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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把金锁

作者: Equinox


阿枝,原本是叫做阿致的。18岁时生得灿烂标致,一米七五宽阔健壮,皮肤年轻得好象游乐场里孩子玩的滑梯,体格合适的人能在上面找到急速和激素的快感。
他喜欢男人。
喜欢同性,在他那个半白不白的八十年代,还是一种幼小和胆怯的情感。他很明白,却也不觉得惭愧,然而芽就这么发育着,他的心痒和寂寞终要结出膨胀的果----欲望的不解恨的果。他的父母都是农村的庄稼人,对于他的青春期完全无动于衷。也好,他能孤独地策划着,安排暗恋和偶尔的痛苦,和未来可能的爱情。
机会是18岁时的高考。
阿致是当年成熟的一条精子,要在七月七那次一年一度的交媾中脱颖而出,完成一次逃离。可是他资质平淡---智力本来就平平,加之心底自设的、和异性恋及看似异性恋同学的隔膜,他和汹涌凶猛的考试距离了一道暗淡无味的墙。他的成绩是中下的,独处的习性又让他清醒,令他信心变薄。任他努力看黑板,抄生字,未来仍是满教室干白的粉笔灰,迷茫和艰涩。
但阿致的目标其实没有变过,他知道大城市会有和他一样的人。所以填志愿的时候,他干脆地选了一所上海的专科,专业是一门极偏的科学。考完试合上卷子,他心满意足地走出考场,象个得逞的谋士---而将军也是他,他打了一场自说自话的仗。

然而那个学校的位置不好,是在城市的西北,毗邻喧杂的工业区,空气里有硫酸的味道,路人的脸也仿似被腐蚀过,并没发现多少诱惑的因子。阿致落落地穿越庞大的汽车群和刹车声,进到窄窄的校园里。
然而阿致又感到自己的低下。城市的同学都穿着日本式美国式的衣服:这城市亲日亲美是有传统的,有时学不象,就归到海派的范畴。再不济,也是雪白的衬衫,那样清洁和柔软的领子,是阿致母亲那双粗黑的手洗不出来的。阿致已经选了自己最得意的衣服穿来,但明显地还是土。
然而阿致是不动声色的。他细心地观察同伴的举动、穿着,接着模仿。他的家也算江南地带,方言总有些同祖的接近,沪语的婉转也就不难学。至于衣服,亏得他天生丽质,打扮得干净一点,就能精神焕发。
于是他被注意起来。八十年代的女生,还是矮个的、凝重的,即便这只是个专科的学校,学生仍有种骄子的麻醉感。她们是骄矜的,情感很纯但不愿意承认。这日,在回学校的公车上---自然是十分拥挤---在气闷的人群边,阿致发觉有个女生在注意他。他认识她,是铁路工程系的梅雪,脸是宽宽圆圆的,有一种温厚的美丽。
问题是阿致不可能喜欢她,因为她是女人。但在这样乏味的车厢,四顾都是陌生的黑,有一个熟人聊聊也不错。阿致便把头转过梅雪的方向,那梅雪却不好意思地把脸移开,太阳穴汗津津的,嘴唇随着车厢的摇晃颤抖着、颤抖着。右手拉住杆子,左手拿着一本英美文学的书,书里夹着的书签露了一条线在外面,也象未酬的芽。

他们居然就谈了起来。上海人把恋爱叫做“谈朋友”。但是他们似乎也不是真的恋爱,只是微微地接近起来,谈谈话,做做朋友。他对她是没有爱的,不过她对他就不知道。阿致心里自然能捉摸到一些,可无论如何,在这种东西上面,他基本是个白痴,既然无法处理,回避着不说破就好过一切。
而基本的礼仪他还是懂的。比如“约会”之前要保持清洁。这一点让阿致觉得很卑鄙,因为他的兴奋并不建筑在梅雪上,而是洗澡这件事本身。
因为那都是些年轻健康的男性身体。在热气腾腾的龙头间穿行,潮湿的胸口、红润的脸,还有千篇一律的模糊的臀部,都让阿致感到呼吸急促。在那些男体间,他觉得很微小,他想彻底地看,又怕被察觉那隐瞒的欲火。所以他通常都藏在角落的地方,仓皇地洗、仓皇地口干、再仓皇地走。
因此在梅雪终于的暗示性的索吻之后,他干裂的嘴唇为他找了一个借口:
“啊我口好渴,我去找点水喝。”
阿致踉跄地抛下一个不明就里的女生,抛下他一生异性恋的所有可能性,拐进公园的厕所。

他气喘吁吁,对着池子边墨绿的苔藓小便。那小便孱弱而摇晃,直到突然坚定起来。
阿致看到池子上面的墙,贴着同好的启事。其实那内容也暧昧,语焉不详,但有一种同道的魔力,使阿致一下子就领悟。
“BP:xxx-xxxxxxx”
那张纸是符,给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欣喜。他的下体感到坚硬。是了,他的努力正在接近目标。阿致悠然地撕下纸,浑身都是甘甜的汗。他小心地叠好纸片,放进口袋,走出空无一人的厕所,再向远处孑孑的梅雪招手。
那手势根本就是告别的挥法。

再一日,在忐忑和坚壮的电话之后,阿致见到了留电话的男人。也因着这男人指定约会的地点,阿致在地图的中心画了一个圈,换了三部公交车,又徒步走了十来分钟,才到。这是不同于阿致学校附近的区域,这里高尚、宁静,有精致的欧式洋房和安详的法国梧桐。有纤细的女服务员,菜单上的英文都很难。
阿致想他开始接触到真正的城市。尽管他仍然觉得有距离。
男人留着小胡子,穿黑色呢外套,头发用发蜡雕得很整齐。不说什么话,只是间或端详阿致一下。阿致却只是想他的同道们,也有如对座一般上等的,但把联系方式留在厕所,好象未免突兀了些。
男人当下幽幽叹了口气,把阿致吓了一跳。
“我们这样的人,很难寻到同伴的。那厕所我听说是个据点,我就偷偷留了一个。我也吓丝丝的,怕的呀。幸好遇到你,学生吧?”
男人说话舌头用得很浅,讲话间有单薄的齿音,像正在游弋的蛇。阿致点点头,喝了一口面前的咖啡,都是速溶的奶精味。
但那时候阿致是不懂的,他认为咖啡就是这个样子。他自然也认为天下能遇到的男人也就这个样子:那男人脸挺窄,有狡猾的嘴唇和略带忧郁的眼睛。某些角度他有点像王杰。
阿致对自己的这一次遇见很满意。他于是松弛下来,靠在车厢式沙发的角落开始软绵绵的聊天。男人叫明子,这个名字并不很属于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阿致想他也许改过名。渐渐两个人话多起来,但彼此的话题又能是什么?那个年代。说来说去说到社会的困惑。明子说他在工厂里当会计,只是不得志。若是早十年或许他会很安分,可偏偏周围的人都下了海:
“有机会,还得靠你们这些大学生啊!”
阿致礼貌地摆摆手。他记得他说出自己专业的时候,男人眉头乍现的惊异和不从容。可这不影响什么。阿致觉得自己喜欢他。
可终究是八十年代。夜未见深已经开始为末班公交车而担忧了。也没有邀请过夜的举动,两人卫生地握握手,约定再联系。
在走向车站的十多分钟,阿致在数心花的花瓣。他的心是万年前就留着的坑,明子是今夜从天而降的陨石。他能感到塌实。

再联系,也就真的联系起来了。阿致会顶着洗头后的湿润和芳香,坐在门房间和明子讲电话。阿姨是一贯的打毛线、翻白眼。到身后排起了长龙,阿致才会讪讪地依依不舍起来。
这日也是聊。远远地从窗外走过了梅雪来。梅雪的眼睛盯着阿致,脸是死墙的白。她的目光里有流动的忿忿,但穿不过玻璃,阿致像在荫庇下的避难人,心里惶惶不安。
他们有些时日没有见面了。梅雪察觉被遗弃的可能。可他们的情诗还只是未开头的作文,她能做的,只是抱个空盒子到他面前,请他扔一点名份进去。
就这样。空气凝固而凄凉。阿致从电话间走出来,搓着手,说:
“我有点事,以后再联系。”
梅雪的衣服是素洁的蓝,洗得褪了色。脖子上缠着懦弱的耳机线。她寂寂地由着阿致路过她---真的只是路过她。她像一只可耻的白乌鸦,连嗓子都没有。

