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生根
1999.3.31-4.1
希腊语96级的教室被安排在那座庞大的教学楼的顶层,这里几乎是整个外语学院最容易被人遗忘的角落。整个空荡荡的楼面上,只有两个房间行使着教室的职能,其余的房间全都空着。由于经年累月没有人进去,在走廊上可以透过窗户看到里面堆满了破桌椅、墙角结满了蜘蛛网,一派破落衰败的景象。但是在每天熄灯以后的宿舍里,这又是一个被频繁提及的所在,因为外语学院所有自产自销的鬼故事,几乎毫无例外地都发生在这里。反过来,这些鬼故事的热销又给这里增添了一份神秘的色彩。
当然,这些鬼故事也并非全是凭空而来。追根溯源,所有的鬼故事都与十来年前发生的一个死亡事件有关。由于年代的久远,加上校方对此讳莫如深的掩饰,这个事件被演绎出各种版本,真相如何,倒难以追究了。大致的情形是,一个希腊语专业的男生,因为和女友分手,一时想不开,便爬上走廊尽头的窗台,从12层上一头栽了下去,在水泥地上跌成一滩肉泥。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说,那滩血到现在还没有褪尽,仔细看的话,尚可分辨出水泥地上暗淡的血痕。
希腊语是小语种,每隔五年才招一届,因此上一次招生要追溯到1991年了。也就是说,在96级的学弟学妹们从四面八方聚到这里的前一年,他们的师兄师姐便已经四散而去。而他们的师弟师妹们,也要等他们离去整整一年以后,才会追寻到这里,在昏黑的走廊上昏黄的灯光里辨识他们的印迹。每当想到这一点,阿然便觉得一阵唏嘘。这种类似于空前绝后的感觉,有一种凄然的美丽。
和班里其他人不同,阿然对这里一点都没有畏惧。她喜欢这里没落颓唐阴郁的气息。
这里没有着意修饰的窗明几净,只有残垣断壁,蓬草枯黄。蟋蟀有一声没一声的鸣叫,魔鬼潜伏在暗影中,隐约有幽灵的脚步声,遥远微茫的喘息,这是一种濒于窒息的快感。
阿然的想象力,有时候诡异得离谱。不过她本来就是一个脑子里面有着各种各样怪念头的女孩子。谁叫她是天蝎座的呢?据说所有的女巫都是天蝎座的呢。
让我们再回到14号楼---就是那座庞大的教学楼--的顶层来吧。和希腊语96级做伴的,是意大利语96级。意大利语也是小语种,四年招一届,他们的教室就在希腊语的隔壁。两个班是兄弟班,除了各自的专业课,他们所有的公共课都是一块儿上的。
这是一个淫雨连绵的傍晚,阿然撑着一把伞,照例到教室去自习。经过意大利语班教室时,她下意识地朝里望了一望。但是意大利语班的教室空空荡荡,阿然心里不觉也是一沉,然后一空。苏诀还没有来,这个发现叫阿然的心里空空荡荡的。
苏诀是意大利语班的班长,是一个很吸引女孩子的男生。虽然长得不是特别的帅,但是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一眼能看到你的心里去的那种柔和的眼神,永远是一脸和善的笑容,很暖人的那种笑。但是光有这些还不能说明为什么苏诀受着那么多女生的秘密爱戴。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苏诀的才气--这个苏诀,他有一副好歌喉,总是抱一把琵琶在草坪上自弹自唱;他还有一副好文才,写得一手美丽通灵清矍的好文章;他还有一副好口才,在全市大学生辩论赛上纵横捭阖舌战群儒,最后和队友一起拿了个冠军,自己也场场被评为最佳辩手。
这样的可人儿,怎么会少了崇拜者呢?
可是苏诀的不简单之处在于他从来没有爆出过任何的绯闻,这也是阿然最欣赏苏诀的地方。女生们秘密流传的解释是,他曾经在高中时为情所伤,并且尚念念不忘。这毫无疑问又增添了苏诀的吸引力。一个如此专情的男人,无论如何都自有一种独到的魅力吧。
曾经有一次阿然和他谈到欧洲的语言,说了句玩笑。阿然说,有没有听过这句话,对上帝要说西班牙语,对情人要说意大利语?
