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杨惠珊早已不演玉卿嫂,美人也许是老了,但是琉璃工坊还在,精魂灵魄想来不必靠肉身盛托,所以一件一件的“玄琉璃药师如来”,“净琉璃观世音”,“大水月观音”,“镜证万殊如来”,“金佛手药师琉璃光如来”皎然明彻,清澄宁静,清凉可喜,仿佛是杨的“大圆智镜”,虽然琉璃被分割开来,可是琉璃之间的光却在之间缠绵不绝,生生相息,那是杨惠珊的发愿吗?
若是光生,琉璃不死。
可是琉璃却被早已中国人忘记了。
《红楼梦》在当时也许算的上纨绔子弟的时尚宝典,就好象现在人写东西要夹英文一样,里面也能找的到“英吉利”“福朗思牙”,贾府正堂里也要放一个玻璃碗,寿礼里有玻璃屏风,丫鬟的名字也可以叫温都里纳——温都里纳者,“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玻璃在康乾之纪已经被看成是贵重的舶来品,中国人技术不仅已经退化到只会为皇帝烧制或黄或蓝的琉璃瓦,而且已经彻底忘记了那些曾经领先西方人成百上千年的工艺名称 ——曹公会怎么称呼“pate-de-verre”呢?汉中山靖王墓地下粉末失蜡法制作的琉璃碗沉沉睡了千年,那还不算晚的,自公元前13世纪(西周,春秋,战国以降),三千年出土文物里就没有少过琉璃管珠,蜻蜓眼,耳铛,剑首,瓶,杯。
书里,玻璃,又称颇梨,琉璃,璧珋,璧琉璃。
那并不是外国人才有的专利。
看过中国陕西省扶风县法门寺塔基地宫出土9世纪中期的刻花蓝琉璃盘和刻花描金蓝琉璃盘吗?刻花刀法自然,线条生动,富于感情,不拘于刻板的工整,显然出自有创造性的工匠艺人之手——如果说从埃及希腊罗马一脉相承的钠钙玻璃成为地中海文明的骄傲标志的时候,诞生于中国本土的铅钡玻璃从陶瓷中一样分支出来,开花结果,修成正身。
中国人对于玻璃还有更多的贡献,《西京杂记》记汉昭阳宫富丽堂皇,“窗扉多绿琉璃,亦皆达照,毛发不得藏焉”,吴主孙亮继位后,“作琉璃屏风,甚薄而莹沏”,使四人坐屏风内,而外望之,如无隔,唯香气不通于外”,说明中国当时已经能制造大尺度的平板玻璃,晋代王嘉于《拾遗记》中记“火齐镜广三尺,暗中视物如昼,向镜语,则镜中影应声而答。”也许就是中国最早记录的玻璃镜子吧。
可是我们记的住的是《红楼梦》里“刘姥姥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早上打了一盆水,就着水面就可以梳妆打扮,甚至到了民国,守旧复古的人还坚持说补了又补的铜镜比舶来的玻璃镜更加清楚。
别说曾经有过的玻璃凹透镜,凸透镜,光的折射,凸透镜取火及其成像,大型平板玻璃铸造,失蜡法成型,染色,脱色都已经成了传说里的神工仙技,“隋侯之珠”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想真正知道《墨子?耕柱》、《战国策?楚册四》、《淮南子?览冥训》乃至《论衡?率性篇》中有关“隋侯之珠”或“隋侯以药作珠”的真实含义,要等到二千五百年后战国曾侯乙墓中大量玻璃珠出土,我们才得以了解。
还有很多,很多。
东汉王充在《论衡?率性篇》记的“道人消烁五石、作五色之玉”;隋御府监丞何稠创制“绿瓷”;《金华玉液大丹》中有以黄丹、硝石和硼砂为原料“琉璃药方”, 还有谭峭在其《化学》里记的“有四镜:一名圭,一名珠,一名盂,一名砥。圭视者大,珠视者小,砥视者正,盂视者倒”…………
当葛洪,西成子,谭峭,那些世界上最早的化学家,杰出的工艺师在深山大泽里建立起他们的锅炉鼎镬的时候,制作出一个接着一个的人间奇迹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中国人有一天却在外国人精湛的玻璃制作工艺面前倾倒?
是的,我们甚至有世界上最早的大规模玻璃贴面建筑——就是现在称做铁塔,建于公元1049年北宋开封建佑国寺塔,可是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流行的大规模玻璃幕墙建筑之风,我们只能将功劳上推到1968年贝聿铭的汉考克大厦,上推到1945年米斯的范斯沃思,再上推到1910年格罗庇斯的法古斯鞋楦厂。
中国人不仅不能再创新,连继承的能力都消失了。
鸦片战争起自1818,可是失败的命运却是从1279年南宋详兴二年年陆秀夫背负宋幼帝于崖门死国,世界上最富庶的帝国成了蒙古人的牧场,文明的浩劫再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了,汉,唐,宋成了后人遥不可及的梦想。
当我走在深圳的路上,一切的历史好象比汉唐宋三代更为遥远,我会仔细数着,看着周围的幕墙风景究竟有多少是从我们公司里制造出来的 —— 一切的建筑都是那么崭新,干净,这原来就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城市,我们的公司也是如这个城市一样的年轻,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什么都可能,一切都在变化里,水泥的热带丛林,这么不象中国的一个城市,如果说是超越了中国人的想象力,不如说中国人的想象力已经超越了历史,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只有象中国人这样旺盛的创造力才配的上这世界上绵延最久的文明,还记得《梦回唐朝》吗?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不知是不是巧合,少帝赵邴陵就在深圳的赤湾,文明的潮流兜兜转转又回了过来,在这里断送的,又在这里开始生长,礼失求诸于野,蛮夷之地向来保存着中华民族的元气,深圳几十年历史的后面是一个民族一千年的大梦初醒,不仅是创造,也还有继承,继承中国琉璃之梦,仿佛明珠尘尽光生——我们的工作本来就是在创造光。
创造种种不可能的形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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