约会频了,有些事也就是必然。明子把阿致领到家里。那是个逼仄阴冷的亭子间,要爬过枝桠枝桠的扶梯才能到达。一路听见小孩的吵闹、油烟的喧哗,腐旧的木板缝隙后藏着偷窥和猜测的眼光。
这是阿致的第一次。他们的身体在蓝白格子的床单上翻滚,肩胛骨会时不时碰到床边落了漆的五斗橱,暗红之下,一片片浊黄的木身露出来,像邻居的眼睛。阿致感觉到偷情的快乐。有人好象在放三拍子的圆舞曲子,和身上伏着男人的节奏格格不入。这是一场隐秘的耕耘,他,阿致,是傻笑的农田。
完事的明子仰着睡过去。阿致艰难地把身体兜出来,悄悄地摸明子嶙峋的肋骨。那是二十四弦琴,是二十四章经。阿致懒懒地弹着、颂着,有一种涣散的高兴。
外面是电车的声音,卖橘子的声音,扫地的声音,吵嚷的声音,时间就在这些声音里穿行。但这样缓慢的行进于阿致无关。他觉得此时的一秒便是一辈子。看雪白的液体在胸口结成霜,他更加肯定了这一点。
所以他也沉睡。醒时约会,睡便是睡。醉生梦死大抵如此。同样的景致,不同的天色。就这么持续了一个多礼拜,阿致逐渐调整了自己的生物钟。直到那日。
那日明子眉头蹙得很深。吃了饭,他道:
“我乡下的表弟生了急病。我要去看他。他毛病还蛮严重的,我还要筹钱给他看病。”
阿致一瞬间感到一种责任,和一种失望。责任是他须得支持明子,这是两人共同的难关。但这后半个句子,隐隐令他体会到背后的意思。面前的这个男人是精致的没错,即使房间那么小,依然可以在破败中长出井井有条。但他的体面呢?他话中有话的要求让阿致难受。
“哦是吗?” 阿致吞下最后一口汤,化了化胸口阻塞的难堪,“可惜我没什么钱。我能帮什么忙吗?”
房间里像塞满了湿面粉,必须不断讲话让它运转,才能保持通畅。可气氛还是渐渐沉默下来了,面粉变成了刷墙的石灰,轻轻一抖,背后的事实都跌落下来。
明子尴尬地摇摇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哦我明天就要去乡下了。工厂我请了假。我回来再联系你。”
“再联系”。这三个字的语气和第一次是不同的,倒和阿致敷衍梅雪的相似。阿致有洞察的智慧,却没有明白的勇气,这样颓然地过了十天,终于忍不住打他的BP机。预计到的没有回应。但阿致能做的只有不放弃。他蒙着被子想睡,耳朵却盯住走廊里阿姨的电话广播。白天越来越短夜晚越来越长,他从一个好奇的人,变成一个缄默的石像。最后拷台的小姐说,机主已停机。
这一天是冬至。

阿致却也没去明子的家找他。他了解强迫的坏处。阿姨手中的毛线织成了尖锐的铁网。他和他曾彼此用身体过电,现在用通电的栅栏相隔,不能逾越。
阿致并没太多悲哀,惟有压抑的不解,对关系的脆弱感觉迷惑。他想他也不是真的爱明子,所以一有芥蒂,能结束就结束。他喜欢的是明子的体面,和迷恋这个城市的铺张一样。明子不体面了,他再挣扎也是做傻事。如果这个城市倾覆了,他也会离开。

这么过了一年。阿致成长了一年。他开始去那个车站边的花园,著名的据点。最初他只是在路边看,佯装等车的行人。周日的下午,那里有高低错落的男人,一个个都在……逡巡!就是逡巡,左顾右盼,无所事事。阳光很好,两点,他们在聊天,鲜绿的草和明黄的脸,关系里带一种友爱的扭捏。
后来阿致入了伙……入了行,入了圈子,是别人叫得出名字的一个了。他认识的第一个人,是每天在花园里跳来跳去的小子,名叫节广。都叫他小节。阿致第一次鼓起勇气坐到花园里的石凳上,小节就跑来,说看着他纯真干净,劝他快离去,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阿致那时又哪里知道其中的肮脏和不齿,便坚持时常来。来得多了,小节也不干涉,倒成了嘻嘻哈哈的朋友。
之后又认识几个。有个叫齐全的,天生骄傲,打扮得一丝不苟,就连谈笑时的坐姿也要摆得绰约无双,头微微抬起来,下颚之下的尘土便是他的臣民。人倒是很好,时时拿些上好的点心来给大家吃。“这是干爹给的。”“这是二表哥从意大利带回的巧克力,老贵的。”伙伴们也叽叽喳喳分了吃了,齐全眼里便有得意的火花。
慢慢阿致知道这里更多事。花园里最年轻的一帮少年,小节齐全之类,大抵都有夜幕下隐秘的职业。有老板来包养那就最好,衣食无忧,不过机会难得。象齐全这样,东认个堂亲西认个表亲的,也算是混得不错。小节乐天派,却是个直肠子,爱得罪人,条件虽不差,际遇倒差强人意。
阿致的标致自然也不会被忽略。有老人猥琐地捏捏他肌肉分明的上肢,要介绍他进这个职业。阿致一贯地拒绝。他毕竟是有文化的人,尚有自尊的底线。他当然也不鄙视,但要自己沦落,是万万不可。

这天夜里,人出奇地多。多到没有位子可坐,连花坛的栏杆上都坐足了人。是个出奇温暖的秋夜,夏天未尽的欲望都重新卷起来。阿致抽了一支香烟,有点疲倦,想回学校了----回学校还要一个多小时,他想可以在车上睡个回笼觉。约莫九点半光景,阿致踱到花园的角落:那里是偏僻的地方,也最黑暗,若是就地动手动脚,是最合适的选择----平日并不会有多少人。很静,他看见有个男人坐在花坛边,孤独地向着声音热闹的中心张望。
阿致心里一凛。毛衣下的身体却出了一层冷汗。他看到的是自己,在学校澡堂的角落,隐藏着,又希望着。他走过一个位移,找光线可以射到男人脸的角度……那是张安静的脸,线条细致,五官都显得有教养。毛背心是鸡心领的,衬衫解开一个扣子。他面色踌躇,但神态不卑不亢。
“怎么一个人?” 阿致轻轻在男人身边坐下,愉悦从心口累积到嘴角。
“哦……我……”男人抬起脸,面色和月色相映,像把整个世界都放在一旁。阿致的心哗然地抖动了一下。
正要继续,就在那一秒,热闹的彼岸忽然有人叫:
“警察!”
彼岸的人潮就涌过来。是这样铺天盖地,瞬间就堆满了街道,再迅速收干。阿致也是这潮的一个分子,被公安的漏斗吸到阴沟的背后,躲起来,等到太阳升起,再蒸发到空气里,重回青天白日。
而花园里已空无一人。阿致不免有些懊丧。他单调地回到学校,躺在床上,又觉生命的奇妙,要这么嘈杂的夜,才能遇见喜欢的人。这夜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呢?上天的用意是什么?这样半甜半咸地想着,便睡着了。

