出现了。她的手里执着一朵白花，从花丛里出来。她对着萧啸温柔一笑后，执花向云天走去。萧啸看着她转身，向云天伸出手去。云天忽然挥刀，那只执着白花的手在刀光一闪之下，就像那朵白花一样，从秦梦烟的身体上凋落下来。
那只执着白花的手一断之下，余力不减，一直飞到丈余外的草丛中。
秦梦烟带着温柔慈祥的面容，像烟一样越飘越远，胸口的血也像烟一样在地上四处飘散。
第十链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姑娘回到自己的村庄。母亲已死，成了稻田的泥。姑娘跟着云天从江湖走过一趟，再次回到了原点。仿佛一切都未发生。但她把云天的诺言铭记着：我不会抛弃你的，在你抛弃我之前。她觉得幸福。幸福只在于她的坚持，只要她不放弃，云天就不能抛弃她。她笑了。
后来，在一个夜里，她静静地死在一把剑下。那剑一下就洞穿了她，她死得很快，没有什么痛楚。唯一的遗憾是死之前没有见到云天。
故事看起来似乎是这样的：在秦梦烟被杀之后，萧啸也心死身亡了；云天再无所踪，而姑娘却死不瞑目。于是，江湖又像没有过这四人出现一样。江湖绝不因任何人的来去改变它的冰凉和颜色。然而，楚江月说，只有楚江月的死是绝对的。这四个人将永远与江湖同在，他们将在江湖中反复来回地生，死，又从死里走出来。这就像一种永生的折磨。
第十一链另一个人的回忆
当云天闭上眼睛，回忆在江湖中走过的过程时，他最先想到的是那个和姑娘相遇的村庄。那时他对姑娘说：他是不会抛弃她的，在她抛弃他之前。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害怕起来。他害怕拥有姑娘的时候，自己也将被姑娘拥有。他害怕被人拥有，成为别人的一部分。他害怕被姑娘抛弃而他不知道。他也害怕让人知道他心里的这些想法。他害怕极了，他需要一面镜子时刻照着姑娘对他的忠贞。他去找萧啸。萧啸的拒绝令他觉得萧啸和姑娘之间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他觉得萧啸和姑娘已经背叛了他。于是他有一种要毁灭萧啸和秦梦烟的冲动，但秦梦烟那像母亲的笑容和关怀令他迟迟未曾动手。
云天担心姑娘对他的背叛，也担心着她的不背叛。如果姑娘不背叛云天，云天便要时时受那句承诺的困扰，并且时时有着姑娘将要背叛自己的危险。这两点使得云天在姑娘回到村庄的三个月后，派了一个使剑的杀手结果了她。然后，他把她埋葬。姑娘死后脸上幸福的笑容让云天很满意，姑娘未曾背叛他，也永不会背叛他了。
云天记得自己确实把萧啸给杀死在姑娘的坟墓前的，却又经常觉得萧啸并没有真正死去，并且正在从回忆里走来谋杀他。当然，他记错了，姑娘是死在萧啸之后的。云天有时也觉得很奇怪。他无法想见此时楚江月正微笑布置他的回忆，而你正在像迷一样看着他。
此时，萧啸确实正走在前来报仇的路上。
第十二链寻找
江湖有时很小，在萧啸与秦梦烟相遇的时候，在云天搁浅在姑娘身边的时候。然而，十三年后，当萧啸四处寻找云天报仇的时候，江湖却又变得极大。一代刀客云天仿佛已从江湖销声匿迹，甚至江湖之中就像本没有存在过云天此人一样。萧啸就这样带着那招练得纯熟的“水月镜花”剑法四处漂流，寻找云天。到最后，他渐渐忘了为什么要寻找云天，但他一直保持着寻找的姿势。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回忆里进进出出，他的剑法愈来愈高。
有几次，萧啸觉得云天就在身边了，可他无法再接近下去。一定有人在阻止这个过程。
当他开始接近云天的时候，一定有人又令他离云天越来越远。在寻找的途中，萧啸遇见过不少武林中人。有一次遇见了少林无尘大师。凡尘大师看着天上的月亮，手持念珠对萧啸说，萧大侠，这是你的宿命，你除了一直寻找，还能做点什么呢?萧啸深有体会。
于是每个夜里，萧啸便循着回忆出发，开始那永无止尽的寻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