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剧《珍珠塔》不知有谁看过，照例是老套的公子落难，小姐巨眼的故事。从音乐上来讲，近于通俗歌曲的口味，因为曲调绝大多数是流水板，听起来耳朵一亮。但从文学的角度来讲，唱词非常有意思。
故事一开始就讲落魄的书生方卿去姑母家求告，姑母是御史夫人。也就相当于今天的最高检察院检察长的爱人。这天她老公正在大摆寿筵，宾朋满座，官太太齐集一堂，异口同声说：御史夫人，你真是好福气呀，怕是前世修来的。堂堂御史管襄阳，夫显荣贵妻沾光。
御史夫人不知道怎么搞得，涂着两团胭脂，讲话之前照例要撇嘴，——中国戏曲的女丑的最高成就就是媒婆，不过也只限于媒婆。其他的丑婆子一律向媒婆学习。——傲慢的摇摇手，曼声唱道：
非也。我却不沾老爷光。我爹爹在朝极品为宰相。
我长兄宫中招驸马，二兄吏部伴君王。
三兄带兵守边疆，方家赫赫威名震四方。
此时官太太面面相觑，似乎是头一次知道她曾是宰相千金，宰相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国务院总理，莫说平民百姓，哪怕一般大小的官员大概都充满了敬仰之情，于是她们纷纷向她打听宰相府的情景。不知怎么搞得，相府千金虽然足不出户，她说家里情形，竞像从来没有进过内帏，只是知道房屋如何如何，唱道：
高大房廊接青云，离城十里就看得清。
白玉阶沿紫金门，翡翠狮子两边分。
珊瑚镶在上马台，玛瑙嵌在下马墩。
隔河照墙塑黄金，有夜明珠一颗当门灯。
唱罢摇头晃脑，喜滋滋的。官太太们似乎对种种夸张的描摹不尽相信，她们很有头脑的追问：难道不怕盗贼么？她安慰她们道：
常有三千守卫兵，还有家僮六百名。
还有丫鬟三百多，个个是，下穿绫罗上插金。
来一群，去一群，家里人不认得家里人。
官太太们还是照样不以为然，她们问：这么多人，房子怎么能呆得下？她解释房子如何大又多，家里厅阁重重，以至于——
东花厅到西花厅，一条备弄有三里整。
上面架起紫金梁，下面是，珍珠铺底一趟平。
前墙门到后墙门，要走一日一夜一黄昏。
官太太齐声说：哪里有这许多珍珠呀。她照样毫不气馁，得意洋洋的说：珍珠有什么稀奇，我出嫁那天，只不过哭了几声，我家嫂嫂就送给我一座珍珠宝塔呢。众太太闻听，交头接耳起来，打听谁可曾听过见过珍珠塔。御史夫人于是命丫鬟把珍珠塔取来让大家观赏，——也就一尺来高——,并介绍说：
珠塔乃是稀有物，有万颗明珠系穿成。
金丝编，银丝攒，结成玲珑塔七层。
避火珠，串成墙，分水珠，盘成芯。
移墨珠子筑塔底，定风珠一颗结塔顶。
举世无双难配对，价值一座襄阳城。
众太太眼见为实，这才信以为真。御史夫人更得意了，继续介绍娘家的家史，说起她侄儿方卿满月那天的盛况，
皇帝送来百岁金锁，大城门里抬也抬不进。
正宫娘娘送来的金链条，南京好连到北京城。
众夫人大概醒悟到她娘家侄儿乃是钻石王老五，于是打听今天他可会来。她说一定会来的。正说到这里，就有丫鬟禀报方家少爷来了。她喜上眉梢，连命“快请”。丫鬟见济济一堂，怕夫人脸上不好看，有心提醒她，支支吾吾的道：夫人，方家少爷的打扮好奇怪，他的帽子上有一个洞。夫人说：哦，这是通天冠。丫鬟见她不醒悟，又说：他的鞋子上也有洞。夫人说：哦，这是虎头靴。丫鬟无奈，只得引见上来。众夫人见了他，嗤笑不已，纷纷告辞。御史夫人脸上大敢无光，问他到此为何这般打扮。方卿说家里失了火，家破人亡，母亲“穷的康健”，他自己“流落坟堂，苦读书文。”特来告帮求助。他姑母听了这般人伦巨变，并不震惊伤心，反而责怪道：
想你是吏部之子阁老孙，人情世故你全不闻。
你这般衣衫褴褛寒酸样，你叫我姑母怎做人？
我常说你方家有千般好，到如今，你叫我姑母有啥回音？
你在家贫苦无人晓，何苦千里迢迢来出丑名？
