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朱买臣因应考不中,妻崔氏嫌其贫寒,逼写休书而改嫁木匠张西乔。后朱买臣得官,崔氏闻悉追悔,梦见朱遣人送来凤冠霞帔,方自欣悦,忽后夫持斧赶来,惊醒后举目四顾,只见破壁残灯依旧,伤感不已。)
崔氏自从和张西乔大吵一场后,不几日便离开张家。一时也无处投奔,只得暂且在旧邻王妈妈家栖身。从前崔氏和朱买臣每每为衣食琐事吵闹时,王妈妈常来解劝,到后来闲谈时崔氏几次露出要离开朱买臣,另嫁他人的意思,王妈妈也屡劝她万不可如此。自己不听,如今一番波折下来,无奈又要投靠人家,崔氏自己心下也觉赧然,不过王妈妈是厚道人,崔氏来后,把从前事也不再去提它,只是劝崔氏放宽心思,好生住着,慢慢寻思其它法子。
崔氏在王妈妈家,每日帮忙做些针黹洗汰,日子过得倒也安逸,不过自忖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可下一步如何行事,又实在是没有主意。爹娘早已过世,家里也没有亲戚可投靠。回张西乔那里?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的。自悔当初听信唐大姑那媒婆调嘴弄舌,说什么张百万张百万的,还当他是个有些家底的,一心以为自己过了门去自然是受用不尽,谁知其实只是个木匠,嫁过去也不过是衣食略具而已。可这张西乔不但是个跛子,更为人粗鄙,脾气暴躁,稍有不如意,对自己开口便骂,动手就打。打骂时还常恨恨说受了媒人欺诳,只道娶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寡妇,哪知竟是个四十好几,逼男人写休书急着改嫁的半老婆娘。崔氏听得又气又愧,只怪自己一步行错踏差,如今落得做人话靶。想那时朱买臣对自己处处顺让,虽然有时自己吵闹得厉害,把他逼急了,也同她争几句,可从来没对她动过半根指头,口角过后惯例还是他来做小服低。二十年夫妻,他还不曾给自己这等气受。那么难道就回去继续跟朱买臣过日子?慢说自己没脸面走这回头路,就是回去了又如何?并非自己不晓得朱买臣的好处,可自己不就是受不了跟他忍饥挨饿的日子,才做出这没奈何的行止吗?她回去了,他就能养得活她了?
这些念头整日在崔氏脑子里颠来倒去,乱纷纷休想理出个头绪。这一日,王妈妈一早就出门走亲戚去了,嘱她看家。崔氏在屋里做针线,一个人呆坐着,不由得这些念头又泛起来,越思越想,越添愁闷。看外面天气晴和,崔氏索性把活计往针线箩里一丢,心想:不如到外面走走,多少散散心也好,顺便也看看王妈妈几时回来。
崔氏起身出了屋,掩上门,穿过院子,径自出了院门。也想不出哪里可去,况且又不能走远,便只在篱墙外闲步,望一会远处烂柯山色晴翠延绵,看一会村前柳林桑园扶疏可人,心头不觉轻爽了几分。这时,忽然村前道上远远走来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四下指顾,嘴里商量着什么。一时左面那人也看到崔氏站在院外,将手指着这边,向右面那人说了几句,两人便往这里走过来。
走近前来,崔氏打量一番,那两人都穿着皂衣,官差模样,有一人手里还夹着一封大红帖子。那两人施礼道:“大娘子奉揖!”
崔氏连忙还礼。
“大娘子,借问一声,这里朱老爷家住在哪里?”
崔氏有些纳罕:“啊?哪个什么朱老爷啊?”
“就是朱买臣朱老爷。”
“朱买臣?”崔氏不觉一惊,“他便怎么样了?”
官差道:“他如今做了本郡会稽太守,我二人特到他家报喜,再没处问,还望大娘子指引。”
崔氏听了这话,登时呆住,一会才嗫嚅道:“哦!他家么,嗯,不……不住在这里了,”声音却有些微颤。
“那他家住在哪里呀?”
崔氏伸手往那边指去:“嗯,喏喏,住在前面烂柯山下。”
“哦,烂柯山下,多谢了!”二官差作揖谢过崔氏,互道一声:“我们走吧!”便顺着那个方向扬长而去。
这边崔氏却呆呆站着,嘴里梦呓般仍在喃喃自语:“烂柯山下,烂柯山下……”
“想不到朱买臣果然作了官了,”好一会崔氏才回过神来。记得那一日朱买臣挑着柴上街去卖,回来却两手空空,问他,他哭丧着脸说是被几个泼皮硬赊了去。自己听了,又气又急,正要发作。朱买臣见状,忙突然想起来似地岔话道:“娘子啊,今日在街上我倒是遇着一件大大的新奇事啊。”见她不做声,他便活龙活现地说什么自己挑着柴在街上,一个摆算命摊的远远见他经过,便高声叫道:“喂,诸位闪开了,让这位大官人过来。”到了跟前,那人便说他前半世是有些屯蹇,不过到五十岁必是要发迹做官的。说完,朱买臣嘻嘻涎笑道:“啊,娘子,卑人今年已经四十九岁,明年不就是五十岁了吗,到那时,卑人做了官,娘子么就是夫人了呀!”自己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着对他道:“做官?我看要么是做梦!”