跟着的几周,都要考试,阿致没什么空去花园。温书温久了,他也无端地梦起那个人,鸡心领背心,温和洁净的眉目。不知是否有缘再见。多半是无缘。看他也是第一次去的生面孔,被警察一冲,吓都吓死了,哪敢再去。
但老天的眷顾竟然降临。那天刚刚考完,下午,阿致刚进宿舍,阿姨就用毛线针敲着玻璃叫住他:
“诺!这个电话的人说有急事,你打回去。”
原来是小节受伤进了医院。下午的花园人不多,有人就借着交朋友的名义诈钱。诈同性恋原本是没有人敢声张的,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节一听说就追出去,结果扭打一番,小节的手腕有点骨裂。
阿致匆匆赶去。还没到病房,便在走廊里听见小节沙沙的大嗓门叫:
“下次再让我碰到!搞死他!”
旁边有阴阴的笑声:
“搞死?怎么搞啊?干弄还是湿弄啊?”
一阵乱笑。进了门,第一个跳进眼帘的倒不是受伤的小节,却是那件鸡心领毛背心。这下光线充足,看得清楚是红色的镶边,基调是藏青。男人的脸也更清晰,在热黄的阳光下,出落得明亮动人。
阿致差点呆了,只惊讶得听自己的心跳。齐全察言观色,甩甩手,道:
“来,来来,阿致,我来介绍新朋友。这位是正天。新来的哦,大家可不要欺负他。”
男人倒老实得很,抬眼看看阿致,说:
“我们,见过。”
小节这时嗷嗷叫起来:
“诶哟,怪不得哦!见色忘友!朋友受伤都不问一声,单看新来的帅哥!作兴还不是新的,是老相好!”
说到后来,小节也感觉这不是自己说话的风格,扑哧笑将出来。
“好啦,好啦,” 阿致对着小节笑,“明天买只蹄胖给你,哦不对是猪手,缺啥补啥,以形补形。”
小节装得听不懂,努努嘴道:
“不要。我要吃火锅。牛鞭火锅。”
又笑成一团。笑声间阿致又望那个男人,正天。他笑起来眉眼细细,正是江南美少年。但他的笑是不出声的,含蓄的情绪。阿致也不出声,因为要观察他,没空开声。别人都放着嗓子,所以声音是他们俩和其他人的屏风。他们在默默地交流,静音地堆积情感,垒在脚底下,和世界距离一个爱的海拔。
散场。他们两个被识趣地单独列开。深秋的上海如此温暖,下午四点,仍夕阳灿烂。
“这鬼天气,真是冷不下来了。” 阿致叹口气,太阳穴上有细细的汗。
“恩。”他的话还是少。两人在梧桐间走着,阳光的斑落在脸颊上,倒象灼热的星星。他的脸也就带了张热星星的面纱,因为皮肤光滑,所以边走,那面纱边滑动,是活的美丽。阿致看着,想如果自己是那星星,就在正天的脸上沉淀了陨落了,多好,每日就跨过他的鼻梁他的眉尖无数次,连身体都可以不要了。
又看他的身高,“比我高一点,有78、79吧。”两个人有一种并肩的倾斜的美感。“他的手比我小。我可以抓住他。” 阿致把左手有意无意地往正天的右手靠。两只手都湿漉漉的,汗水在感情线里滑来滑去。红润的。后来就握在一起,你的汗水流进我的沟渠。阿致感到毛孔的扩大,象要把他的体液都吸收进自己的身体。脸很烫。
“天还真热,呵呵。”一对男子,是闹市里成双的逆插玫瑰。

正天是一家外国企业里的职员----外国企业,在那个时代还是高贵的代名词。他是大学毕业生……和阿致不同,他毕业的大学可是城市东北角的名校。单是这一点,就让阿致又敬又爱了。他们外国企业,早上比别人单位晚上一个钟头班,下班也相应延迟。所以阿致要反着下班的人流,去他工作的地方等他。
这是怎样快乐的约会啊!电车晃得那么久,期待是那么漫长。斜阳是跟着节奏的,一摇、一摇,时间也一晃、一晃,是一条廊,你在那边等,我穿越了满路的繁华来会你。阿致在车窗旁恹恹地兴奋着。
正天偶尔加班。他等他。他们肚子很饿,跑到四川路的飞龙吃生煎。“这是有些年头的生煎了。” 阿致专注地听正天讲上海的历史。汤汁在粉红的肉边滴滴答答。正天的嘴是朱红的,眸子是黑的,鼻子有出汗后的白。这就是阿致的全世界的颜色。阿致的嘴很油,很润,一点也不干裂,所以他放心地和正天接吻,一吻就吻到了第二个白天。
翌日清晨,阿致惺忪地醒来,正天已经在镜子前穿戴。毛背心。这是阿致在这个青年身上的记认。阿致光着身子在正天软和的鸭绒被里游来游去,一条男性的人鱼。
“正天,你很喜欢这背心吗?看你老是穿。”
正天低头看了一下,笑道:
“算是喜欢吧。这是我妈妈织的。冷天嘛,也没必要一直换衣服。”
阿致听了这话,猛的想起门房阿姨的毛线和白眼,不禁有些气馁。他翻了个身,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道:
“正天你不是上海人吗?怎么又出来住?”
“我家在徐家汇,上班要到外滩,交通太不方便。再说现在年轻人都时兴租房子。自由。”说着正天走过来,给阿致的额头一个吻,
“不然我怎么能带你回来呢?”
阿致满意地缩回被子里。
“我买了豆浆和油条,在外面的桌子上。你起来自己吃。我上班去了。”
阿致隐隐感觉自己是个主妇,或者说,是个小情人。在门被带上以后,四周就成了寂静的城。他要守纪律地留在这个空闺,等主人回家的再垂青。
这也是个普通布置的房间。暗红的橱,大花装饰的沙发。地板只是简单地漆了一漆,也是藏脏的深红。整个房间是深的暖色调,有物极必反的清冷在里头。
他今天下午是有课的,盘算了半天要不要上,他决定还是起来再说。拖着拖鞋,裸体吃油条。他觉得真刺激,却又从心河底浮起许多孤独来。那种家具里透出的闷让他害怕。他速速地穿了衣服,关好门跑到街上。
人声重又让他呼吸到安全。阿致想他是属于人群的动物。人群也让他记得起幸福。幸福是要比较才能得到的。在回学校的路上,阿致记叙了和正天的感情,感动让他体会到哀艳。
问题在于,哀从何来?不是记忆,就是预感。阿致下午上课时还顶着温柔的太阳灯,晚上回宿舍,就变成手术用的无影灯,把事实赤裸裸无遮盖地照出来。
“阿致电话!”
阿致原本以为是正天,他也想整理一下衣服出发。料不到不是。对方的声音像幽冥,无重力地荡在电话线另一头,唤他的名字,问他的近况。
“明子?”
把这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阿致也吓了一跳,仿佛对方漂浮的死也传染过来,把他的心也提起。

明子明显地落魄了,不单是外型:胖了,胡子长短不齐;更是精神:当初那个洁致体面的明子不在了,他成了一个潦倒的中年人。
也只有阿致还能认出他来。阿致还知道他的过去,所以能和他在一家幽静的面馆吃面。普通人恐怕要把他当瘪三赶的。吃完了面,阿致只当明子会跟他聊聊近况,却想不到明子开口便是钱:
“给我一点,急用。”
本来。是说本来。明子在阿致心里还留着个不算差的印象。象苏州河边的轻纱帐子,若轻若无地飘在回忆的天涯海角。而现在,帐子马上破了,烂了,变成狰狞的蜘蛛网,只求快用把扫帚扫扫干净。浑身皮肤都长出厌恶的疹子。
“我还没毕业,我哪里有钱给你。” 阿致决定先把话说明了,“你要钱,自己去赚。上海那么大……”
还没等阿致讲完,明子已经插了一句狠话进来:
“听说你交到个有钱的男朋友?”
阿致痛苦地呆了。好象有冷水从血管里渗出来,然后结成冰锥,反过来刺他的肌肉。他的预感是正确的,那些暗红的家具,和明子的是如此接近。如此接近。它们的皮肤上贴着明子的恶魂灵。他想呕吐,喉咙里被恶劣的痛引出咕咕的声响。那也是他拳头的声音,他想揍面前这个男人。
“我警告你,不要去骚扰他!”
“可以啊。你拿点钱给我用。我就……”明子躲在宽阔的衣服里,像老鼠,像蛇,像爬行动物,就是不象一年前神情熠熠的精致男人。
------------至少,那时候,他还会编个理由。
阿致冷冷地从口袋里翻出一些钱:
“这是我的。你拿去。尽管拿去。不要再来。”
明子把钱塞进口袋,摇摆地走出面馆。阿致的身体感觉不到体温。又是这颗陨石。他只是砸出了一个陷阱,一个黑洞,让阿致不能翻身。
他也犹豫,该不该跟正天讲。他怀疑正天会因此质疑他。一直以来,他对正天都有敬的成分:假如遭到质问,我失去他,怎么办?
阿致很害怕。他是坐在冰窖里的囚犯,身边的动物只要一出声,正天就会封起冰窖的顶。那是他的天。那是他满脸的热度、星光、水源。
背对正天睡去,阿致的脊椎上有凉凉的恐惧。

