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星不太忙的日子,才过来陪陪他俩,就这样,手下还是催命似的请教这个,征询那个。小朱就劝她放心去办自己的事,别跑来跑去累坏身体。过了些天,手头可用的钱少了,他俩都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问谁借,认为只需咬咬牙挺过这段日子,总会好转的,就在吃饭,坐车上开始,小心的节省起来。心血来潮、夜半起床、出门叫车、去某处狂舞尝鲜之类年少放浪的事,他们默契的,慢慢的不再感兴趣了。
刘星知道他俩辛苦,但是自己去得越多,越衬出他俩的落魄;给钱,或者介绍活计,帮是能帮上点忙,却太显出自己的能力,还是随他们去罢,两个大小伙子,在偌大的上海被饿死,憋死,她是绝不信的。
小陈小朱劳心的劳心,劳力的劳力,各尽其能,忍所不能忍,可是单从表面看去,这段生活轨迹实在太平淡,和芸芸众生各自操心的小日子一样,乏善可陈。
转眼间黄叶落尽,寒气渐长,小朱跑腿兼职,好不容易手上松动了。一天下午,两人说闲话,讲到入冬食补,又说起各色美味,不由得越说越馋,刚好三四点这会儿,食客不会太多,小陈就提议去吃火锅,小朱投了赞成票,两人雷厉风行,兴致勃勃的去附近的小肥羊分店吃了一顿好的,饱得懒洋洋,都不想走路,就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说说笑笑,晒晒太阳。说着说着,小陈找借口说辣得上火了,要吃冰淇淋。小朱看着他多日不见的笑脸,没法狠心,只好捻出一张大钞,随他去挑。
小陈挑来挑去,服务小姐倒也乐意和他说话,笑容可掬的指点着。有些顾客走出去看什么热闹,街那边乱糟糟的。小陈估摸着小朱说不定已经失去耐心,赶紧挑了一款和路雪情侣杯,乐呵呵的捧着往回走。
长椅那边围了一群人,小陈怕冰淇淋碰掉了,小心翼翼的慢慢往里挤。看到小朱了,小朱怎么了?怎么脸上全是血?他手一抖,和路雪噗的一声歪成两滩稀泥,小朱流下的鲜血缓缓的蜿蜒着。小朱受伤了,脸上划了两道细长交错的血口,已经疼得昏迷过去。凶手呢?怎么没人拦住凶手?
围观的人看着他,指手画脚,小陈又疼又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眼泪滴滴答答挂在脸上,求人打了120急救电话,跺着脚等救护车,又想起刘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赶紧借了手机,结结巴巴的通知刘星立刻过来帮忙。刘星刚好在附近办事,火速赶到,难以接受的看着小朱的伤势,好半天没说出话。缓了几口气,刘星才镇定下来,劝小陈别哭了,两人打起精神,也不等救护车了,立刻分开人丛,招手拦了出租车,送小朱去最近的医院急救。
小朱的伤没什么大碍,只是破了相,凶手好像也只想破他相,连他兜里的手机,钞票也没抢走。医生给止血,清理,包扎之后,住院养护观察了几天,陪床的小陈累得眼生血丝,呵欠不断。
虽然是刘星付的钱,小朱还是要回家休息,等愈合了再回医院拆绷带。他只记得被两个有点眼熟的家伙袭击,打晕了,头部受了点伤,裹满布条,小陈和刘星都不忍心太早告诉他,他恐怕再也不能靠脸蛋子迷人、吃饭了。
