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在这里发这篇奇怪的文字。它看起来更加象一篇散文，但是它的的确确是小说，里面所有的人物都是虚构的。
想看曲折故事的朋友也许会感到很失望，因为它几乎就没有什么情节。
怀念一种稍纵即逝的激情
2003/05/13
1．
初春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辞职了。用了“终于”这个词，是因为这对于我来说，实在是一个非常困难的决定。无论如何，我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２５年来循规蹈矩，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在旁人眼中显得怪异的事情――至少，从来没有公开地做过。而从一个跨国大公司辞职，和一份兼有高薪、触手可及的升职前景和一个赏识自己的上司告别，多少有点怪异吧。
辞职信被揣在公文包里整整一个礼拜，最后还是被递到了公司领导的手中。不出意外地是一番挽留。
“你这是在自毁前程！请你给我一个这样做的理由！”部门经理恨铁不成钢的急切心情已然演变成愤怒。然而我去意已决，即便是他眼中流露出来的那种亦兄亦友的关切也无法令我动摇。
我有自己的理由，但无法告诉他。因为他不会明白，我的辞职仅是出于一种厌倦。对每日朝九晚五写字楼生活的厌倦，对那些必须熟练堆起的职业微笑的厌倦，对那些小心翼翼的规避和博弈的厌倦，以及，对这整个世界的深深厌倦。我想我终是不适应这个世界游戏规则的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我把这游戏玩得得心应手。
２．
我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过自己想要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
我从超市买回整箱蓝涧和速冻食品，然后很长时间闭门不出。每天都睡到中午，在贝多芬钢琴曲的轰鸣声中醒来。白天我总是穿着宽大的丝绸睡袍，或者一丝不挂地拖着棉拖鞋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公寓里的暖气充足得很，所以本来微凉的北京初春变得如天堂般温暖。
我总是把水开得炙热在水龙头下手淫。曾经有人问我，手淫的时候脑子里会想谁。很奇怪，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不会出现任何人的影子。
我在黄耀明的歌声里窒息。但是我已经不听我曾经无比喜欢的Beatles。那些愤怒，曾经充溢我１９岁的少年胸膛，可是现在，它们只让我觉得惶恐，然后不屑。
晚上的时间我通常在酒吧里度过，把自己交给酒精。我在这个城市每夜每夜最迷离的灯火中喝醉。偶尔我沿着三环路漫无目的地走，午夜的风很大。我总是在夜晚戴着墨镜。是谁说过我的内心如这镜片灰暗，我已经忘了。
颓废。这是我热爱的字眼。
偶尔我带着从酒吧里认识的男孩子回家。他们无一例外有着美丽的面庞和肌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让我想起酒吧里那些名字庸俗味道单薄的形形色色的威士忌。
公寓里有一部电话，铃声从来没有响过。即使响了我也不会接。我越来越沉默。有的时候我连着一个星期不说一句话。
我就这样一个人住在城市的东北角，在北京最喧嚣的角落里过着最安静的生活。
３．
一般来说我是一个恋旧的人，或者不如说是一个懒惰的人。当我习惯了一样东西或一个地方以后，就懒得再去改变。比方讲便利店我就只去Lawson，哪怕别的店铺要近几十米我也宁愿绕过去。
当然这还是我在上海时养成的习惯，在北京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北京根本就没有便利店。这一点曾经让专程从上海飞过来看我的Seven很不适应。我们在街头散步了一个小时却仍找不到一个可以买矿泉水的地方，这使他最终下定决心放弃了要在北京和我共度余生的念头。
Seven不是上海人，或者可以说是“新上海人”，但是却比我这个上海人更加热爱上海。毕业时死心塌地地要留在上海，我却下定决心要在北京落地生根。
我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爱。每次看到他的身体我总是很容易就喷薄出激情。我们在电梯间里做爱，在厨房里做爱，在淮海路旁隐秘的小巷里做爱，欲望随时随地来袭，我们也随时随地做爱。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21岁年轻而骄傲的身体里怎么会蕴涵着如此无穷无尽的能量。
