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想你一次,就抬头看一看天际的流云。或浓或淡,或停或走,像你和我的心。
一
D城是一座很平凡的海边小城,嘉蓝在这里成长了十八个年头。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嘉蓝有着异常明亮的眼睛和秀美的长头发。因为是美术生,所以基本每天都待在画室里头。
D中的画室在一栋不起眼的教学楼的六楼,光线昏暗。把暗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布拉开后有光线透进来,可以画色彩。画室不大,能装八个同时撑开高画架作画的学生。墙上贴满了学生的习作。有水彩,有素描。嘉蓝喜欢那个靠窗的位置,因为窗外有棵大树,微风吹过,阳光中的精灵在树叶间舞动。这时候,嘉蓝总是会微笑。因为这种感觉很宁静。
她在这里已经待了六年了。从初一一入学就被老师叫过去,问她愿不愿意学画。嘉蓝高兴地点了头。还没上学就自己在家画画的小孩,有机会接受系统的训练,那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于是没有课的时间,嘉蓝就会往画室里跑。
非拉是嘉蓝班上的学生,一起学画的。嘉蓝和班上每个人都说过话,她那浅浅的笑容任谁也拒绝不得,惟独没有和非拉。非拉有着奇异的卷曲头发,眉毛特别浓,眼珠子的颜色黑得像看不见底的海。修长的身材。在画室作画时总是在嘉蓝的后面那个位置。
一直不说话的两个人也一直是老师最喜欢的两个学生。嘉蓝的画风很细腻,对色彩的感觉把握很准,而且能够加入自己的想法,让人一看就能马上认出是嘉蓝的画。非拉的画嘉蓝只有在老师拿出来讲评的时候才看得到。她从来不转过身去看非拉画得怎样。非拉是另外一种学生,很沉稳,画风踏实,喜欢想东西。
沉默有一天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被打破了。非拉开始在窗口旁边粘着的报纸上写字。由于常年累日受风吹日晒,报纸已经泛黄了。4B铅笔很轻的字迹,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什么的。那天嘉蓝坐在椅子上把头靠在窗台上看窗外,眼波流转之间,便看到了那句话。“海边的落日很美。他们拖着鱼网往岸边走。”画室里只有铅笔、碳笔在纸上迅速划过发出的沙沙的声音,像蚕在吃桑叶。很安静。嘉蓝拿起自行车钥匙走出了画室。
寂寞的时候,嘉蓝有个习惯,喜欢骑着自行车一圈一圈地绕着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转,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她上大学到了另一个城市以后,因为没有自行车,而且城市太大,她改为坐公车。在车站上一辆车,买了票,坐到终点站,再返回来。
一圈一圈地骑,对面的人由远而近,然后擦身而过。或喧嚣或无声。城市太小了,认识的人很多。嘉蓝没有办法保持漠然的表情,因为时时有人叫她的名字。若不是因为这样,她的思想应该可以更自由。
非拉,非拉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非拉也知道她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也许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们两个人都是一样的,而对于其他人自身,也许有着对他们来说不一样的人。这种特殊性,使得两者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因为对于对方不确定,并不是真正的了解,贸然的靠近必定会使存在于两者之间的微电波产生絮乱,结果也是不可知的。
现在非拉写出字了。而且嘉蓝相信那些字一定是写给她看的。嘉蓝一直认为他们之间这样的状态很好,也以为一直会这样下去。她从来看不见非拉眼里闪动的光,像那种黑夜里忽明忽灭的烟头。看不见,她以为,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够了。