苏诀笑了笑说,这是意大利的一句谚语吧。
阿然便笑着问,你当初决定报意大利语专业,怕不是为了以后去哄女孩子方便吧。
阿然清楚地记得,苏诀那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神,便在那个时刻黯淡了下去。虽然只有电光石火般地一瞬,可是阿然感觉得到。
恐怕没有女孩子能听得懂我的心吧。苏诀低声地说。
阿然的心里一阵生疼,这个总是一脸和善笑容的男孩子,对她来说完全是一个谜语,在他的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创痛呢?
阿然和苏诀的相识颇有点戏剧性,可是又有点平常,象是拙劣小说里用滥了的情节。有一个晚上,也是这样的淫雨连绵。阿然呆在教室里自习到十点半熄灯,临走时才发现自己的伞不知道被哪个冒失鬼顺手带走了。这个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了,阿然站在一楼走廊上对着连绵的雨幕一筹莫展,不知道是不是该冲出去。就在这时一匹白马恰到好处地从黑暗中杀将出来,当然,是苏诀。
阿然一直到今天还能记得苏诀那时灿烂和善的笑容,虽然那时夜色暗淡,但阿然能感觉到他善良暖人的微笑,咧开嘴,又有点顽皮的样子。苏诀当时把伞递到阿然面前,说,你先拿去用吧。阿然就有一丝微微的惊诧。苏诀把伞塞到阿然的手里,然后径直冲到雨里面去。阿然忙在后面叫了一声,问,我怎么把伞还给你?
其实阿然早就知道苏诀,也知道他就在自己隔壁,只是没和他说过话而已。可是当是时,她觉得非得开一下口才行,一时情急之下,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话。
苏诀在雨中转过身,用手掳了一下头发,说,你交给梁朝光吧。阿然这才知道,原来苏诀也是认识自己的。梁朝光是阿然的同桌,也是苏诀的好友和室友。
第二天早上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阿然又碰到了苏诀,她向他笑一笑,他也向她笑一笑。心领神会的那种笑。很奇怪,竟然笑得那么默契。
这都是大一时候的事了。那时一切都是新鲜的,刚进大学的freshmen, 腼腆得很。
阿然和苏诀就这样认识,并且很快地熟捻起来。可是故事并没有顺着电影小说里那样发展下去。到目前为止,他们依然只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至少阿然觉得,苏诀认为应该这样。
这个淫雨连绵的夜晚阿然就这样坐在教室里发呆。天气不好,心情连带着也很坏。阿然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就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跑到走廊上去透透气。
在那长长的L形走廊的尽头,阿然惊喜地看到,伫立着一个人影。她不用辨认都知道,那是苏诀。
苏诀就站在许多年前那个希腊语师兄纵身一跃的窗台前,看起来好象发了很久的呆。阿然走到身后他也没有发觉。
阿然大喝一声,蛇!
苏诀吓了一跳,猛回头,却发现阿然咯咯着得意地笑。
苏诀受惊的脸上又恢复了他那标志性的笑容,说,阿然,知不知道我有心脏病啊,吓死人你可负责不起的。
苏诀就是这样子,耍人和被耍时都是一样的笑容,分不清他到底是敦厚还是狡黠。但是这一次,阿然发现,他笑得有点力不从心。
你是不是在想哪个自杀的人啊?阿然问。
苏诀似答非答,似问非问,道,如果一个人能够肆无忌惮地去爱,该多好?
阿然说,生命都没有了,爱还有什么价值呢?
