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到六月时间,有了大的窘迫和困扰,百不能解。
两年的郁结,仿佛是,突然开花结果。
我夜夜躺在床上,只想着自杀。
别人都有自己忙碌的事情,我只是躺在屋子阴暗的一角,没有阳光——阳光总是在我睡着的时候从遥远的地方如飞鸟一样轻巧的贴水掠过,连梦的影子也没有擦到一边半角,插在瓶子里的花没等到开就枯了,根茎在水里腐烂,花叶却在潮湿里渐渐干涩起来,满天满地的灰尘,蛛网,飞虫的尸体,我没做完的梦。
五月去了浦江一次,然后又去了青城山,于我看来,好象是贴近于浪荡和破灭的高潮,一种奢侈,是蜉蝣一般的贪欢缠绵,一面却斤斤计较于时间,然而时间对我已没有意义,故意的折磨——风景是好的,浦江也罢,青城也罢,我笑自己是得意的收不了手,仿佛是浦江有朝阳湖,石象湖,临时起意去的我们,因为没有预定好房子,晚上只好狼狈下山,却幸运的在浦江县城里住了下来,能记得的就是那晚是中央电视台业余歌手大奖赛,一个女人唐突的唱着闽南语的歌,听不懂,可是天气并不热,肉体放逐出成都,心里也就沉静的象是浦江城外的雨,从空气中静静的沁出来,从千疮百孔的空间和
时间里汇流成河,盘旋而下,注进浦江城中,慢慢的将可能的希望全部溺死。
我知道我的心没有活过,也许它想活,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游艇拖着我跑了起来,后面的降落伞突然砰的一声张开,我原本以为它会很慢,很拖沓,如果我跑的不够快,没有让它足够的张起来的话,我就会扑通掉到水里,石象湖深二十多米,纠缠在降落伞网与网间的我没有时间等的他们把我捞起,赛艇油门来不及息,刹那里,我会觉得我会在水和水之间破裂,分解,肢体扭曲一如玩偶,表情惊骇——我飞了起来。
如一个风筝一般。
下觑助跑的平台在石象湖中央,长宽不过十米,台上站着几个鸡子一样的人,石象湖如朝阳湖一样是修建水库,将水蓄在山里,所以远远看去,好象是桑田初生的沧海,海水每下去一分,山也接着往下面绿去一分,然而海水里却是更绿,更多的生意,莽莽的在海里挣扎着,翻滚着,仿佛是更新的世界的种子——可是等不及了,山上的绿已经开花结果,有了形迹,人烟,庙宇。文明初成,船上雅马哈的发动机突突突突的喷着淡青的烟,人们手里摇着红旗指挥我慢慢降落。
石象湖不是乳海,我也不能如游坦之一样得了易筋经洗骨伐髓,离开成都,却在人迹寥落的浦江里发现了更大的尘世,一般的心惊肉跳——我在飞翔的瞬间里担心着没有了我的证件,如果溺毙在湖里,他们将怎么通知我的单位和亲人,若是在这么一个缺少游客的天气里,人心没有羁绊,也许我会静悄悄的在这个世界里消失。
那真是一件好事。处理后事一向是所有自杀者的难题,除了那些没有公德心的,
在我一个人的屋子里,十天半个月的消失都不是难题,尸体必然要腐烂,五六月的天并不适合一种缓慢,持久进行的自杀,我不能把我的屋子当做是我自己的永远封闭的水泥棺材,我怕腐烂的我伤了第一眼看我的人。
也许死在这里是一个好的选择,就好象吃安眠药是一种好的死法一样,你可以期待意外,期待人们从恶意里蔓延出来的好心,他们不期然的替历史做一个又一个的总结,人生总是要比戏剧具有更多的戏剧性。你应该对未来有更多的期待。
死在这里。
一切太浪漫的东西都是假的,好象我特地跑到浦江,携朋带友,花钱让别人把我吊到半空中去慨叹在这里自杀是多么的干净,如果总是在期待,那么期待自杀不过是一种无伤大雅,人慢慢的老去,寿终正寝,充满期待,死于期待。
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焦躁如火的焰头,一波一波的跳着,我一直在抑制,我总是不能让它爆发,这总是两面,不是杀人,就是自杀,我总是啮咬着自己的胳膊,手,让它出血,留下痕迹,是疼的吗,我总是不能确定,疼的要死?你总是没决心,阿摩。你为什么还不死?
