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本 事
我们这样看见,看见彼此,也看见自己。学塾里的日子好远好远,被风轻轻一吹,薄脆得像一场散裂的梦,飞起来。谣诼遍地熊熊,火焚着我们,艰难的爱。指天誓地,唇红齿白的我,纤弱单薄的你。宝玉与秦钟。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人世梦游,忽忽就是一生一世,只剩依稀的记得。记得有我,曾经痴执风流,为你笑过哭过。记得有你,眼耳唇舌,告诉我,这是你的手,你的发肤,这是我。或许我们太年轻,世界又太过沉重,所以在莽撞摸索的时刻,不得不大口大口喘息。细微的呻吟,叹气,感觉存在的肉身,青春的体温。微微发了汗,毛孔张开,我们的故事。
我一直喜欢说我们,那口气彷佛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一起经历试验,一起抽长躯体,一起长大。单纯的喜欢。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别人喜欢我。甚至,不经意撞见你和智能儿,颠倒了云雨,我也只是笑笑地嗔说:“等一会儿睡下,咱们再细细的算帐。”你说的呢,你都依我。同榻而眠,两个人的睡觉总不安稳,但我仍然贪恋,与你呼吸相接气息交流。那晚算了些什么帐?早已记不分明。原来是梦,摇晃著岁月。
谁说我们不经事不解情呢?一朝风月,生命如此缱绻。滥情的时候,总想起你说过的,绵软的耳语。
之二.梦 外
午睡过后,总会在桌上留下一滩口水。走到廊柱旁,扭开水龙头,清洗晕红发烫的脸庞。偏头痛,纠纠葛葛地痛著,似无大碍却又直入心肺。阳光洒在背脊上,亮晃晃教人迷眩。你轻轻拍了我的肩膀,露出灿烂酒窝。
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头有点儿痛。
来,帮你揉揉。
后来我们肩臂相抵,靠在廊柱上。我们的红楼,础石坚稳,从蓝衣军帽的时代至今,想必也偎过许多人罢,与我们相同的姿势。绿瓦红墙,翡翠绿,玛瑙红。清水红砖砌成我们的殿堂,覆以深相属接的瓦盖。时间过去,风痕雨迹堆累零散的纪录,疾徐不一的穿越。
太阳穴上,你的指腹轻轻旋转。嗯,好多了。日影闲闲,钟声淹漫而来,沉缓地催促我们上课。并肩走回教室时,没有言语。我想我是喜欢你的罢,但那是哪一种喜欢呢?我欲望于你吗?我害怕。你对我又是哪一种感觉?起初,我喜欢你咧嘴而笑的样子,后来又喜欢你的微须,坚毅的下巴棱棱,楞楞的。再后来……你的气息体味靠近,我生理便有反应,羞涩的勃起。那是欲望吧,你说,你也是这样。那就是了吧,我们的感觉越来越清楚,也越来越迷糊。
怎么了?像我们这样的男孩。
心理学家说,这是成长必经的路程。我们要认识自己。但认识何益?不过令我们更仓皇,更不知所措,更想对全世界欺瞒。甚至以为,爱是不可言说的禁忌,只能偷偷摸摸。为什么不能磊落些?光明的追逐,失落。
好难。
体育课打球打得倦了,便一同消失,躲在森森荫下。谈起了初恋,我们都曾爱过女生。你曾和女生做过,我还没有。那是什么感觉呀?你挡住了我的阳光,身子压过来,咬著我的耳垂:待会儿就知道了。你说,这是拥抱,这是亲吻,这是爱抚,这是……在吮吸之中失魂,黏湿欲望鼓鼓肿大,痉挛之后疲累地垂软。围墙外,货车驶过,刚刚起步的声响,轰得人耳鸣,听不到心跳。静默的我们,尴尬在隆隆车声里遮掩。
你把我吞下去,我竟喜欢你这样贪婪。
水龙下,你洗去汗渍,喝入一捧又一捧的水。哗哗的水声,哗哗的阳光,缠绕在一起,溅得我也衣衫尽湿。我们不是同性恋吧?惊疑未定的我俯身而问。你说当然不是,好玩而已嘛。真的吗?我也不确定。
从此,我害怕,害怕想起,害怕见到你。可总又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推我,向你。不禁有惑:为什么宝玉与秦钟他们可以那么肆无忌惮?整座学堂都弥漫了这种风气?我们的时代不是更自由了吗?三寸金莲于今安在?婚姻便简得有如速食。若有埋怨,我但愿别认识你,就能享受令自己想哭的自由。或者,自由得想哭。
你能明白吗?我希望能够诚实。不诚无物,只有不再欺瞒,我们也许才有真正的自由。现实打得我们皮开肉绽,我们报以血淋淋的笑意。够勇敢,够叛逆了吧。
不过,我或许能想像,多年以后,我们各自结婚生子,安稳世俗的生活。委屈,苟且。传宗接代无后为大的咒语,仍旧天罗地网一般,包裹住我们。我们因耽于自慰式的幸福,只好自欺欺人。也或许,新世纪来临,戒律与疆界崩毁消无,唯爱永存。凡属于爱的,神就给他开门。
那时,无有禁忌,再也不害怕不虚伪。揭去层层遮掩,世界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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