隔了一日,周四下午,阿致空闲,就回花园了一趟。
和正天交往以来,他倒几乎不去花园了。正天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觉得这些人不健康的。这两日心境苦闷,去和旧朋友谈谈,也许会开解。刚上台阶,小节已经迎过来,拉住他的手说:
“阿致!好久不来啊!你知道吗,齐全要去新加坡了。”
这个消息让阿致一震。出国是件大事。他却似个与世隔绝的原始人,只懂和伴侣茹毛饮血,连这都不知。
“几时走?”
“就下个星期。你再不来,我们要打电话给你了。那个老板人不错的,说带就带,爽气得很。”小节说说说,眼睛里射出红色的光。
阿致恩恩答应着,意兴阑珊。别人美不美好,同他关系不很大,他的处境怕是别人也难体会。当然朋友要走,总会有多少的惆怅生出来,齐全这傲种,也算落到了好花盆。愿那里雨露好。
正胡思乱想,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贱贱笑着的明子。阿致心一紧,明子先说话:“晚上我们再见面啊!”
阿致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嘴里含含糊糊脆弱地答应着。他不想让事情发扬光大。小节却一个跨步向前,一把推开明子,道:
“你来我们这儿做什么?做什么?滚!”
阿致也一呆。明子也一呆。这么凝了几秒,明子仿佛明白了什么,指着阿致,道:
“这记算你狠!算你狠!”
他离去的背影臃肿而蹒跚,象开裂的龟甲。
阿致不清楚发生什么,但看明子愤恨的表情,恐怕会把事情闹大,刚想追过去,小节却把他拉住:
“这个人和你发生了什么?他是个惯犯,说同志也是同志,但专门骗别人感情,骗到财就跑路。刚坐了半年牢出来,死性不改。哼,判得那么轻,我看坐个十年八年才好。”
阿致点了几下头,坐不一会就告辞。在车上,他仔细咀嚼小节的话,琢磨明子该是个有些年头的恶人了。可为什么要骗他?那时他刚进大学,一无所有。或者那时他对自己是有真感情也说不定……可只是说不定,而且对现在的无耻与事无补。又想到,为什么自己那么怕?有什么见不得正天的事情吗?没有。但明子现在委顿的样子太可怕,以他现在卑鄙的舌头,添油加醋乱说也有可能。有可能。不能让正天怀疑我。我们要坚定地相爱。
回到正天的家,正天已经买了一桌的菜在等他。他心里发出个声音,把住他的声带,四个字:
决计不能。

但他仍是心神不定。打了个电话回家,母亲的声音显得很旷然。家乡对阿致来说是一个遥远的背景罢了,但他还是要防止有人在上面泼脏东西。寒暄了几句,母亲倒在那头哭了。阿致镇定地立在电话这头。亲情在他的心脏里,象一块久未雕琢的钠,现在在母亲的泪水里,迅速缩成微小的核。
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徒留下一碗带余温的水。
暗红的地。青的毛线。黄的灯和黄的脸。白的手。正天的家在阿致眼里渐渐起了雾,烦扰拔地而起,长成黑绿的森林,而他的脚却着不了地。阿致惊醒过来,是不堪的梦。身旁的正天无心无事地睡着,手臂把胸口夹出一个性感的沟。
如果明子是一场梦。如果明子的出现是一场噩梦。