但是我其实并不爱他。否则我在离开上海的时候也不会了无牵挂。甚至他追来北京我也没有一点感动。
“你的心真硬。”他有次恨恨地说。
我没有搭理，装做没听见。
说远了，现在回到“我是一个恋旧的人”。没错，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去泡三里屯的同一间酒吧，坐同一个座位，看同样的风景。但是某一天晚上我却突然心血来潮，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罕见的事情，我很例外地在经过一家门面颇小，以前从没注意过的酒吧时停住了脚步。Splash, 门口的招牌这样写着。
推开门，一阵热烈的声浪袭面而来。我站在门口，远远地看见酒吧的中央有一个别致的舞台，顶上有一扇小小的玻璃天窗。更加吸引我注意的是舞台上正在演出的乐队。我走近前，发现主唱是一个看起来大致和我同龄的年轻人，月光从天窗里倾泻进来，正好洒落在他雪白清瘦的面庞上，在他高高的鼻梁一侧留下了一点阴影。他的眼神和歌声一样忧郁，混杂着一种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动人神情。
我就那样站着呆呆地看着他，浑然忘记了身处何地。
４．
我就那样站着呆呆地看着他，浑然忘记了身处何地。有很多个夜晚，很多个瞬间，我都是这样。
我象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那样迅速地坠入进一种迷恋，但是把这种迷恋简单归结于对美丽面孔和青春肉体的一见钟情显然过于粗暴。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我找到了一种我从鸿蒙初开时就开始追寻的宿命。就象那夜航的水手总被水妖的歌声蛊惑，就象飞蛾要被灯火蛊惑。那是一种我注定无法挣脱的诱惑，这种诱惑超出了肉欲和情欲，而存在于某个最遥远最深邃的地方。
是的，是他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忧郁，他的眼睛，他的面孔，他的眉毛，他的每一寸躯体。
但是在那些凝视他的瞬间我还无法去细究这些。我只是觉得，在无边的空虚之中迷茫中，终于找到了一丝值得玩味的质感。
部分由于我的骄傲的缘故，有许久不曾爱过人。那种有如创世纪般的震撼，离开我的生活有许多年。
而现在这种激情又开始象水一样漫漫地淹过来。窗外，就象韩波写的那样，雨在这个干燥的北方城市的上空静静地落着。而我，开始装满了幸福的忧伤。
5．
很快我知道了他叫阿泽。
每次演出结束以后，阿泽总是会坐到吧台边喝一会儿啤酒再走。这给了我一个接触他的绝佳机会。从一句两句，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们的交谈一点点地多起来，也一点点地深入起来。我慢慢地积累我们之间相处的时间和对彼此的好感。我小心地过滤自己对他的喜欢，掩藏好那些狂热的成分再装作不经意间让他知道。
这样说也许对我有些不公平，但是也不是完全的不公平：我确实是在处心积虑地、老谋深算地、等待着以及策划着进入他的内心和他的身体。
终于，在某个微醉的夜晚，我沉沉地抱住了他。我的唇贴上他的唇，我的齿依着他的齿，我的舌绕着他的舌。
6．
我总是会不可遏止地想念起一个和我同龄的男子，和18岁那年的一场暴雨。那是1996年，我尚充满对这个未知的广阔世界所有的不安和雄心以及欲望。那天我匆匆地在雨中的街道上跑着，经过虹口足球场的时候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原来是隔壁寝室的他微笑地叫我。他正挽着裤管，坐在檐下躲雨。他的老爷自行车倒在一旁。他有着特雷泽盖一样明净的眼神。他的声音总是低沉。于是我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那是一场宿命的雨。
从此我开始一场旷日持久的秘密想念。他总是躲在水房里弹愤怒的歌。他寝室的床上堆满了数百张摇滚CD。他总是漫不经心。他总是话很少。暑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在肯德基打工。我们合租了一台电脑放在教室里面。我们躲过巡夜人的盘查然后通宵地看影碟打游戏。午夜里紧锁的5号楼成为一个幸福的城堡。
那是生命中的第一道光，和第一声惊雷。