楼道上几个邻居看到他们仨,小朱还受了伤,古里古怪的,也没凑过来说什么,绕过他们自顾自走开。往日小朱就喜欢这种各不相干的气氛,现在身心疲惫,没那么自负要强,不由感慨人情稀薄,惹人心酸。
到了家,两人服侍小朱躺好,小陈去烧水煮刘星买的滋补品,刘星问小朱认得出凶手么,小朱说不清楚,好像不认识,又好像见过。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他,也许是他得罪过的客人?他掰着手指念叨,这么深仇大恨要动手的客人会是谁呢,刘星坐在床头,看他嘟囔着嘴,整个面部的布带诡异的牵动着,不由得鼻子一酸,劝他别想了,还是好好养伤吧。
说着说着,满屋子的药香。小朱闭上眼睛,说小陈想得真周到,带了多少中药回家啊,也不怕牛嚼牡丹浪费钱。还没喝呢,闻闻味道就昏沉沉的。
刘星站起身笑着走过去,揭开药罐子,里面的药材却只有一种,正是她买的何首乌。香气浓得化不开,她不由得起疑,单这一味药能散发那么多层层叠叠的味道么?她仔细的分辨着药味,冷不妨小陈转过脸来冲她一笑。
天啊,这是小陈么?她打了个寒战。他怎么变老了?他皮肤起了大块斑点,额头有了皱纹,头发花白卷曲,有色的汗液暗暗滋生,他自己还没觉察。奇怪的香气,正是他身上发出的,依稀还有虫鸟鬼魅悉悉嗦嗦的围绕着他动弹。
刘星不敢说话,帮他倒了药汁,端着碗,轻轻的拉着他褶皱的手,走到小朱跟前。小朱一看,愣得说不出话了,露出头套的鼻孔不敢喘粗气,手脚发麻,直冒虚汗。要不是刘星的眼神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她也看见了,他肯定认为自己在做梦。
为什么这不是梦呢?为什么自己老是遇上这么莫名其妙的怪事呢?为什么自己遇到事情,总是无能为力?眼前的现实,运用自己了解的知识、道理,根本没法解释。难道真有神和魔,真有世间万物无法估摸的力量存在?
小陈生了什么病?什么病会这么无情的加速衰老?
小朱脑子乱作一团,有点缺氧,小陈却端过碗来要他喝药。
小朱哪有心思喝,转过脸去,小陈不高兴了,逼着他喝,笑眯眯的挤个鬼脸,脸皮皱得让人担心会不会掉下来,要不是刘星紧紧拉住小朱的手,两人几乎叫出声来。
往日,小朱最喜欢小陈的这些惹人怜爱的小动作,小表情,如今,小陈不可思议的变作老陈,他却不由自主的不适应。
人还是那个人,小陈变做了老陈,按理,这天早晚会到,可未免也来得太快太不合常理了吧。他也盼望过,两人平平安安的一起慢慢变老,由于添加了柔情和浪漫,变老的日期也远得用不着顾虑,在永远的誓言里,两个抽象的相互扶携的老人,在他想来,是多么温馨的画面。对于生活中形形色色的老人,他也表现过敬重,关怀,可更多的,更潜意识的,是不愿多看,是回避。
他拥有青春,他离衰老远着呢,小陈却突然得了怪病,衰老了,变丑了,他看都不敢细看。
他很痛苦的发现,他对于爱根本没那么崇高的观念,他爱的出发点,只是躯壳,以及躯壳带来的乐趣。他需要极其长久的时间,才能咀嚼爱的滋味,升华爱的感受,从肉体走向灵魂,他以为他和小陈将共有一辈子的时间。
他喜欢青春的自己,喜欢更加青春的小陈,也喜欢过气质典雅的刘星。
他喜欢的是青春俊美的外表而已,天性如此,谁没有这种天性?
他不知道衰老的小陈还会在他身边多久,他对将来想都不敢想。
陈海春看着小朱痛苦的表情,觉得奇怪,伸手去抚摩他的手背,一眼看见自己的手上长满暗斑,赶紧从对方光洁的手上缩回,黯然叹息。
你,怎么了?
