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翻译《海上花列传》之后,写了一个译后记,谈到有关韩子云写《海上
花》的由来和传言,不禁替他分辨,也许是书太好的缘故,总让我们不能相信作
者本来是一个坏人,就好象我们看了《羊脂球》,总以为莫泊桑对妓女也是温情
脉脉一样——张引用胡适所说的孙玉声的评价,实际是二手证据,不足说是也不
足说非,可是我看张在驳斥刘半农时所说“好人没有好下场,就是作者借此报复
泄愤,更是奇谈,仿佛世界上没有悲剧这样东西,永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真让人是觉得张爱玲是被海上花魇着了。
书外的人和书里的人是用一个名字连起来的两个世界,若是人没有豁达到一定
地步,肯定也是会对这种用自己的名字所过过的“温柔敦厚”的妓女生涯大有芥
蒂的吧,无论是什么原因,韩子云一定是对赵朴斋不能原谅到了极点,不过还有
他有他的文学天才能够将他的愤怒转成温柔敦厚,转成一种深深暗暗的刻画,真
实的赵二宝早在我们不知觉的时候红粉成灰,不过我们现在只能看的到《海上花》,
上海的长三堂子,十九世纪末中国回光返照的一角。
韩子云除了要挟之外,总还有多余的天才,可是在那个时代,他也不过是一个
异数。更多的人,把话拆开来说,就是他们多余的天才都用在诽谤和要挟上面去
了,就好象那五,“平常多遛遛腿儿,发现牛角坑有空房,丰泽园卖时新菜,就
可以编一篇"牛角坑空房闹鬼"的新闻,"丰泽园菜中有蛆"的来信,拿去请牛角坑
的房东和丰泽园掌柜过目。说是这稿子投来几天了,我们压下没有登。都是朋友,
不能不先送个信儿,看看官了好还是私了好!”
从晚清到民国,格局一下子就小了。
说到格局大,总是不免想到李德裕门人以牛僧孺名义所撰写的自述性质的《周
秦行记》,不仅文中一再夸耀“器用尽如王者”,更用王嫱陪宿,又大肆贬低今
上(代宗子德宗)为“沈婆子”,仿佛心有异志——经历六帝四十年的牛李党争,
完胜的却不是造谣者,李德裕贬死朱崖,仿佛是自秦汉以降高门大阀崩塌的最后
一丝回响,可是居然连唐王朝也一起毁灭了,所谓的胜负不过是在黄巢和朱温的
蹂躏下早死和晚死的区别罢了——时代是人肉做的齿轮,压轧里不断生成,不断
毁灭,也不断前进——不可阻挡的前进却没有方向,格局再大如何?
往前看,往后看,只怕人脆弱的心灵支撑不住,与其是大牺牲的大格局,不如
是清平世界的蝇营狗苟——我怕张爱玲不是托词原谅了韩子云,她不过是在板荡
世界里怀念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长三堂子昏暗的灯笼居然比曳光弹更加从
容和温暖,那原来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黄金年代,也有自己选择的“退而求其次”,
也有自己的“不得已”——邓友梅没有将《那五》继续写下去,可是我在看到那
五穿了一个破军褂冒充国民党空军戏剧教官去登记站登记,等待分配工作的时候,
手里不禁替他捏了一把冷汗,虽然邓在最后的一线慈悲使那五不至于在文革里遭
更大的罪,但是黄金时代的新社会是不是也有让这些人水土不服的时候呢?那么,
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在怀念完所有旧的好的东西的时候,是不是那些旧的坏的东
西也有它们温馨的一面?
往前看,有许给我们的黄金时代,往后看,记忆里的沉淀被酒精浸渍的澄黄、
平和,两手空空的我们仿佛是格外的悲惨,然而我们也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的怀
念,因为我们的一无所有,所以这怀念可以格外的恍惚,深远和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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