方卿似乎吃了一惊，万没料到姑母这态度。似乎他这是第一次求人资助，别人的心理他完全不能预料。不过他仍然硬着头皮开口借钱，姑母想了一下，笑嘻嘻的道：
总说是，千树桃花一树根，我不照应有谁照应？
为姑母，只有把，私房银子借给你，
我问侄儿，你何年何月还上门？
方卿说只要借钱给他，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到方卿有翻身日，我本本利利还上门。”他姑母有一种希奇有趣的眼光把他打量了几次，然后笑嘻嘻的道：
我把你，从头看到脚后跟，看得你，今生今世难翻身。
我把银子借给你，岂非将本本利利丢干净？
方卿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耐心恳求道：“姑母不要这样讲，我把古人比你听。吕蒙正，落难住在破窑里，一朝得志列公卿。穷来不是钉转脚，富豪不是铁生根。常言道：砖头瓦片也有翻身日，困龙也会上天庭。”
他姑母立刻反驳他说：
别人家，砖头瓦片落在大路上，一踢一脚就打翻身。
你块砖头落在井底里，永生永世无翻身。
别人家，困龙困在沙滩上，得到明珠就会上天庭。
你条困龙困在，九曲山沟里，又好比，曲蟮无翅难腾云。
我陈家富来是钉转脚，你方家穷来是铁生根。
到此时方卿大概也知道借钱无望了，但是实在咽不下气，也豁出去了，顾不得忌讳，明说道“比人不要比别一个，比比我家姑爹老大人。当初流落在河南地，落难辰光卖烧饼。后来在朝高官做，西台御史坐衙门。姑爹落难有出头日，难道我，方卿今生就无翻身？”
御史夫人气的花枝乱颤，哭丧着脸唱：
穷鬼说话好气人，不该牵我的头皮根。
我家老爷落难有高官做，你这穷鬼只好住在坟堂门。
方卿若有高官做，除非是，满天月亮一颗星。
方卿若有高官做，铁树开花结铜铃，毛竹扁担出嫩笋。
方卿若有高官做，黄狗出角变麒麟，老鼠身上好骑人。
方卿若有高官做，滚水锅里结冷冰，晒干的鲤鱼会跳龙门。
方卿若有高官做，西天日出往东行，东洋大海起蓬尘。
方卿若有高官做，除非是，文武百官死干净，宗师大人瞎眼睛。
你文不成，武不精，只好篮一只，棍一根。
街前街后讨饭吞，做一个伸手大将军。
方卿这才领教了厉害，害羞带愧，悻悻告辞。“君子受刑不受辱，我饿死不吃你陈家饭，冻死不穿你陈家衣，”“从今后，讨饭也要跳过你陈家门。”姑母拖长了声，说：你就走呀？那你以后还要再来呀。方卿说：“有官再到襄阳来，无官不进你陈府门。”
穷鬼还这样傲气，老婆娘讥笑道：
你若能头戴乌纱身穿红袍腰束玉带足蹬朝靴摇摇摆摆摆摆摇摇全副头套子出皇城，
十三记金锣汪汪声，
为姑母，头顶香盘十八斤，我三步一拜接方卿。
方卿胸有成竹的追问：姑母讲话可算数？她说：御史夫人言出如山，决不更改。
观众看到这里，一定知道方卿将来必会高中，回来讽刺姑母。故事也的确如此，方卿还娶了他美丽多情的表妹，这样一来，他姑母就成了丈母娘，不能做的太绝。
这些唱词，显示了民间文学的一种特殊的任性和偏颇。没有文学的那种四平八稳，温柔淳厚的气味。古来不得志的才子，有时就写词话，或者写剧本。可惜他们始终生活在贫瘠的气氛里，就造成很多创作完全是想当然。富贵场面不熟悉，不过写富人夸富，可以模仿的的惟妙惟肖。于是富人的生活成了装饰的年画，夸张，滑稽，但是美丽迷幻。装饰穷人的梦想。创造这种迷幻，也能获得一种快感。词话或者唱词当中的漏洞层出不穷，更可以看出这一点。我比较喜欢这类俗气的，专为讨观众喜欢的卖弄。看似浅薄无聊，眼界也小。因为喜悦，因为机智，于是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也有一种伶俐的身手。这就是所谓“拘拘束束，缩手缩脚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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