过了两三天,同伴要开个聚会欢送齐全。阿致先回了次学校,办了一些事,晚上的时候一个人赶到饭店。已经集了不少人,大多是花园的常客,今天纷纷盛装出席的。这样一个男人的场合,要比赛妖媚为美,金花绿枝。有人甚至穿了旗袍来,露出高开叉的大腿,神态是临死前的阮铃玉,有病态娇弱的残酷。
正天还没有到。今天是周末,也不需要加班,不知为什么那么迟。阿致吃了一口冰冷的海蛰,平淡和坚硬哽住在喉咙口。他发觉自己的不安。茶是温的,周围的欢乐像隔了一公里。
之后主角出场。白的西装和西裤,打扮得象个三十年代的小开。阿致听说他的老板倒并没有来,或者不擅长公然出席这种场合。只听齐全清清嗓子,道:
“感谢大家今天举办这个宴会来欢送我。我在圈子里时间不算长,但得到很多朋友的照顾。这里我要谢谢……”
正在报名字,正天倒来了。阿致向他招手,正天沉着面孔走过来,逼过来,坐下,也不说话,整个人象罩上了保鲜的塑料袋,僵持而冷漠。
阿致浑身硬了。仿佛立时被赋上一种使命,要随时期待可怕的结局到来。这个结局是注定的,是放在弦上的箭头,有不得不揭开的急迫。这时有人上去给齐全献花,吻来吻去,台上台下又闹成一团,这两个人却又相对地沉默。象那日在医院一样。四周是声音,无言只属于他们。但那时的静默是明黄色,今日的却是肝炎般蜡黄。茶又凉了,又换热的,又凉了,直到阿致一口喝下。锥心的苦和冷。
这个时间,阿致开始不希望宴会结束。秒针滴答、滴答。人开始少了,没了。到他们要离场的时候。对齐全说了再见,正天在前,阿致在后地走出饭店。街边的路灯碎了,正天独自往影子投射的地方走着,走着;阿致也走着,走着,饭店招牌的霓虹终于用尽了,前头的人开始步入黑暗。阿致眼见那宽阔的背影慢慢缩进巨大的幕,即将连一点线索也不留下。他停住脚步。前头的人说:
“今天你回学校吧。明天……明天你在学校等我。我来找你。”
说完,幕布完全落下。那人离开。
阿致只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在车上坚持地醒着,分析和思考,要在乱麻中拉出一条情节。但紧张会分泌催眠的激素,他还是迅速地在学校的床上死去了。他在乱梦中战斗,偶尔地被心跳惊醒过来,又躺过去。他感到寒冷,心口有被冻伤的红。
第二天正天来了。他把阿致带上一条陌生的公交线路。仍然是无话。那巨龙车蜿蜒地开过无数灰败的民房,最后停在一群公房的门口。
他们下车。正天说:
“这是我的家。我家的人要见你。”
阿致象被五雷轰了顶,头皮如触电般地麻。他似乎突然完全明白了,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天又不说话了,他在前面寂寞地带路。阿致跟着这条残忍的路。身边和身后都开出了荆棘。他无路可退。
生锈的铁门,也漆成痂的红。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的男人,微胖,谢顶,眼镜后是怯怯的小眼睛。阿致跟着走了进去。那是一个不小的厅,有半圈皮质的沙发转在角落。上面坐着一个瘦的妇人,正在打毛线。她的头发不多,虽然烫过,仍然矮矮地贴住头皮。身上是一件黑色的毛衣。整个人肃穆而镇静。
“哦回来啦?朋友也来啦?来,坐!朋友也坐!我去倒茶。”
她一丝不苟地招呼着,放下毛线,立起身往厨房走去。她人也不高,但有一种尖锐的仪态。阿致拘束地坐下了。在妇人路过时,他明显感到有打量的眼光试探过来。他慌乱地坐坐正。那黑色的毛衣象移动的墓。
“刚才是我母亲。这是我父亲。”正天介绍。中年男人走过来,和阿致握手。手掌里传递过来的微微的热情,让阿致稍稍放松下来。
妇人又出来,手里捧着一杯碧绿的茶。是黑色山上缀着的少许春色,整体依旧阴冷。阿致捧过茶,借着热力,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妇人重新坐下,把肘靠在扶手上,面貌友好地望着阿致,道:
“小伙子生得不错啊,几岁了?”
“19,快20了。”
“哟!倒比我们家天天小,看着挺老成的。原本以为……呵呵!”
阿致又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讽刺。妇人的友好是险恶的。可他又没办法发作。他只能沉沉地坐着,沉沉地受批判。他是要受改造、受驱赶的。
又问了家世。“一个农村小孩,到上海来不容易哦。原来是读书的。上海啊,十里洋场。要学坏倒是不难。”
说完她顿了一顿,仿佛也感觉到自己的话太重。阿致是无从反驳的。正天先前也只是默默地听,听到这里觉得不适,便用怨的眼光在她母亲脸上扫了一下。不过那眼光也是柔的,怯的,和他父亲的一模一样。
这么僵了几秒,妇人换了一下腿,说:
“我倒是不反对正天交朋友的。年轻人,路道广一些没坏处。但正天从小就只是读书,不大跟别人出去的,所以若是轧上坏道,也只能怪我们做父母的太当心他。他是听话。好小孩。我们想了一想,还是让他去见见世面。这样比较好。哦?正成国,你倒是答应一声啊!”
正天的父亲暗暗答应了一声。喉咙里似乎有压迫住的痰。妇人狠狠地站起来,端走阿致面前茶几上的茶,“水冷了,我去换一换。”她的步履有些异样的激动,木头地板发出受挤压的响声。
“美国那么远,正天一个人也要当心。”她回来,放下杯子,语气倒是朝着阿致来的。阿致成为了这个消息的负载者。他平静地接受。他屁股下的沙发柔软得象一块沼泽,那泥水已经漫到颈脖,他早就放弃了挣扎。这是他和正天母亲的一场牌戏,而正天是妇人的筹码,他本一无所有,从开始就注定被清出局的结果。
窗外忽然刮起风。要下雨。妇人站起来到窗前,想关窗,却没有动作。阿致木然地看着她。她突然转身,窗帘的光影掉在她脸上,她的皱纹被拉开来,一根一根,横着张在她的五官上。她显得冰冷和孤独。又过了一秒,她却哭起来,眼泪滴过皱纹的弦,弹出嘤嘤的哭腔:
“你真的要当心,正天。我们就你一个儿子。要不是有人告诉我们,我们还不知道这种事。这种事!你千万……”
她说不下去。客厅的空气在大风里结住了。四个人的表情都变成日本艺伎的妆:短的眉毛,僵白的颊,和长到没有终点的眼神。像一支即将覆灭的船,只有阿致的献身才能拯救。阿致知趣地站起来,决定告别。妇人没有挽留的意思,而正天总算争得送阿致出去的权利。两个人出门,铁门在身后哐啷关住,落下无数陈年的屑。
下楼。依然是走。并肩的倾斜,依然是美,但冰凉的手没有可传达的温度。两人没有话了。不是缺话题,只是心底的绝望,让语言都变酸了,结成精神上的疤。是人生回忆里微凸的墙纸,用手摸上去,会有到肉的痛苦。阿致走到一个楼房的转角,幽幽说:
“你还有几个月才走吧。总要的。我们还有几个月。我去买下礼拜大光明的票子。诶,又变穷了。去红房子!我还有点奖学金。我还没有去过呢,那些猪排看起来真香。不过你到那里总归是有得吃的。另外,另外,去坐碰碰车,你喜欢玩的,我也喜欢的……”
话还没有说完,正天已经流下眼泪来。他的眉目是那样憔悴,让阿致也流下了眼泪。他还想把话说完,绝望让他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固执。他知道他失去他了。他是谁,他又是谁。阿致感到渐渐的虚弱,滚热的泪从眼眶跌出来,到下巴那里已经凉了。他知道他失去他了。正天身上的毛背心开始不合时宜,该摘掉这个记认了。一阵秋雨一阵凉,冷涩的誓言----他们好象也没说过什么誓言。阿致清醒地擦掉泪,正天不见了。
阿致孤身地走在大街上。路上行人不多,即使有几个,也忙着躲避这场雨:雨倒是不大的,但上海的雨能钻进骨头里,再从骨头里钻出可悲的冰。那是上海冬季的降临方式。那是阿致快要习惯的悲哀方式。他的苦难的冬啊。周围的人在看他,他在雨幕中看他们,都觉得心惊肉跳:这个是明子,弓着肥胖的背在对他笑;走过去的是梅雪,平板的目光在嘲弄他自己选择的愚蠢命运;还有黑沉沉的妇人,正天的母亲,她有凄厉的泪水。他有一阵觉得快意:美国那么自由,想必正天的选择更多……明子和正天母亲倒是成全了正天。他呵呵地冷笑着,又陡然觉得哀伤:那么谁来成全我?这个中国最发达的城市都不能。他觉得恨,却想不到恨的对象:明子?还是正天的母亲?好象都可恨,好象又都不是根源。也许是整个世界,整个坏的世界。他死命地笑着。他听见心底发出喀塔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断了,他又不能肯定。而身体已彻底地湿透了。
阿致回到学校,发了三天的烧,只吃了一点粥。第四天回复过来,照照镜子,发觉自己嘴角长出往事的痕,一笑就纠结起来,触目惊心。