所有的东西必须处在一个平衡的状态。平衡点被打破的话,原有的平静便会被改变。她准备好了吗?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那种灰蓝色像被人一层一层地加深。嘉蓝一圈一圈地骑着自行车,闪过那些垂落下来的树枝,看着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迷幻的橘色之中。
二
嘉蓝的生活还是像往常一样。对于出现的变化,她没有勇气正视。她仍然温婉地笑着,对于写在报纸上越来越多的铅笔字视而不见。不确定,什么都不确定。所以她动不了,也不敢动。
嘉蓝习惯于忽视自己的内心,也许是因为她对于现在的生活状态比较满意。从来没有想过非拉在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位置,也许有,也许当念头一出现的时候她就习惯性地想其他东西去了。
她和非拉的成绩都很稳定,志愿也是一样,北京的一所美院。老师认为他们两个人很有希望。临近考试,画室里的气氛有点沉闷。非拉开始彻夜待在画室里。画画的人熬夜是很正常的,就像写字的人一样,虽然都不健康。画到兴致上是一点也不困的。只是修改有点痛苦,对着石膏像看半天,仔细地想结构,线条,再对比自己的画稿,一点一点地改,可以改一个星期,因为每次看也许会发现新的问题。
父母发现嘉蓝最近变得有点沉默了,也没敢怎么问,认为就是高考临近的缘故。嘉蓝安静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想起那些写在报纸上的字,那些不经意流露的心事,刺激着嘉蓝的神经线。她压抑着自己的焦躁不安,告诉自己要稳住。有些时候,堤坝一出现缺口,洪水就会泛滥。若没有理智控制着自己,生活就会发生混乱。可是嘉蓝的脑海里总是有两个人在说话,两个声音用相当快的语速说着话,说着嘉蓝不想听的话。那天夜里,嘉蓝爬起床,轻轻地开了门,骑着自行车到学校去。
原来D城的夜是那么地漆黑,嘉蓝差不多是凭着自己的感觉骑的。在她上大一那一年,D城发生了命案。早上学生骑自行车去学校的时候在漆黑中碾过了凶手搁放在路中间的尸首,摔倒的学生惊恐地发现面目全非的受害人,发出疯狂的尖叫。但那时,D城还是相当平静,嘉蓝借着偶尔出现的路灯找到了去学校的路。
校门被锁上了。嘉蓝把自行车放好,看到没有校警,便侧身钻过铁门。她那么纤瘦,一点力气也没有费。六楼的画室果然还透着灯光。嘉蓝想了一想,走了上去。
门开了,嘉蓝看到非拉困惑的脸,手里安静的画笔。“跟我到海堤去吧。”第一句话。非拉把笔放下,洗了一下手,把门带上。学校后面是一个土质的运动场,再过去便是海堤。那时侯的海堤高低不平,全是红黄夹杂的硬质泥土,有一条粗糙大石垒起的堤岸,围着平静的海水。嘉蓝和非拉在黑暗中感觉着通向海堤的路,路旁有着细小的藤类植物不时地拌住两人的脚。没有人说话,只有昆虫的鸣叫和越来越近的潮水的声音。
爬过高高的台阶,他们到达了海堤。嘉蓝蹲下来,用手感觉了一下冰凉而粗糙的石头,凸凹不平。她坐了下来。非拉在她身边坐下。嘉蓝看着远处海边上渔船的灯火,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可是又觉得这样做存在着一种不可违抗的必要性。非拉在暗夜里看着她,看不清表情。
“为什么要说呢?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嘉蓝扭过头去看着非拉的眸子,里面坚定而沉默。
“我不想十年以后再说。”
“可是你不觉得时候不对吗?我们都不了解对方。”
“我宁愿让一个人保持神秘。但我不想错过。”
嘉蓝把头低下来,埋在曲起的膝盖上。只有海风吹过的声音。凉意渐渐浓重。嘉蓝不知道该感觉幸福还是悲伤。一切,来得像梦一样。或许,此刻就是在做梦。但有人说如果现实是梦境,那梦境便是现实。嘉蓝感觉有点困了。非拉从身后轻轻地抱住她,拉住了她抱着肩的手。他的手宽大而温暖,嘉蓝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电流正从那只手通向她的全身,那一刻,十分宁静。嘉蓝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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