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的被窝格外阴冷,想呼吸清澈的空气,就不能关门关窗,一个人闷在家里,更不能认为,玻璃窗外气温再低,只要蹦跳着多呵呵气,就有二十四小时决不间断自产自销的温和废气保护自己。
可是她怕冷。
一回到家里,也不换衣服,她直接把棉被裹在身上,也不怕累赘,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一来呢,更保暖些,二来呢,先裹上几个钟头,晚上睡觉的时候被窝就没那么可怕了。
不知道以前那些勇猛的官兵,会不会也时常轮换着裹一裹又冷又硬的尸布,共体时艰呢?
她里里外外穿了五六件衣服,加上棉被,加上紧闭的门窗,可还是觉得冷。她心里冷。
那几块薄薄的玻璃,连喧闹的声响都挡不住,哪能防寒阿,至多也就是降低了西风的歌声,好让她觉得,外头弥卷天地的呼啸的寒气,并没有趁着开门关门的瞬间追了进来。
她一个人住。房租不贵,既是由于地段偏远,也是由于四壁而外,陈设空空,煤气都不通。还好这儿不是北方老家,没有暖气也冻不死人,再说那么冷的天气她都能在外头跑,何况这里区区零下几度。她有了比较乐观的估计,也就没买下房东费劲唇舌推荐的老空调。没想到南方的湿冷把她害苦了,住了三年这么久也没习惯。
隔着不甚透明的窗户看出去,老远矗立的几栋闪亮的楼盘,在雾蒙蒙流动的夜气里,居然有种缓缓退后慢慢消失的错觉,她不无伤感的怀疑,自己的视力又下降了。
她在等电话。
凡是她不觉得必需之物,一个也没能进驻她的小窝,包括电视冰箱洗衣机。电话么,电话可缺不得。虽然很少打出去找人办事,更很少主动同对方聊天,她还是喜欢电话,她在家无论做菜,擦桌子,看书,如此等等,都同时等着电话铃响。
今天是礼拜五。所以多多有九成希望打电话给她。所以她等电话的心情格外的好,并未发觉桌上的经文一直停在那一页,右下角摩娑得微微卷起来。
她爱多多。
多多是一个本地女生,二十六七,比她稍微小一点,长得不高,身材圆润,皮肤白嫩,圆圆的脸蛋儿,笑起来嘴角微微的卷起来,眼睛水汪汪的发亮,连带着整个面庞光彩荡漾,她从人丛中看中多多,喜欢上多多,恐怕就是由喜乐的色相开始的。
她和多多好了快一年了。每次都是多多打电话,把她这个长相平平的穷人领出小窝,让她走在人群拥挤的商厦,让她坐在灯光昏黄的酒吧里,让她靠着肩膀,看银幕上的五彩斑斓。
其实她也知道,除了同样喜欢女人,她和多多太不一样了。多多每次见她,唇线和睫毛膏都换过花样。多多对名牌不怎么追捧,却也不拒绝这些标签出现在自己身上。多多跟谁都能笑盈盈的谈心,跟谁都能斗一斗跳舞的身手,跟谁在一起都能展示自己的礼仪和魅力。
多多是几支聚光灯同时打过来也不眨眼的女人。而她住的地方一共就两盏泛黄的日光灯。
她不知道多多喜欢她什么。因为自己脾气和顺?难道是因为她肚子里有很多杂书?哈。她收入不高,又一贯节俭,每次出门都担心自己清淡的衣着拖累了多多。她唯一自豪的是,她正当青春的肉身。每次多多呢喃着嗅她的发梢,亲吻她的腮颊,细细的揉捏她的前胸后背的时候,她知道多多是真的沉迷。
可是多多从没在她这个小窝停留过半个钟头,更不用说在这张小床上,与她亲密拥抱,渡过长夜了。
也许,多多唯一迷恋的,只是她的肉身。她的长相并不出跳,她也很少看见多多端详自己的脸架子。她不是出入中高档场所的人士,她和多多一分开,就各自过着不同的生活。她跟多多出去玩,几乎没付过帐,就连一些小费用也被多多拦住不让出,相处久了虽然习惯了,不再争执,这种经济上的严重不平等还是让她郁闷。
她爱女人。可她没想到能爱上一个如此出色的女人。多多为什么和她好呢?比她漂亮的多的是,比她有见识的多的是,比她有手段的更不必数。
她不知道哪些具体的特点吸引了多多,这很让她迷惑。如果确切知道,那她不仅可以肯定多多对她的爱,还能在这些方面越加留意,修饰羽翼,也好巩固,延长多多对她的好感。