许多年以后我遗落了他。毕业那年他拒绝工作，四处旅行。然后杳无音讯。我手边离他最近的东西是一张从孟买寄回的明信片，上面有一句被他改了几个字的海子的诗，“今夜我在孟买，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许多年以后，这个混帐的世界仍然好好地在，可是他已经不知所踪。
7．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想起他。
甚至当我拥抱着阿泽的时候，我也想起他。
8．
正如我上面所说，我深深地厌倦这个世界。但是其实不如换一种说法，更直截了当地说，我厌倦这个世界上的人。他们的问题在于话太多了。他们总是不停地在说，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似乎嫌这个世界还不够嘈杂。
总而言之，我厌倦所有话太多的男人和女人。
但是阿泽就不一样。他总是很安静地说话。骨子里面，我和他都是安静的人。我喜欢这个样子。
9．
在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我沉沉地抱住了阿泽。我的唇贴上他的唇，我的齿依着他的齿，我的舌绕着他的舌。
仿佛酝酿了有一个世纪之久的期待终于演变成一场急风骤雨般的动物性本能的释放。我们急切地褪下彼此身上所有的布，坦诚相见。我们硕大的男性体征骄傲地昂首直立，期待着一场即将爆发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交锋。
我拔出了我的箭。
我拔出了我的剑。
可是就在箭出弦、剑出鞘的那一瞬间，我的内心却突然掠过一块巨大的阴影。在它的笼罩之下我无法呼吸。于是我匆匆地射了。
这是一件蹊跷的事，因为素来在性方面我是一个让人羡慕的人。所有和我兵戎相见过的人无不被我折服。
但是这一次，我竟然匆匆地射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也许把它归结为寂寞更加准确一点。事实上，是在我进入阿泽的那一瞬间，我的内心突然掠过一片巨大的寂寞。因为我突然悲哀地觉察到，那一直以来可以让我玩味无穷的一点质感，突然随着我的进入而消失了。我面前的生活突然又一次如茫茫大海中一块小小的礁石般无可寄托。这个发现让我是如此的沮丧和寂寞。
在终于得到的一瞬间，我也就失去了。甚至没有那么一点点的重合。原来我是一个如此怪异的精神早泄者。
但是我只是觉得，寂寞。
10．
我想不能说我是不爱阿泽的。可是我的热爱之花，它开得迅疾猛烈，谢得也同样猛烈迅疾。而那个临界点就是在我被许可进入的那一瞬间。
但是我仍勉力支撑。
我们开始同居。
早泄的事情再没有发生过，我又恢复了往日的雄风。一切都象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是一切就象没有发生过一样：对于阿泽，我再也产生不了往日的迷恋。
但是，不可以说我已经不爱他。
但是我们开始为一些细碎的事情争执。有的时候也会动手。对彼此说最恶毒的话。狠狠地扭打在一起。然后狠狠地做爱。
也有快乐的时候。我们说好明年春天的时候一起去旅行，到南方随便找一座挨着山的小城，然后去看金黄金黄的油菜花。
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们不停地彼此伤害，然后后悔。我们开始恨对方也恨自己。我开始觉得自己的丑陋，但是却无法停止。
即使是在做爱的时候，也仍然觉得深深的寂寞。无法安慰。
11．
为什么我的激情如此迅疾地就消逝了呢？是因为我心底的寂寞驱赶走了它，还是因为它消逝了所以我才感到寂寞呢？
12．
终于在某一天早上，阿泽从我的生活里面突然消失了。我找遍这个城市每一个我能想到的角落，但是一无所获。我跑到Splash，酒吧的老板说他只是突然打了一个电话辞职，电话里什么也没有解释。
虽然早就预感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还是觉得一阵心惊。但是与此同时我觉得有了一一个合适的可以哭泣的理由，这让我部分的觉得好过一些。
终究无法慰藉。归根结底，是一个人孤单地活着。一种透彻心骨的绝望和悲凉袭击了我。我坐在自己巨大空洞的房间里，无比颓丧地哭了。
13．
我更加频繁地泡在酒吧里，更加频繁地喝醉。我喜欢那些暧昧的灯光，那些暧昧的眼神。
我邂逅形形色色林林总总年轻美丽的男孩子。
经常在出租车里时我们便开始接吻和抚摸。
仿佛只有堕落能让我觉得稍微温暖。因为麻木从而可以不去面对自己赤裸裸的寂寞。那仿佛无处不在包围着我的彻头彻尾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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