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合上档案，对主任说：“这就是存在于嘉蓝脑子里面的记忆。这是半年来经过心理治疗，催眠以及分析脑电波得出来的结论。她今年二十二岁，记忆却固执地停留在十八岁。而且这一部分记忆有多少是被她自己加工处理了的我们不得而知。”
主任看了看窗外，院子里盛开着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异常愤怒。他喝了口水，慢慢地说：“但起码，她现在是在逐渐恢复的。这几天我去了拐角的那个房间，她来了以后画的画全部都在里面。那时我第一次看到她画向日葵，花朵用的是阴森森的暗红色，天空则用了大块的黑色处理。花瓣张牙舞爪，透着绝望。”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根据心理学的分析，用暗红色表现花朵，是一种极度压抑和极度混乱的表现。你应该还记得她刚来时是什么样子吧？”
我没有说话。饮水机的透明盖子里逐渐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它们相互排挤又相互融合在一起。在逐渐成为大的水珠之前，从顶部开始出现像树枝一样蔓延的水渍，由小变大，逐渐延长，像在索取什么。然后水珠越来越大，互相结合在一起，在小于一秒之间突然流下。
嘉蓝是在半年前被送到这个城郊的疗养院的。那时候她的症状特别严重，先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情绪波动特别大，经常哭，眼睛不敢和人接触。后来自己去买安眠药吃。终于有一次吃过量了。醒来后家里人把她送到这里来，希望能早日让她好起来。
我不知道对于她来说，怎样才算好起来，是让她恢复成进院之前的状态呢，还是让她自己控制自己愿意面对的现实，哪怕只是一部分。刚进来的前三个月，嘉蓝一句话也不说，每天只是望着雪白的墙壁发呆。治疗一点效果也没有。后来我给她换了一个房间，壁纸换成淡蓝色，色调比较柔和，而且透过窗口可以看见盛开的向日葵。前三个月的治疗都是使用催眠法和脑电波分析，这个过程中发现她的很大一部分记忆都是封锁起来的。现在能够知道的就是非拉很可能是对她造成伤害的那个人，而且非拉并不是她十八岁以前认识的人。十八岁以前认识的那个人叫林，而且两个人一直都没说过话，一直到中学毕业。关于非拉和嘉蓝之间什么时候开始，怎样开始，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这一段完全是空白，显然是被嘉蓝自己固执地抹去了。这种情况在医学上称为短暂性失忆，是患者强迫自己忘记的东西。在很多案例之中，如果这一段记忆不能即使恢复，记录就会永久丢失。
主任拿起杯子接水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最近她画的颜色逐渐变明亮了，也跑到院子里写生了。上个星期画的向日葵，花朵用了耀眼的绿色，叶子用了明黄色。我觉得她逐渐开始透露出想跟人交往的信息。”我自信地说。“不能着急，我们还是得一步一步来。关键还是得靠她自己，只有她自己愿意面对，能够接受挑战了，她的病才算好。但是现在，我们一点也不能放松。”主任放下杯子，朝门外走去。
我站在楼道里，看着浅绿色的墙壁，心想：这颜色什么时候得换一换。今天还没有去看过嘉蓝，于是我走下楼去。敲了敲门，进去，护士正在叠被子。“她应该在院子里吧。”我转身走了出去。阳光中，嘉蓝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坐在椅子上，眼睛定定地盯着向日葵的叶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站在她身后，看着风扬起她乌黑的长发，一点声响也不敢出。嘉蓝忽然回头，脸上灿烂无比：“大夫，今天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啊？”我忽然觉得时间定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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