然后过了五年。阿致毕业好久了,他成绩不错,成功地留在上海。他在一家国家的研究机构做事,是闲职,上班时间都可以跑出来。而日历已经翻到九十年代。花园还在,阿致是那里的元老……这地方虽然人来人往,却有自然形成的秩序在。新的面孔、旧的关系,面孔接着变旧了,有些人消失了,故事是铺就花园的砖,在风和尘间整齐排列着。
正天确然是去了美国。阿致也没有新的恋爱。五年,再咸的泪水也早已变淡,可是他觉得恋爱无趣。他是不缺少性的,这更让他油滑而潇洒。他有自己狭窄但温暖的房间。日子平淡、悠长。
母亲则一直打电话来催他成婚。他浮浮地搪塞过去。他清楚他一旦结婚,就是毁了整个家的开始。他们是有毒的植物,花园是他们最初也是最后的土壤。
但这个本命年又不一样。没有朋友的晚上,他一个人随便吃了晚饭,提着公文包从单位往家走……下午的空气是浑浊的,很多人骑着脚踏车丁零零地穿行过:他们看起来都有事做。这一年,阿致感到特别空-------是空闲的空,也是空虚的空。他进了一个店子,再从一个店子里出来,无聊地看着他房间里决计摆不下的钢琴。回家,冷清的房子。即便对了电视机也感到怅然。以前的几年,他不会察觉到这种情绪。他开始明白老人家说的本命年的危险性……12年前是如何的?恐怕什么也不懂吧。
所以当林子把鬼鬼介绍给他时,他出奇迅速地决定重新开始一段关系。林子入得比阿致晚,玩得倒比阿致欢,成日寻觅新货色,象公园里专职的媒人。那天,阿致见到鬼鬼时,也是个潮热的黄昏,濒死的太阳把余温都丢在鬼鬼的脸上,乍看过去,居然就有几分正天的味道。阿致当即拍了板---象在菜市场买了一块猪肉---“就跟我吧。住过来。”鬼鬼含着下巴,低眉顺眼地点点头,有一种出嫁的羞涩。
同正天一样,鬼鬼也是温柔的。但鬼鬼的温柔更多是低下的味道:是服从,是下级的唯唯诺诺。阿致对他的感情是一种对宠物的怜。偶然也把他当仆人。下午回家,鬼鬼围了围裙在厨房做菜。阿致从后面抱住他,他在双手的圈里小幅度地蠕动。那是个瘦弱的躯干,坚硬的骨的边缘敲击着阿致的手。阿致于是觉得索然。
阿致有时直接进屋,要鬼鬼给他脱袜子。鬼鬼安静认真地帮他脱。阿致看着他软塌塌的头发,便有一种征服欲涌上来。他把鬼鬼粗暴地抱到床上,摆出夸张的姿势做他。鬼鬼的配合是像小鸟一样的叫,更衬托出阿致呼吸的浑厚。阿致觉得自己特别男人。
但却是没有爱的。阿致有时就自顾自看书。鬼鬼把电视调得最小声,担惊受怕地看。是那样小声,连隔壁打游戏机的声音都听得见……滴滴滴滴的,一点一点,象小时候玩的拼图,红色绿色的塑料小棒,插出一个面目模糊的世界。
尽管模糊,那也是一个世界了。阿致决定单调地维持它。鬼鬼的家在北方,上海几乎没什么朋友,阿致就带他出去认识。但能认识的,也还不是圈中的那些?鬼鬼又不如正天般上等,可以出入各种场合的。只是一只宠物,说不定连公交车上都不准带----这一点又让阿致觉得气闷。然而又离不了。话说回来,如果鬼鬼不是那样……贱格,阿致或许又会嫌弃他的个性,感觉自身的领域被侵略了。从这一点说,鬼鬼是优秀的,他只装饰在阿致的门上、墙上,是颜色和谐的花,连多余的氧气也不会侵占。
就这么两个月。阿致对鬼鬼的态度一向是淡的,因此也不会有感情的负担出现。他仍是往常一样潇洒。家里的人让他觉得妥当和放心,是对自己空虚的一个明确交代。其间过了鬼鬼的生日,阿致做善事般买了个蛋糕给他庆祝。鬼鬼的快乐让他有些细微的负罪感----只是细微的,第二天随着刷牙的泡沫就吐掉了。六十多天。那天傍晚,阿致照例回家,却见鬼鬼在热情地伏案写字。阿致走近想看,鬼鬼又躲躲闪闪。自然是有古怪。但阿致对鬼鬼的一切都是淡然的。就像对待非洲小国的政变,只是看看,并无深究的兴致。
第二日无事。鬼鬼的脸只是有些茶花色的粉,像是吃了提精神的禁药,迷迷然,荡荡然。第三日,那粉加剧了,向猪肝色迈进。阿致觉得再不问,倒显得他失礼,况且好奇心也不允许他再等。于是他问了鬼鬼一句:
“怎么?”
鬼鬼仿佛得到期待已久的号令,一下窜到阿致的身旁,用手挽着阿致的手,两人的姿势有一种陌生的亲密----这相反地让阿致不自在起来。他们俩又何尝有过这般夫妻式的依偎?
紧张。鬼鬼的深呼吸带给阿致莫名其妙的紧张。这是鬼鬼诡异的舞台。只见他眯眼笑着说:
“阿致哥。我知道你对我很好的。我,恩,前日,我看了一本杂志。是林子那里的,香港人杂志。说两个香港人,告诉他们父母他们的身份了。诺,就是我们这样的人。你知道他们的父母说什么?说祝福他们!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阿致哥你对我这么好!所以我写信给我爸爸妈妈,告诉他们我们的事了。我要站出来,用我的勇气换祝福!”
听前面,阿致只是感到过时和无聊,但越到后面,阿致越发觉不对,直至那个事实说出来,阿致的心就像被大棒撞了一下,内脏都被震开各式各样的口子,只觉得无穷的恶心。至于最后的口号,阿致因脑袋嗡嗡作响,没有听清楚,不过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子,在一瞬间,像被哈哈镜扭曲过千次百次一样,让阿致感到不尽的讨厌和愚蠢。他下意识地把鬼鬼往外面推,推到墙边,然后自己爬起来,指着他道:
“你……你想做什么?装天真吗?我真没见过你这么愚昧的人!那么多年,花园里的人多了,我也没见过你那么蠢的!你想要被承认,是不是?去死好了,天上会承认你的。”鬼鬼的脸一下子从高兴的红吓成没有血色的白,身体则窝在床边的角落。本来就瘦,现在则成了彻底的单和薄,像祭祀用的纸扎的人偶,被阿致的怒火一烧,就会灰飞湮灭。
骂了一会,阿致也累了,便坐下,语言也开始缓和,但从齿间仍露出厌恶和鄙夷:
“是这样的,鬼鬼。鬼鬼,你听我说,我是为你着想。做人是要现实一点的。这个社会,决不可能有那样幸福的事的。我们的爱,我们的关系,只能是地下的。对不起……”最后三个字,连阿致自己听得都觉得懦弱。他仿佛是在向自己抱歉似的。鬼鬼浅浅地抽泣起来。阿致伸出手帮他去擦眼泪,他竟拍开阿致的手,登登登跑出门去。
阿致并不想挽留鬼鬼。他的愠怒还在烧。鬼鬼在上海有个远方的表亲,无处可去的时候他还可以去投靠。所以他并不担心。房间又空落落了,空气里有火烧过后的余热。都是争端的灰烬。他坐到藤椅里,开始计算年岁:“20岁。鬼鬼20岁了吧。我20岁在做什么?刚和正天分开没多久……我们那么甜蜜,我也不会写信告诉我的父母……倒跟揭发自首似的。就算我和那个明子在一起时,我也不会那么做。哼,比我18岁还蠢!”
想着,如同是为自己的愤怒找借口安慰。时间晚了,阿致就睡下了。第二天如常上班,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他虽然才24,却有出道多年的沉着。
电话是下午打来的。林子说在花园发现鬼鬼的尸体。像是自杀。应该是夜里就发生了,但鬼鬼选的地方是草的深处,所以晨练的老人也没有发现。还是下午例行扫地的阿姨看见,才报的警。
阿致在电话的这头,如同在听一则收音机的报导。他的诧异,以及一点微漠的悲伤,都被延续的厌恶抗拒开、掩埋掉。他有他自作主张的推测:鬼鬼是死在惯性的愚蠢下。真傻。
不过他依然第一时间赶过去。现场围了兴致高昂的人群,认识的同伴倒不多。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怕来:怕被别人看见他的存在---他知道自己对鬼鬼的自杀是要负责任的,然而又有下意识的冷酷:不关我的事。这两种情绪,或要受到质问,或要受到唾骂,他都不想面对。这时人群里涌出一股风,吹开一条森严的道,盖着白布的尸体被运出来。头是盖没的,见不到脸,但荡下的一只手,阿致是认得的----那只细白的手掌,现在沾着死气,就更是没有血色。
这么地看着,阿致感觉自己也变成了围观的路人,在看一出漠然的戏。然而有人拍了他的肩膀,阿致回头一看,是名叫张伯的一个圈中人。平日里也不熟,点头之交而已。
“什么事?”
“那边有些朋友,想见你。”
阿致抬头一瞧,那些朋友就是林子他们。坐在花园一个僻静的转角,远远看,都板着谴责性的脸。八成鬼鬼留了遗书什么。这样的小孩总要留足被怀念的工夫的。
果然是因着这件事而审判他。他被围在半圆形的陪审团中间,而法官则是最悲伤的林子:他算是鬼鬼入门的老师了,也是阿致和鬼鬼的媒人。“倒是把羊推入虎口了!”一个叫长脚的人说。连小节也在。但他也不为阿致说话。“毕竟都是外人。谁又真的了解情况?” 阿致心想。林子开始的哭声还悲苦,但渐渐就变成有意的抽泣了……阿致也听得厌恶起来,只觉这些人都死样怪气,假模假样。反过来,他倒有真的愤怒,最好面前的人都死光,死得精光,这世界才能清净。
在嘈杂里,他似乎又听见心底的喀哒一声。这次的声音比上次小很多,仿佛只是在巩固什么。“断了又断。还能怎样?”他不由促狭地笑起来。是心底的笑,嘴上依旧保持凝滞的悲。世俗的眼光现在是里面一层,外面还有一层,都用自设的逻辑和刑法去评审别人……外面的人歧视同性恋,里面的人歧视没有理想的人……而理想又是什么?他的心骤然一紧:原来看得太透也是罪。他是个黑小的核,最后要被丰白的果皮果肉们抛弃。
而警察也找他去问话。他要用认真的言语,去应付警察好奇的问话,用来丰富他们饭后的谈资。他也努力地做了。他在努力地加添这世界的荒谬。鬼鬼的身体是死的道具,他们两个的情节是活的线索。自认高尚的世界把这幕戏播给自己看,他们有看热闹的趣味和决心。
他后来坐在警察局的走廊里,哪里也不想去。能到哪里呢?哪个方向都是寂寂的黑。自己的投影也是黑:细长的头、细长的手,是心里的魔鬼。身旁的花盆种着稀朗的兰花,上面都是尘;阿致用手拍掉一些,露出本来的绿……他又一想,拍掉做什么呢,没多久也一样要沾上。还不如一直蒙尘,连眼睛都蒙上最好。他站起身,向门外走,萧条的夜晚八点,他这样一个同性恋……内心只觉得无比荒凉。
他的事也终于开始在单位传开来。在食堂三三两两的舆论小组里。他从此变成腐败和变态的象征。领导算是开明的人,只是劝他好自为之。他冷冷地答应着,后来干脆辞了职。
在家里,在房间里。他喝了酒,床就像浮在时间沙堆上的船,前后左右地摇。点点点点,这曾是鬼鬼幼稚的头脑造出的乌托邦,但被他扫回了现实的尘埃里。而他的心里,下着让他憎恨的梅雨。“如果鬼鬼不那么蠢,我们倒还算和美的。”可他也没有什么悔恨。时间容不得悔恨。这么地,就是十年。