她想,也许,自己好说话,在这儿又是孤身一个人,没太多杂七杂八的事,多多想让她出去玩就出去玩,想和她聊天就聊天,这么伏贴的女朋友哪儿找啊?所以多多乐意为她花钱,乐意带着她城里城外的玩耍。
难道是多多可怜她,想让她分享赏心乐事,才不至于闷出病来?呀,这么卑微的念头,可不能乱起。多多说过她好多次了,要善待自己,别人对你好都是假的,自己对自己好才踏实呢。
多多自然有很多朋友,兄弟姐妹一大帮子,一声吆喝就有人围过来,热闹极了。可她不太喜欢多多的朋友,多多的朋友也很少赞赏她。她希望和多多独处的时间更多一点,她希望多多只冲着她笑,只和她讲笑话打谜语。有时仿佛听人议论她是个贪便宜没刚性的,她只当没听见,加快步伐走过去。可是她不回头,也能感觉背后冷飕飕的眼神。
她不怪他们。她有权利自私。他们有权利妒忌。免不了的人之常情么。
例外也是有的。拉拉们睡来睡去关系复杂,成天传播着谁和谁搞上了,谁和谁闹崩了,跟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太多,所以多多也交了好几个同志朋友。同志和拉拉没有抢性伙伴的天然威胁存在,相处之下自然是和睦清爽许多。
多多的同志好友之中,有个叫肥猪的,特别照顾她,软言细语的,要不是明知双方性向,她都有些错觉了。单纯的人太少,大家说话,做事,都是有目的的亚。比如酒吧里陌生男士请漂亮女士喝酒聊天,吹嘘自己,免不了就有上床的动机。那么,肥猪既然喜欢男人,又何必帮她挡话,何必给她加饮料,何必听她讲心事呢?这个世界就这样,很多人,很多事,她都弄不明白。
肥猪是绰号,他三十上下,中等个头,身形偏瘦,长得清矍明朗,眼睛眉毛仿佛会说话,皮肤黄白透明,说起话来总带着苏杭那边糯糯软软的口音,既不算很妩媚,也不至于拿阳刚这种词来形容。有时候,她看着肥猪诚恳礼貌的样子,听他谈论社会上的人物现象,觉得要是和这样的人过活,也算够舒坦的了。
她喜欢女人,尤其喜欢女人中的精英,可是她也不至于容不下男人。虽然她看得出来,就算肥猪这么儒雅淡然的同志,聚会的时候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哪儿有俊秀的人儿,门口又进来什么人,甚至哪儿有清脆的笑声,他都会训练有素的把平日里温和的眼神加足功率投射过去。每当她观察到肥猪雀跃的神情,总免不了怅然若失,虽然肥猪很关心她,可是他的本能一下子就能把她忘了,激动的时候还不知不觉的撑住她的肩膀,好让自己看得更远,显得更高。
多多就比肥猪好。再怎么说,她俩也是被底鸳鸯,蜜里调油的一对儿,亲亲密密的声气相熟。凡是多多能注意到的地方,她一定会悉心关照,让她玩得舒服,也让旁人清楚她俩的关系是多么融洽,她俩是多么幸福。在这些细节上,她又开心,又不免想到,正是多多特殊的呵护,才招来更多的红眼。哪管得了那么多人啊,她只要有多多疼爱,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她只见过多多形形色色的朋友。而且大多是玩乐上的朋友。她没去过多多家,没见过她的长辈,亲戚,连她工作的地方都不清楚。多多对自己的身份细节也没怎么明说,她当然也不好问。除了娱乐和性爱,除了甜蜜的周末,在多多绝大部分的,日光之下的生活,工作中,她这个人并不存在。
她有时也想,一个女孩子,带一个合得来的女同事,或者女伴回家,很平常啊,多多何必这么避讳,难道她家里对她的私生活有猜疑?想归想,有些话她还是不敢跟多多说的,怕搞僵了关系,得不偿失。
她容易满足,没有过分的要求,所以多多更钟意。比如现在房间很冷,她需要最新型的既能饱暖又能保持空气清新的空调,她更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可是她不会开口向多多要钱要礼物,只是关紧了门窗,裹着厚实的被子,呆呆的等着未知的某一时刻,透过电话铃,她深爱着的多多会施展魔法,把她带去光明温暖的花花世界。