谁知那算命的话竟真的应了,崔氏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咳,崔氏啊!你当初若没有这节事做出来,方才那报喜的到来,是何等欢喜,何等快活,这夫人么稳稳是我做的。如今纵然要去见他,可这般形容龌龊,衣杉褴褛,怕只有把人吓煞罢了。何况,自己还有这个脸去见他吗?
记得出嫁之时,爹娘递给她一杯酒,说道:“儿啊,你嫁到朱家去,千万要做个好媳妇,与爹娘争口气啊。”
爹娘是这样说得呵!自己又何尝不是这般打算呢?初嫁过去,虽然他家道艰薄,但见那朱买臣是个读书人,为人也老实,自己心里倒还欢喜,想着有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拼得熬几年苦日子,定是要出头的。谁知这一苦就是二十年,朱买臣只知一味读书,于生计竟全然不晓,连累自己跟着他挨穷受困。自己但凡是个男人,必能寻个活路的,哪怕反过来供养他也罢了。贫贱夫妻百事哀,朱买臣纵有千般好,一年年熬下来,自己终究是心灰意冷了。
崔氏想起那日自己硬逼着朱买臣写下休书,又让他打手印。朱买臣那时又急、又痛、又羞、又悲,流着泪求自己:“娘子啊,我这手印不打下去,我们以后还是好好的夫妻;一打下去,我们这二十年的结发恩情,从此就是一刀两断了呵!”
自己听了,心里也着实不忍,可转念一想,嫁汉嫁汉,为的是穿衣吃饭,难道自己还白等着饿死不成?也只得狠一狠心肠了。
到最后,见毕竟是劝不得她回心转意,朱买臣直瞪瞪看着她,眼里满是血丝,颤声道:“娘子,我们二十年夫妻,你竟等不得这一年半载吗?有朝一日我做了官回来,到那时,你可不要在长街之上高声喊叫,说朱买臣啊朱买臣,你如今做了官,怎么忘恩负义,抛却我们二十年结发夫妇之情……崔氏啊崔氏,到那时,你可不要反悔,不要把今日之事推到我朱买臣的头上来啊!”朱买臣越说越急,越说越恨,嗓子都嘎哑了……
想到这里,崔氏不禁一凛。抬头看看,天色渐已晚了,崔氏怏怏叹了一口气,返身闭了门,走进院来,但觉脚底下虚飘飘的,却又仿佛有千斤重。二十年呵,做梦都盼着朱买臣出人头地,自己苦尽甘来的一天,谁承想是今日这等情形。崔氏啊崔氏,你好命苦,你好命薄呀!崔氏回到屋里,掌不住两手扶着桌沿,一下跌坐在凳子上,心中懊恼、悔恨、酸楚,一齐涌上来,不禁两行眼泪滚滚而下。
伤心了半日,崔氏自觉百无聊赖,看屋里已经暗了,便点起桌上油灯。一手支颐,倚桌而歇,渐觉眼皮饧涩。
恍惚间,听得笃、笃、笃,一阵叩门声,又有人唤道:开门来!开门来!那声音缥缥缈缈,不知是在门外还是在耳边。崔氏见四下里半明不暗,也不知是白天是夜里。待要起身开门看个究竟,身子却是虚虚软软,半点也动弹不得,只能暂且应道:是谁啊?那声音缓缓道:夫人,不必疑心,开门相见自然便晓得了。崔氏有些惶惑:那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见过一般,却又陌生得紧,也辨不清是男是女。夫人?是叫自己吗?这一辈子,还没有谁尊称过自己“夫人”。却也好笑,既做了 “夫人”,还哪里去寻个“老爷”呢?
那边厢仍把门扑噔噔敲打个不绝,崔氏魇在那里,心中愈发焦躁。忽地不觉已经站起身,忙走到门边,下了闩,吱呀一声把门拉开。外面影影幢幢似乎站了一地人,只听内中一人对其余人说道:门开了,待我们上前逐班相见。
那人进门来,只见他双手捧着一个盘子,上面盖着红绫,鼓鼓囊囊也不知盛的何物。那人趋前对着崔氏跪倒,口中道:院子叩头。崔氏赶忙抬手虚阻,连道:快快请起。定睛一看,那人皂衣罗帽,发苍须白,原来是个老院公。
又有一个婆子,手里也捧个红绫盖着的盘子,进门向崔氏躬身下拜,道:衙婆叩头。“啊呀呀,起来,”崔氏忙伸手扶起。那两人左右站定,崔氏正要问个原委,忽然门外闪进两个壮汉,都是公门衙役打扮,抬脚跨进门来,踩在地上噔噔做响,对着崔氏一拱手,口中喝道:皂隶们叩头!崔氏猛一见如狼似虎两个公差,吓得腿一软,竟也扑通跪倒。伏在地下半晌听不见动静,方敢偷偷抬起头来,往两边瞥去,只见那院公衙婆如泥塑木雕般立在那里,那两个皂隶仍跪在地下。崔氏方才战兢兢立起身来,定了定神,小心翼翼问道:你们都是些什么样人啊?