十年间,翻天覆地了。他在圈中的名声,自鬼鬼死后,就一直不好了。人们开始叫他阿枝,树枝的枝。自那以后,他也一直没有工作,在各个地方打些零工过活。更多时候,是没有钱……花园里几乎没有人了,成批的年轻人都去酒吧玩。那里是要花钱的。他于是在各个酒吧骗酒、赊酒喝。大家都躲着他,然而他不以为意。凭着对历史的了解,还能说故事给新来的人听---但说完了,人们也就到时间了解他的行径。他就又落寞了。
起雾的早晨。阿枝起床洗澡梳头。镜子罩上了热气,他用手划开一个脸的宽度,看见自己暗黄的脸,“皮肤是真的变差了。以前的时候……”他在对自己说话,也是对他的听众说话。在酒吧还没开门的下午,他就钻进去,和在整理瓶子的酒保诉说,“我那时可是花园里的花魁。多少人想包我。我都不肯的。”酒保偶尔会同情地笑笑,倒一点点伏特加给他,像在打发地铁口的乞丐。
才三十多岁,他却显著地老了。眼睛里混着灰白和血红的障。曾经讨人喜欢的眉眼,因为松弛而变形了。成天不是睡觉,就是喝酒,皮肤的黯淡,应该是因为肝变坏了。他穿着过时的紫红T恤,西裤上的渍永远洗不干净。日头变得炎热,而看到他会更炎热---他是如此让人浑身不适。
这个酸馊的夏天。阿枝在穿着紧身背心的少年间穿行。那样足的冷气,从房顶上的空调中喷出来。象个住着群魔的山洞。他在一个生面孔前坐下。那是个染着红发的少年,逼人的青春象一个镁光灯照在阿枝头顶……他是和这个时代脱离的丑角。
少年不停地喝酒,手指间都长着烦恼的根。阿枝是喜欢跟人探究烦恼的,因为他自己就是烦恼的源。“有心事吗?” 阿枝推推少年面前的啤酒罐,声音像压着哮喘发出来的:空而且松。
少年只当是中年大伯无聊搭讪,也不答应。也不拒绝。阿枝微微叹口气,道:
“我像你这么大……或者还要小一点……烦恼多哦!诶,我们也年轻过的。”
这是他惯用的开场白,接下来多半是讲和正天的故事……这个故事最动人而轰烈,但听得多了,也成了祥林嫂的悲哀。少年却没有听过,眉毛里闪出好奇的火,点燃了阿枝心底旧事的干柴。他于是开始讲。声泪俱下的故事啊……那些干柴越燃越旺,生出无数十多年前过往的烟。
烟火的热度把少年的眼睛烫出了泪。直至冬夜凄清的收尾,少年已经用了一包纸巾,抽抽哒哒地道:
“大叔,想不到你也有如此的故事。真像我们。我叫连晓。我的朋友叫赵平彦。我们是真的很想在一起的----已经两年了!但是终究要分开的,不是吗?想到这,我就难过!有没有什么办法不分开呢?”说着,少年又是一大口酒。
阿枝望望叫连晓的少年,心想他倒是痴情。但阿枝的嘴早已变成尖利的椽,声带里镶着尖锐的仙人掌---扁平扁平的那种,象刀片,却比刀片多了许多出血点:
“不分开……谁都想!但怎么可能?看你们,家世都不错吧,总要结婚的。不见得向家里摊牌吧,还有单位怎么交代?”
阿枝在上海多年,上海话早炉火纯青,谁也听不出他的过去,略略的鼻音更让他象个经年的老克腊。连晓听了,愈发地郁闷,又喝了几口酒,说:
“爷叔。谢谢你的故事和话。过几天,我叫我朋友一起来。我们再好好聊!”说完,背起包就走了。阿枝目送他,悄悄慨叹:
“这背影,活脱脱当年的我!”
手里则藏了几根偷偷从连晓的烟盒里盘过来的红双喜。

隔了一日,傍晚五六点的光景,阿枝乘车去酒吧。上了公交车,站在一对座位旁边。一个妇人和一个女孩坐在位子上。阿枝仔细一认,不禁呀了一声----原来是梅雪。她拿着个巨大的书包。梅雪认了一会,也认出了他。点了头问候。神情间颇有几分惊讶。
她变成了一个乏味的妇人……虽然从前也不是很有滋味的。头发是烫过,洗碗布似的盘在头顶,象是染过红的,部分褪成了情糖色的黄,和头皮新发的黑色缠成绝不可爱的陀螺。胖了,皮肤上有褐色的斑。穿着一件尼龙的外套,行动间发出系系梭梭的响。
“你女儿?” 阿枝吊着手,看看旁边的女孩。
“恩。”梅雪点点头,象是无可奈何地摸摸女孩的头,“叫眉雪。和我名字一样,但是是眉毛的眉。她爸爸姓眉。也算巧的。眉雪,叫叔叔!”
“叔叔!”女孩约莫八九岁的样子,穿着校服。脸是白净的,隐约有着梅雪当年那温厚的美。梅雪现在是决计没有那种美了。她只有提前的迟暮。
“你呢?也有小孩了吧?”梅雪问。
阿枝沉默了一会,方道:
“我没有结婚。”
“哦……”梅雪只发了一个字的声,却象有无数的气接在后面。是答应,也是叹息。数不清的扼腕。她又说,
“我下岗了。现在在超市当收银员。当年的知识,都白学了。除了算术。呵呵。希望都在下一代,希望他们好。”这种话,当年的老人、老师也是这么说的。他们那时还唱“希望都在无产阶级的新一辈”……只是十多年,又换了一代的寄托。那时候,她是骄傲矜持的大学生。他们还在“谈朋友”。虚晃晃的时间。实在的皱纹。阿枝想啊想,仿佛出了神。然后他们母女手牵手地下车了。下车前摇摇手,她说:“再联系。”带着不变的凝固和凄凉 。
阿枝在他们两个的位子上坐下来,上面还留有浅浅的体温。他继续想。假如他们那时候继续地谈朋友,他没有遇见那个圈子,可能就结婚了。他对她没有生理上的爱,但生活久了,相互间总会有亲人般的恋。勉强生个小孩。是女儿的话,总比现在这个漂亮……女儿象爸爸的!阿枝对相貌有骄傲的自信心……也不会失掉工作,或许就发了财。即便没有,三个人也会在星期天上街。两个人牵着一个小孩,去淮海路。老婆去做个头发。给女儿买一杯哈根达斯的冰激凌。自己则置一套西装。或者没有孩子,就每周去国泰看电影----那种生活里没有任何的欲望,然而是确实安稳的幸福。
他靠着车窗,只留了一半的清醒。“再联系”三个字刻在心外边的皮上,随着心脏的跳动渐渐变脆,最后也掉落进荒芜的胸腔……他感到一种类似早搏的虚无和慌张。然而清醒过来,他就重新抖擞。他到站下了车。