她心里冷。
因为今天是礼拜五。照道理,多多早该打电话叫她出去了,如果八点还没打,多半是多多叫好了车,马上会来接她。可是现在已经九点半了。就算没活动,也应该告诉她一下啊。
她想拨过去。电话就在桌上,就在经文前面。她觉得手有点木了,懒得动。她怕提早得知今晚多多不需要她,她怕提早结束战战兢兢而又欣然期待的礼拜五,她怕失望的自己就算蜷缩在足够暖和的被窝里,也会难以入睡。
多多到底怎么了?她不敢往坏处想,就反复念颂雅歌:
我妹子,我新妇,你夺了我的心。
你用眼一看,用你项上的一条金链,夺了我的心。
她不觉念出了声,四壁嗡嗡的有点回音,蜂拥着回到她的耳蜗,把她吓了一跳。
腊月数九,大概外面太冷,又恐怕要下雪,多多又怕她出门着凉,就取消了活动。臃肿的被窝里升起一股暖意,她努力活动了一下四肢,盘算着也该洗脸泡脚,上床休息了,也许明天会有很多安排,精力不足怎么行?
电话铃响了。墙上仿佛还震下了一点白沫。
她反应神速,不顾酸麻,双手把被子往后稍微展松动一点,伸手接起听筒。
你怎么才打来啊?她听出自己的激动和喜悦,羞得红晕当头。
你在等我电话?不可能啊,哈哈。
是肥猪。
她才涌起的热情一下子没了,空着的左手拉了拉被子,很礼貌的说原来是肥猪啊你找我什么事亚?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肥猪诚挚的话语传了过来。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她不觉楞了,不晓得肥猪突然打电话过来问这么严肃的问题干吗,一时也想不出最妥帖又不露痕迹的好话,就傻笑了一下问他为什么说这个。
肥猪清了清嗓子,说,就快春节了,好几个亲眷操办喜事,我爸妈逼得凶,我又不想直说伤他们的心,就告诉他们我已经有对象了,这次放假带回家给他们看看人,要是没什么不满意,很快就能也办上喜事。
她隐隐知道了他的意思,不好表明什么,只听他继续说。
你是一个好女孩,一个人过日子也辛苦。我平时怎么对你你也清楚,要是不嫌弃,你可以跟我一起过。我不会要求你什么,只要你能让我家里开心就行。
她听着他一贯好听的句子,不无鄙视的想,原来他对我这么好,是要拿我冲作挡箭牌啊。有了老婆,家里满意,单位满意,我又不像普通女人要缠着他过性生活,更不会管他和什么人来往,怪不得他聚会的时候倒把一半的注意力放我身上。
她以前不讨厌他,甚至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现在却没有那种感觉了,他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也相当的陌生。
你这么做,我固然得益,你也不是没好处啊。先别说两个人和和睦睦过日子,有我照顾你总比一个人没汤没水的强,你要是结了婚,家里肯定也就放心了,对吧。你还能照样跟多多好,我们还能照样一块出去玩,而且这种日子要多久就多久,没谁挑毛病。你说好不好?
她听着肥猪说尽好话,眼睛只扫着雅歌的那几句。
她从经文里得到力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说,我喜欢多多,多多喜欢我,我们俩说过,要彼此相爱过一辈子。她不会同意我结婚,我也没什么结婚的打算。我家里怎么想,等等等等,那是我的事,多谢你费心了。你条件这么好,人这么出色,谦谦君子一个,不愁没人与你结婚吧。
肥猪相当的出乎意料。他以为她是很好说话的人,这件事又对双方都有益,她稍微有点脑子的话,就不会反对。他虽然有这方面的打算,也是找过好几个人,直到发现她之后才打心里满意,坚定了这份信念的。没想到她居然被爱情蒙住了眼睛,不肯走上阳关大道!