“我们奉了朱老爷之命,特来迎接夫人上任的,”那一众院公衙婆皂隶们齐声应道。
崔氏只怕听错,急急追问:“你们说什么?”那些人把那话又回了一遍。崔氏登时喜得心花怒放:“吖,真个是朱买臣老爷命你们来接我上任去的吗?”
那衙婆欠身道:“现有凤冠霞帔在此,夫人请看,”说着便一手掀开捧的盘子上的红绫,露出叠得齐整整一件花团锦簇的大红霞帔,那院公也揭开自己捧的盘子上的红绫,赫然现出一顶铺金贴翠的凤冠,颤巍巍缀满黄豆大的珍珠,恰似日头映在雪地上,明晃晃一片黄白,耀眼生花。
崔氏一见,不由把两手一拍,哈哈大笑。赶上前将凤冠霞帔摩挲个不住,恨不得心肝宝贝似的搂在怀里。心中喜不自禁:有道是一夜夫妻百夜恩,我早知道朱买臣不是个负义的人呀,自己从前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毕竟他还念枕边情,不记旧恶,真是越想越叫人著疼热。从今往后,拨开云雾见青天,自己定要对他事事依从,一心一意和他享那太平尊荣的日子呵。
正想着,那衙婆又禀道:“请夫人更衣,门外还有绣幕香车迎接夫人上任。”崔氏越发心痒,顾不得梳理发髻,脱去身上的旧衣破裙,便忙捧起凤冠一把扣在头上,双手扶着正了正,也不及拿簪子别住,又喜滋滋急着去穿霞帔。那两个皂隶早一人一边将霞帔展开,崔氏侧身舒臂伸进右边衣袖,却是奇怪,那左边衣袖竟怎么也伸不进。崔氏心切,索性将左半边霞帔夹在胳膊下,那边衙婆先已两手捧着一面菱花镜伺候,崔氏看镜中自己,虽则只穿了半边霞帔,凤冠也有些晃荡,却是容光焕发,好一派夫人模样。心中不禁又喜又骄:朱买臣啊,我这样子,也不算辱没了你的身份了。
崔氏正自欢喜不尽,忽然外面乱纷纷一阵扰嚷,中间隐约夹着喊杀声,崔氏慌忙看去,竟是张西乔手上挥着一柄斧子,从门外一跛一跛闯进来,嘴里大骂:“我劈死你个臭婆娘,你是想逃了是吧,身上穿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快给老子脱掉!看我不砍死你!”崔氏吓得心口怦怦乱跳,抖抖索索慌忙取下凤冠,脱下只穿了半截的霞帔,一股儿堆在桌上,心里着实不舍。张木匠乱舞着斧子,嘴里砍啊杀啊的乱嚷,那些从人们四散奔逃,混乱间不知谁把桌子撞翻,那簇新鲜亮的凤冠霞帔落在地上,立时被踩得不成样子,一个个脚印好似都踩在崔氏心头一般。崔氏又是心疼又是气急,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突然往张西乔面前一拦,喝道:“住手!你是杀不得他们的!”张木匠一愣,停住问道:“为什么杀不得?”崔氏指着他唬道:“哼哼,你若杀了他们,少时就要有一个官派人来捉你这癞头鳖。”张木匠呆了片刻,登时恼羞成怒,骂道:“臭叫化婆娘,我先劈开你个脑袋!”说着抡起斧子,往崔氏头上砍下,崔氏魂飞魄散,“啊呀”大叫一声,眼前一黑……
崔氏昏昏沉沉,只觉得耳边阒寂无声,胡乱想:莫非张西乔那无赖已经走了,怎的一个人都没有了?突然记起了什么,挣扎着唤道:“喂,从人们,无赖已经去了,快取凤冠来呀,快取霞帔来呀!”含含糊糊地喊着,一边慢慢睁开眼,原来自己伏在桌上,面前一盏残灯荧荧欲灭,不知已是几更了。屋里空空荡荡,除了自己,哪里还有人影。崔氏细细回想,才明白,方才不过是一场大梦。夜风从窗口进来,崔氏发觉自己早出了一身冷汗,湿透单衣。
四下里一片幽暗,只有窗前地上投着零碎的月光,崔氏怔怔看了半晌,忽然放声大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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