进了酒吧,有人已经在等。他认识其中一个,是连晓,另一个十有八九就是连晓的朋友。一问,果然是赵平彦。他看上去比连晓大一些,戴着个帽子,帽檐低低的,是时兴的酷的类型。
坐下谈。连晓的话比较多,赵平彦则多少有些谨慎。他们都是体面人家的孩子,认识了两年,感情一直很好,但越生活感觉越不可靠。年纪大上去,他们也要为未来考虑。
阿枝对这类问题是没有经验的----从来没有人向他这么咨询过。然而他得到的是难得的信任,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证明自己的老练。刚在斟酌,旁边飘过来一个人,是酒吧里有名的骚货,二十三四岁,已经有了二奶奶的称呼。
原来二奶奶早已听把对话听了个大半,到了给意见的时间,他的嘴又如何闲得住。只听他动动眉毛,道:
“年轻人,玩就玩吧。管那么多做什么。大不了象我一样。我放得很开的。这也要顾那也要顾,你们这么小怎么忍得住?”
连晓和赵平彦听了,脸上浮出一种思考和挣扎的痛。阿枝连忙道:
“去去,你又懂什么。你有我经历得多?不顾一切在一起,总没有好结果。我是铁证!你们有得爱就多爱一会吧,终究要分开的。没有例外。你们又看到谁有好的归宿?都是做梦。”
二奶奶听了,冷冷一笑,道:
“你是铁证?对啊,铁证!害死人的铁证。人家要在一起怎么了?人家勇敢着。不象有些人,缩头乌龟。没有胆量还在这个圈子里做什么?趁早去趟医院,割了那东西,嫁个男人,倒是正途!”
阿枝在这十年里是被嘲弄惯的,本来没什么,但对着两个后生,总要做出些权威的样子来。他一拍桌子,斜眼盯着二奶奶,道:
“好!勇敢是不是?你叫他们不要上班,不要回家好了。告诉全家他是同性恋。呵呵,你做得出来,别人是不行的。你走路屁股摇来摇去荷花叶似的,不用问也猜到九分。人家小伙子那么精神,总不想被别人白着眼看。”
二奶奶气得一时语塞,阿枝又对着两个年轻人道:
“以我过来人,奉劝一句,及早收手。你要在圈子里玩,我阿枝欢迎你们的。但千万别当真。这个东西,一当真,害人害己!你们也听过我的故事。当真的结局都是惨……惨哪……”尾音故意拖长了,成为哀苦的拖把,留下一条脏黑的泪痕。
连晓和赵平彦听了,像坐在一桶冰上。而面前的两个过来人,一个穿紫红,一个穿本白,用对立的语言斗争着,搅成互搏的八卦。相较之下,阿枝又格外像个妖,也象一个执着的疯子。他们两个没来由得毛骨悚然起来,喝了几口水,便告辞。
他们走了,阿枝就又空虚了。他像刚打了一场战争,又有做爱之后的倦。旁边的二奶奶一直碎嘴地絮叨着,他也没空搭理。心里则一直想:不知两个年轻人肯不肯听?我说的可都是箴言。他仿若在期待战争的胜利。

之后又几个月。接近半年,快到春节的时候,有一次,阿枝在另一间酒吧碰到连晓。连晓见到他有些迟疑,但他主动问了近况,连晓好象被提及了高兴事,立刻忘了迟疑,道:
“我和小赵,申请了移民澳洲,刚批下来。我们就要走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周围是蹦迪的激情的人群,眼前是连晓激动快乐的脸。但阿枝丝毫没有任何高兴。他感到有泪,可不是在眼中,是在脑门。麻麻的,酸酸的。他用力地从嘴角挤出了祝福的笑。连晓转过身走进了跳舞的人群中,留下了手机在桌上。
阿枝拿起连晓的手机,泄气而随便地玩着。一个一个号码。他突然停在一个号码上……有一个恶毒的念头……
他被这个念头的恶毒击倒在了椅背上。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但恶的花还是发育开了,诱惑的粉太多,都沾在花瓣上,又沉沉地掉下来。阿枝站在巨大的花朵下,被粉阻塞了理智。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那个号码:
“喂!你好。是连家吗?我找连晓的妈妈……”
打完电话。他湿淋淋地坐着,恍若做了一个梦。他把连晓的手机关了。连晓这时过来,拿起手机,向他挥了挥,表达了自己的健忘和对他看管的感谢。连晓的脸是这样纯洁欢乐。阿枝看不下去,忙乱地跑了。
走在大街,他仍像在梦中。他做了平生最卑劣的事,成为明子的复制。“又是被成全的人,可谁来成全我?”他有愤怒的原因。可根源不是这个。他是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来证明给二奶奶,证明给全酒吧和整个圈子里的人看……他是教训,不要重蹈覆辙。他几乎输了,但在最后他扳了回来。他浮夸地笑起来。
已经有人在买年货,提着巨大的超市的袋子,向家里赶。他没有家。唯一的故乡的家也已经没了:父母都死了,留着没有看到孙子的遗憾……他们永远也看不到。他们在闭眼的一刻总有深深的恨---这些恨中有一些是向着阿枝的。阿枝知道。还有许多的人恨他。梅雪恨他,明子恨他,正天的母亲恨他,林子恨他,鬼鬼在天堂恨他,二奶奶恨他,现在连晓和小赵也会恨他。如果他现在死去,有很多人会高兴。
他走过一个转角,路过一家烟纸店,去买一罐咖啡喝。看店的人委顿地把咖啡递出来,把钱收回去,又缩在破棉袄里看电视。是这样萎靡的一个人,头发好象许多天没有洗,只顾藏在破旧的温暖里,连动都不肯动一下。
阿枝认得这个人。他是齐全。虽然衰败成这样,阿枝仍然记得过去他骄傲的额头。但阿枝没有出声……齐全也许没有认出他,也许根本是不想被认出。阿枝不想打破齐全仅存的尊严。他不要连齐全也开始恨他。
“现在还有谁不恨我呢?”阿枝边走边问自己,“正天……齐全大约也不恨吧。然而不恨我的我都不能见。”相比他人的恨,他恨的对象是泛的,所以显得散、薄和微不足道。他觉得得有钝重的难过。心口像被拳头箍着,肉体要从缝隙里迸裂。然而不流泪,他早就忘了上一次流泪的时间地点。他心里也不再有声音发出来。那个声音……并不是什么东西折断,而是上了锁,黄金的枷。第一声是正天离开,第二声是鬼鬼的死---这死亡还在他心里下足了梅雨,巩固了锁扣的锈。那锁是永远也打不开,只能随着他自己沉进坟墓里。他摸摸自己的脸,曾经受追捧的标致,现在则像木乃伊的布:只怕一拉开,满身的腐烂都要被风吹散。
天是真冷。他裹裹身上的大衣,继续前行。手中的咖啡沉淀下变质的奶精,酸了,喝也喝不掉。有人在街边拉二胡,咿咿呀呀,嚷得这样惆怅。铡刀般的月牙血红地挂在天边。阿枝挂着枷向它走去了。

(完)

后记:
张爱玲的《金锁记》,看了大概有十年。这个同志的小说,借了故人的意,在这《金锁记》六十周年的日子,是尊敬和纪念。
两万字,写了四五天。说了阿致的十多年。虽然是恨的主题,仍然希望大家读得愉快。
Equinox
200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