我为什么还不死,我总是想知道,自我懂事以来,我就知道我必然要死,今年,明年,生活会宽厚的留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自己处理我的后事,于是我年年拼命的掠夺我们兄弟里共享的东西,然后在遗书里将它留给我的哥哥,往往是一个下午的遗书之后就接着漫长的等待遗书兑现的空白时间,我只好不断用想象填充棺材与尸体之间的隙,象储藏一样仔细的收集各种玩具,衣物,排放整齐,中间空下位置来放置我的尸体.播落的种子蔓延生长,我知道父母不变,家庭不变,社会不变,我要死的命运也不变。
死亡和自杀是两会事情,可是如果死亡的脚步蹑的太近,自然而然就会想起自杀,好象是捉迷藏时,看见人家已经识破你的藏处,不如干脆大方出来,我渴望着死亡的召唤,也许不过是我对死亡根本一无所知,即使是现在,我依然不能夸口我对死亡了解了什么,也许只是一种沉睡,不适合激烈的手段,我对世界没有憎恨和诅咒,我也怕疼,
我是怯懦的人。
是的,怯懦,我想了自杀二十年,到头来不过只鼓起了两个月的勇气,轮到写在纸上时,一切已尘埃落定,烟消云散,也许鼓起下一次的勇气还需要二十年,两年,两月,两个星期,两天,两小时——可是我并不认为现在写字的我就是那个想自杀的我,他以为得的水还能继续苟延残喘,使他忘记了暴露在太阳下的灼痛,人们总是在一步一步的将就,海,河,溪,流,越来越逼仄,可是人却越来越游刃有余,仿佛是《警世通言·旌阳宫铁树镇妖》里一滴砚台水走了孽龙,然而却是不能再跳进雨里,飞到云上.
想一想一副对联“海是龙世界,云是鹤故乡”,杳杳清平,却已经听的象是神话,丁令威不在,城廓亦非,让人思之涕然。
于是我也是一滴水里走离了成都,靠了陌生人的怜悯,终于没有对自己做了了结,那间屋子,闭的门,闭的窗,永远照不进来的太阳,仿佛沉在树、花坛、杂草的后面,山高水低,我贴在地底下的耳,一日日的听着,不出声,象是在预习死亡,我是将这张床紧紧抓住,不肯放手,努力要在这日不是日,夜不是夜里将生死看透,求得一个彻底。
终究我还是不彻底的走了。
我下了手术台,直接就坐上了火车,火车在茫茫夜色里奔驰,我却在蒙着的眼里留存了一点手术台上的光,惨白的,简直就是抓着我的眼睛的一只手,突突的满地乱跳——医生是劝我不要做的,宁可等到了深圳,火车上毕竟人是太多了,感染的机会太多,何况又要换药,说到最后,医生干脆跟我说,如果我执拗要做的话,一切后果医院概不负责,不负责就不负责,换了衣服和鞋,我爬上了手术台,让医生在我满脸的扎着麻药,刀割下去有一点疼,护士一下下轻轻的敲着我的手背,我的心里充满期望。
火车继续跑着,要睡的人都已经睡了,一个大铁皮盒子将我们这些人关在一处,不论我们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的眼睛微微的有些疼,纱布后面的,眼睑后面的伤口,也许在愈合,也许在感染,没有人有错,医生,旅客,还有我。
或者是陌生人的怜悯,或者是陌生的怜悯,他们在咳嗽,打喷嚏,空气里都是他们的味道,他们的痕迹,气息交织,裹着一只伤的眼,然而只是眼而已,往里面看,什么都没有。
我在车厢尽头的洗手间里,轻轻的扯开纱布,看着那只闭着的眼,只感觉到眼睛酸涩,眼角里一滴鲜红的泪,仿佛是一颗朱砂痣挂在眼角,也不掉下来,一直就那么一荡一荡的吊着,愣愣的看了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一边是泪,一边是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划的一道一道,狰狞的很,倒是给吓住了,赶紧擦了擦脸,把纱布重新盖上,时间好象很短的样子,睡在洗手台上面和下面的人依旧睡着,眼睛似乎疼的更厉害了。
火车继续的跑着,腐败正在不断的蔓延,这个内陷的疽在铁道上奔驰咆哮,正在等待的我,欣欣喜喜的坐在座位上将思绪织放如同蛛网,上面累累的坠着一切决断和干脆,没有妥协,我在每一个环节上不是成仙成圣,就是成妖成魔,我仿佛,轻蔑的抖脱了一身的蝉蜕,这只叫,神威如狱,神恩如海。高天厚地之间,有且只有一个河上公孜孜不倦的注解《老子》,道德经,断字残篇五千字,白了多少痴人的头。
所以李贺的声音那么微弱,他说“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知………………”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更加欢喜和快活。
………………
又见到子行,用来见子行的还是那双眼睛,破过了已经修补,愈合了,不仅是医生的刀口,还有两个月的挣扎和希望——如果那时是有大火在旷野上烧过,那些灰烬和火种已经被风吹散落,什么时候能被重新拣起,重新点燃,我不知道,然而心里充满渴望。
刮过去的风终究还是要吹回来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