他委屈的想,早知道她有这样的拗脾气,哪还有必要殷勤讨好她呀?当下略微敷衍了几句没意义的闲话,挂了电话。
她放下电话,心潮澎湃,很为自己的执着,坚韧而高兴,对呀,她爱多多,多多爱她,没有外人能把她俩分开。
空气还是那么冷,她却不怎么在意,指尖轻轻的在经文上划来划去,带来些许的麻痒。
好不容易撇下对刚才这事的想法,她猛的记起来,她是在等多多的电话啊。肥猪算什么啊,但愿他找不到同伙蒙骗家人才好呢。
她一边乱想,一边念着多多的名字,牙齿与舌尖相碰,又弹到上颚,如此反复,整个面颊有节律的颤动着,像一个万能的魔咒,值得她去虔诚的祝颂,直到永远。
电话终于又响了。没别人了,一定是多多。虽然念着多多的名字又念了半个钟头,她还是认为,是发自心底的呼唤让多多感应到了呀,她俩是心心相印的啊。
果然是多多。听着多多略带鼻音的爽朗的声音,她开心得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你今天几点回来的?几点吃的饭?吃了什么?好吃吗?没去哪儿逛逛?家里冷不冷?准备几点睡啊?
听着这些熟悉的关怀,她由衷的觉得,她并没有白等,有这样的爱做补偿,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她又伤感又开心的喃喃回答着,多多在那边也嗯,嗯的应和着。
家常话说完了,多多沉默了一会儿,说,就快过年了,好几个亲眷预先送来了喜帖,我爸妈就天天盘问我,说这说那,问我到底是眼界太高还是只顾玩乐不准备结婚成心想早点气死他们。我又不想敢说白了,该多伤老人家的心啊,就告诉他们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正月里就带回家给他们看看高兴高兴,爸妈听了甭提多开心,又天天催着我早点办定了这桩喜事。
她惊呆了。刚才肥猪说过的话,现在轮到她深爱着的多多亲自对她说了。除了苦笑,还能怎样?
你不要不开心嘛,你要体谅我,我是不得已才这么决定的啊。而且你放心吧,我找的男朋友其实你见过,就是常和肥猪一块儿那个,他们俩是一对,你不知道吧。听明白了吗?我这种结婚阿,其实没什么,我和他当然不会有感情,也不会有孩子,我照样可以陪着你,和你玩啊对不对。嗯,你千万别胡思乱想,我对你还是一心一意的,结婚么,一个非走不可的形式而已,过了这关,我们俩就能永远在一起啦,再没什么阻碍,你说,好不好?
她想对多多说,为了彼此的爱,为了把自己绝大部分的时间留给多多,为了不跟别的人同一个房间同一个被窝,她可以拒绝肥猪,为什么多多就不能跟她一样,坚持下去呢?
可她没力气说出口。
多多是有压力,亲戚朋友都劝她收收心早点结婚过安稳日子,难道自己就没有这种压力么?每次家里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都要鼓足勇气才能继续敷衍下去,她一直告诫自己,为了多多,决不能受不了压力,随便找个人投降结婚,那不是亲手毁了自己最可珍贵的爱的信念么?
除非。
除非多多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深爱着自己。多多只是需要一个陪衬她,应和她,言听计从的玩伴,至多也就是喜欢她的肉体,喜欢两个人相拥取乐的感觉。对于她内心的需求,想法,就连肥猪都会时不时问一下,多多却仿佛没什么为他人设想的习惯。
就算没这通电话,单靠肉身吸引对方,早晚也是会腻的吧。
她喜欢能为她安排一切,能为她做决定的人,这既说明对方非常在乎她,她又可以毫无牵挂的陶醉于爱意。
她既不多求,也相当懒散。本性难移。恐怕多多就是在这上头对她不满意,两个人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曾经相拥入梦,曾经说过爱你爱你爱你,又如何呢?
多多在那头一句接着一句说了很多在情在理的动听的话,她却恍然不闻,多多的声息透过话筒吹到她的耳际,虽然有一点暖意,却更让她感觉到周围寒气的压力。
她不想再听了,放下听筒,拔掉话线。
她最喜欢的声音消失了。整个房屋又剩下徒然四壁,混浊的空气在她躯体内外默默的交流,充斥房内的寂静更突出了寒意。
她的指尖摩娑着经文,既希望摩擦出一些暖意,也恨恨的抹擦着这一句:
我妹子,我新妇,你夺了我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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