苏诀说,投降是幸福的,因为至少还有受降的一方。背叛是幸福的,因为至少还有背叛的方向。
阿然嗔怪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神神道道的,知不知道我在同你讲话哎。
苏诀说,你别生气,你看这里有你的名字呢。
阿然愕然,探过头去,果然看到一扇窗户的木框上,赫然有用小刀刻出的自己的名字。这是谁刻的?阿然叫道。
苏诀已经转身走了。阿然大叫,苏诀!在寂静空旷的回廊上,声音显得尤其响亮。
在那幽深的走廊里,苏诀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回转身,面对着阿然认认真真地说,相信我,不是我刻的。
在苏诀的教室里,阿然看到了一盆奇怪的植物,开红色的小花,叶肉很肥,让人联想起凯特.温斯莱特厚厚的肩胛骨。苏诀解释说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因为过几天学院要举行美化教室大赛。
阿然端详了一阵。苏诀说,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植物,它的叶子只要一沾到泥土上,便会疯狂地长出根须,那种生长的力量是很可怕的。
阿然恍然,道,这是本能罢了。开始生长的时候,它自己也是木知木觉的呀。
苏诀道,知觉到又能怎样呢?
阿然道,这是生命的需要罢了。
苏诀怅然叹一声,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阿然追问,苏诀不做声。
这个晚上的谈话,从头到尾的前言不搭后语。阿然想苏诀一定是有什么心事吧,便要起身告辞了。走到门口时,她忽然想起来,问,苏诀,圣诞节你有什么安排?圣诞节再过三天就到了。
苏诀道,我和梁朝光说好了,就在教室里喝点酒。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还出了太阳。竟然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阿然走进教室的时候,发现梁朝光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阿然不禁脸一红,脑子里掠过那扇木窗上用小刀刻下的自己的名字。恍恍惚惚,梁朝光平日里对自己的好便都浮现出来。一时噤声。气氛便显得有点尴尬。
还早得很,教室里除了梁朝光,还没有别的人呢。阿然走到他身边坐下来,她想说句话缓和一下气氛,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梁朝光一直等她做定,拍拍她的脑袋说,小鬼,是不是病了?脸色这么难看?小鬼是梁朝光对她的称呼。
阿然长叹一口气,恍惚之间她又想起苏诀在黑暗中转过身,慢条斯理又认真地对她说:相信我,不是我刻的。隐约中她又想问苏诀,圣诞节有什么安排啊?其实她知道,自己想说的是,圣诞节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没有什么安排啊。你呢?阿然一楞,竟是梁朝光的声音。
我也没什么安排。
那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去哪呢?阿然懒懒地问。
我们去外滩听钟声吧。
阿然突然振作起来,说,外滩肯定人狂多 -- 你不是要和苏诀一起喝酒吗?干脆哪都别去了,我也和你们一起在教室里喝酒吧。
就在那时门被推开了。苏诀站在门口,大声地冲梁朝光问:是不是没吃早饭?梁朝光点点头,苏诀便把手一挥,扔过来一袋素菜包子。
梁朝光接过,然后对苏诀说,平安夜阿然赏驾和我们一起喝酒。
苏诀点点头,不置可否,转身拉上了门。
阿然痴痴地看着木门,想起了隔壁意大利语班教室里那株开红色小花,叶肉很肥的墨绿色植物,想起它的名字,想起刚刚伫立在门口、而现在在隔壁的那个人。
平安夜很快就来了。
希腊语96级的教室里点起了烛光。几张课桌拼在一起,课桌上堆满了各色佐酒食品。阿然、苏诀和梁朝光的圣诞Party开始了。
阿然打量着面前的两个男孩,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微妙。一个是她的同桌,另一个也和她交情不浅,两个人都对她关爱有加。而他们俩之间,又是铁哥们。可是三个人却很少这样聚在一起,好象这还是第一次。
梁朝光给每人倒了一杯酒。苏诀举起塑料杯,道,朝光,阿然,今天晚上我们一醉方休。阿然说声好,端起杯和两人一一碰过,正要一饮而尽,被梁朝光拉住,认真地说,阿然,你是女孩子,不用干完啊,少喝点吧。阿然想起那两个刀刻的字,略略不快,低声道,小看我。苏诀在一旁嚷起来:朝光,你就别操心了......不如这样,我们喝一杯,阿然半杯吧。
好长一段时间阿然和苏诀都低头不语。杯盏之间,只有梁朝光一人兴致盎然,高谈阔论。
谁也没想到先醉的是梁朝光,象一滩烂泥一样地趴在桌子上,可是还坚持要举起杯子。阿然扳开他的手,要夺走杯子,梁朝光突然紧紧攥住阿然一双小巧的手,喘着粗气说,阿然。
阿然,阿然,我很喜欢你呢,你知道吗?知道吗?