陈海春心里明白,大限已到,只好将老罗和他的来历说出来,还说小顾也不是凡人,斗法不遂,被老罗驱逐了。
看看两人象听天书似的发呆,又大致说了老罗如何暗自觑觎小朱,借自己躯壳吸引,行事,如何与小顾明争暗斗,挫败刘星,后来自己抗争,惹得老罗制住自己,对小朱施加暴力,小顾情急,将老罗元神拖至冥界,彼此僵持纠缠,再也无法转回人间。
小朱和刘星看着他脸上的纹路斑驳,蛾子在他发梢乱撞,听他一句一句解释前情,一开始云里雾里的很糊涂,听到后来才渐渐明朗,越听越有道理,小陈所说,全是他俩看不见的真相,想不信也不行。
刘星渐渐冷静下来,对自己的事没计较,只问陈海春,小朱怎么会受伤的,你又怎么变老了。
小朱插嘴说,不就是老客户恨他,或者同僚妒忌他,派人打晕了他泄愤示警么,养完伤就没事了啊,有什么好问的。
陈海春知道瞒不住,就说,虽然你们觉得小顾比老罗善良可亲,那也不过是他看守猎物,获取猎物的一种手段而已,他的目标,咳,也是你。说着朝小朱看了一眼,小朱张着嘴,心扑扑乱跳。
他和老罗争斗,拼死也不让老罗得到你,又怎么会让我和你恩恩爱爱过小日子呢。他得不到的,谁也得不到。于是,于是,他调遣喽罗,破你相貌。
话音未落,小朱摸着脸上的布带,一下子木了。
陈海春赶紧劝他,别这样,别,他的举动老罗察觉到了,头一次那两个酒吧闹事的就是老罗镇住的。第二次,小顾终于得了手,但是他顾忌老罗,白天人多阳气也盛,伤得并不严重。再说,人间的医学高明了,整容也很发达,你也许还能恢复得比较好呢。
刘星听他想方设法让小朱安心,对自己的衰老则绝口不提,忍不住哭了出来,小朱却自嘲的笑起来,他一直自负青春照人,穿什么衣服都让人惊艳,往后却不知会不会是个丑八怪。
他刚刚还有很多自私的念头,现在同病相怜,这才领会到,小陈得知自己衰老了,又看到自己种种态度,该有多痛苦。自己可以心存侥幸,并不至于真的面目狰狞,可小陈却已经实实在在的老了。而老,接着的就是死,他打了个激灵,赶紧问小陈,你,你变老了,是不是……
陈海春点了点头说,老罗自顾不暇,反正小朱他也得不到了,还留着自己干吗,也就没必要再设法穿透小顾的禁障,为我续气了。别看我老,其实我一点也不痛,死对我来说也没感觉,你们不用为我伤心,好好的活下去。嗯,我该走了。
小朱听着他淡然的声音,却可以真切的感觉出,小陈内心的留恋,挣扎,往事前欢飞闪而逝,在他脑海里爆炸。他痛恨自己的懦弱,他刚才居然厌恶过衰老的陈海春,这个真心爱他的人。他向上天忏悔自己的弱点,可是,凭他的能力,怎么留得住小陈呢?
陈海春说了太多的话,已经老得令人不敢注目,一声叹息过后,嘴角翕动,淹然倒下。
小朱泪如雨下,痛楚狠狠的捶击着他的肺腑,小陈倒下之前,他连主动碰他一下都没敢碰。小陈一定很希望临走前得到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可是自己却让他抱憾而去。他从没象现在这样痛恨自己。
小朱想得快发疯了,掀开被子不顾一切的想下床扑在小陈身上。刘星怕他失去理智,出什么意外,死命拉住他,不让他扑上去,地上的躯壳瞬息腐败,化为烂泥,天上一股清风卷下来,噗的一声,齑粉无存。
爱过的人,活泼的人,就这么突然的,无可挽回的衰老了,消失了,他俩毕竟是普通人,意识混乱得近乎崩溃,酸楚着,哀恸着,空自看着小陈消失的地方。
生老病死,谁都要经历。谁不是暗影与尘埃呢?多少人能留下痕迹?
小陈走了,带走了山泉和青草的活力,狭小的房间里,唯有水晶缸里的鱼儿,游来游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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