阿然怔住。虽然早有防备,可是这样赤裸的表白,来得如此快,还是让她有点意外。
那双手象铁钳一样,抓得阿然的手动弹不得。
朝光,你不要这样。你把手放开啊。
我一直想告诉你,可是一直鼓不起勇气。
对不起,我,心里已经有另外一个人了。
谁?是谁?谁?梁朝光抬起头,红红的眼睛里满是失望和焦虑。
是......苏诀。其实这个时候,阿然也已经醉了。
是...苏诀?真的吗?
可是苏诀呢?苏诀在哪里呢?阿然抬起头,焦急地寻望。苏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悄地出去了。
在隔壁的教室里,阿然找到了苏诀。他一个人静静地唱着Scarborough Fair, 那张曾经笑得那样灿烂快乐的脸上,泪水淌满。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the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the true love of mine
......
阿然掏出纸巾递给苏诀。
苏诀接过阿然拿着纸巾的手,握住。
这双刚刚被梁朝光以同样的方式、不同的力度攥住的手,这一次没有躲避,任凭苏诀松垮地握住。那一刻阿然以为将要发生什么。一阵晕眩。那是一座百年的古屋轰然倒塌粉身碎骨,尘雾和声音扬起如仕女慵懒的飘带。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阿然只听到苏诀一声长叹,然后他的手松开了。然后他说,如果能够肆无忌惮地去爱......该是多么幸福啊。阿然知道他想要暗示点什么,可是不知道他到底要暗示什么。
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够肆无忌惮地去爱呢?
你不懂的。我没有肆无忌惮的力量。我没有。
我只能把爱人的名字刻在那扇窗的窗框上,苏诀说,不是刻着你的名字的那一扇,是另一扇。
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我根本就没有力量去爱你,苏诀缓缓地说,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有一丝古怪的笑容。你是一个很优秀很优秀的女孩子,优秀得让我疼痛,因为我无法爱你。
那一刻阿然的心里兵败如山倒。真的是兵败如山倒啊。理智失守了,尊严失守了,骄傲失守了,热望失守了,压迫失守了,一切都失守了。只有冰冷的热爱顽强地占据着最后的城池。而从此以后,只有被放逐。
阿然多么想告诉面前的这个人,在她的心里面,早就有一棵奇怪的植物落地生根,从她的血和肉里吸取养料,与她的心密不可分。生长是不知不觉的,也许从那个淫雨连绵的夜晚苏诀把伞递给她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了。这是生命的需要啊。
可是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颓然地走出教室,走下楼,走在平安夜微凉的空气里。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息,音乐声和喧闹声隐约地传来。不大的外语学院里,有三台舞会同时在举行。无忧无虑的宠儿们,尽情地旋转着他们看起来永远也挥霍不完的青春。
阿然就那样颓然地走着,走着,走过校园里每一个欢乐的角落,每一个喧闹的角落。她知道必须把心里的那株东西连根拔掉,连着血和肉。
可是已经扎在血肉里的东西,怎样才能拔掉呢?那是怎样的痛呢?
她又想起苏诀说,我根本就没有力量去爱你。这句话给她的打击是如此巨大,她根本就没有力量再为此悲痛了。
就那样茫然地走着,漫无目的。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个师兄自杀的窗台前。好奇心在这个时候升了上来。她凑上前,在另半边窗框上细细检阅,果然发现了三个字,很小,但刻痕很深。
那三个赫然的字是:梁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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