嚆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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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站在这儿,四处无人,只有一片苍黄。
或者是一个错误吧,我四处打量,我站在沙丘之上,放眼看去,沙海上一个波涛接着一个波涛,翻翻覆覆,无时或休,只有偶尔长的芨芨草和火柳才能让我分辨的出来一个和一个的浪头,就好象看着海面上的鸟飞鱼跃,我才有实在的感觉一样。
一股寒气扑来,在我身体里提溜了一个圈,轻轻易易的跑了,只留下我打着哆嗦,我摸着我的皮肤,盯着远远的太阳。
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太阳,幸好不是最热的,老实说我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地方他可以说是个太阳,昏昏黄黄的,占据了大半个天空,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一寸寸的往下面坠下来。我的心也一寸寸的往嗓子眼里提,对于未来的事,我一无所知。当然我是会吟咏王右丞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可是那不是现在的太阳。
最后,终于,太阳掉到了地上,仆一接触,只见的满地的烟尘滚滚,直飞到半天上,几乎遮住了天空,灰尘稍稍一沉,只见那中央昏黄的地方闪了一闪,刹那,大火勃肆起来,先是整个的太阳血一般的炸了出来,漫天的红光卷了一卷,云和烟都默默的着了起来,我恍恍惚惚的听见了劈劈啪啪的声音,整个沙漠都在震动,连我的脚下也波涛汹涌起来,我努力立着自己的身体,见着这个硕大的太阳,慢慢的被沙海一口口的吞下去了,如同一块热铁被扔进了水里一样兹兹做响。最后,随着几缕光摇曳了几下,我再也没见到那个太阳了。
光完全的没了,我不知道立在了什么地方,可供回想的资料很多,可未免是太多了一点,纷至沓来,完全让我糊涂起来,我盘腿坐下。屏气凝神。
天地一片黑暗,我努力睁着眼睛,但分辨不出我是否睁开了眼睛,即使我穿的是雪白的袍子,即使我在感觉我那雪白的袍子被风吹的纷纷撒撒,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
可以依靠的只有耳朵了。
说到这里,可以自我介绍一下了:
那是重华殿,你知道的,在承泉殿的后面,青灰的顶瓦,有如夜色的美丽。我在那里,是一个五品侍从。我叫是云 野。
那是一个平常的晚上,平常的和过去的无数个晚上一样,在那个晚上流失的韶华也不比以往流失的夜色更多,一天打起精神描绘在脸上的脂粉,又被疲惫的手轻轻洗去,略略发乌的铜镜还要把相同的额黄眉绿照上十年,二十年,之后就不知道会传到谁的手里,正如谁也不知道之前在谁的手里一样。一只只的蜡烛也燃的起来,点点的青白色的光,并不比疲惫的人的呼吸更多生气。宫女端着银盆,走到墙角下,将仍带着处子清香的洗脸水倒在了重华河里,看着河面上闪闪的银光,抬起头来,细细的桂花不断的掉了下来,挟着花香的风从袖子边游过,薄薄的纱衣被风吹的起了层层的波纹,抵挡不住冰凉的月光,看着远处一团银色的冷冷的光轮,低低的叹了口气,捧着银盆慢慢的回去了。
无数的帘幕被放了下来,月光穿过帘幕一分分的弱了,穿到最后的月光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桂香如潮水般的高高低低,即使在梦里也是馥郁的。主坐在一片锦华之中,在我的眼里看来,恍若行香殿里的神仙。她的头发披了下来,没有梳髻,一直流到了地上,从十三件衣外也可以看的见里面雪白的底子,外面披了一件素地豆青的外衣,边是用密密的青灰藤花淌的。素白的脸,一尘不染。
夜越来越深了,月亮已经移到了当头,桂花香的也越来越狂乱了,我和主,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坐着,听凭一波一波的夜寒从帘底涌进来。
宫人坐在外边的长廊上,手里转着水晶念珠,轻轻的念着孔雀王菩萨大明咒,一面听着外面簌簌落花的声音,感觉着弥漫的夜色开始在花瓣上,叶面上凝结起来,越来越冷,越来越大。看去,花瓣上,青草上,闪闪的一如哭泣的眼。
当第一颗闪闪的月的眼泪从花瓣上滴流下来的时候,清脆的声音就象宫人无法抑制的悲伤,滴在守夜的女官的心上,她停下了念经,将水晶念珠放到了袖子里,转过身来,恭恭谨谨的伏在地上,说到"仪态万方。"
声音传到内一层的帘子里,听见的女官同样恭恭谨谨的趴伏在地上,同样用一成不变的声音向深深百层的内殿说到"仪态万方。"
我远远的望去,一层层的帘子下,左右各有一个宫人,每天都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姿势,按同样的方法为着宫主祈福。我隔着烟云一般,看见从远到近,一个个由模糊变的清楚的身影伏在地上,就如同看见一个人从远处走来,越来越清晰一样。待到最后,寝殿外的女官清雅的象烟坠到地上一般的伏在地上,说道仪态万方的时候,我知道时间到了。就象我知道什么会发生一样。
我将袖子铺在我的两边,正如飞鸟展开它的双翼一般,我伏在地上,对主说到:"阿茶家子,长乐未央。时间到了。"
我跪着轻轻的退了下去几步,接过侍女递上来的戗金七宝剔丝脱胎漆盘,将盘顶在我的头上,恭敬的拜在主的脚下。覆在上面的丝帕掀去象流水一般从我脸前坠下,主拿起了下面的玉锤。重重叠叠垂下的衣袖掀动着起了微微的风,我看见那和玉锤一般白的手在我面前掠过,无声无息。
她把磬敲响了。
我跪行着退下。坐在主的后面,和主一样,向外边看去。
从外到内,侍女将帘子一重重的卷起,随着一重重的帘子的卷起,一层层的月光也慢慢的透进来,从垂在我们面前的寝殿帘子内看去,见的远处灯一个个的熄了,象没有了堤坝限制的潮水,一江银光缓缓的顺着长廊流了进来。随着光的越来越近,一重重的帘幕杳无声息的升起,让那光无障无碍的涌进来。寝殿也越来越亮,冷冷的光把蜡烛的火焰不断的压下去,最后焰头闪了几闪,灭了。
当最后的帘幕被拉起的时候,无所限制的月光一刹那就将我们吞没了,月光刹那就在藻井上,墙壁上,柱子上结了厚厚的霜。被月光冻的冰凉的桂花香闻起来也幽艳之极。我看着主,她扬着脸,那雪白的脸仿佛把射进皮肤里的月光都要冻结了,轻轻扬扬的月光在她的周围旋转,湍流,有如看不见的鱼在围绕着她游动,在她的衣服穿来穿去。我看着主,拜服在她那清冷的妩媚之下。
一个个的妆奁被递上来,又被拿下去。一个女官的上来,为主画上一部分的妆,膝行下去,接着另一个女官上来画她另一部分。蘸着温水的鲛帕先擦拭一遍,然后换了蘸了冰水的鲛帕。接着干吉贝小心的吸干了脸上的水。一只手再将香脂抹在主的脸上。棉线绞去了纷乱的毛发,粉扑又把香粉扑在了脸上和脖子上。黛墨留在了眉毛上。轻粉却浸润了眼裣。当蘸着饱和的胭脂汁子的毛笔拂过她的双唇的时候,一切都完成了。
她看着我,月光也不能再冰冷她的脸了,她现在是冰盆里的火,肆无忌惮的燃烧着。
风在我的肋下吹起,掀动我的衫子。我飘飘的随着主,飞了起来。
我们的衣服贴在身上,向后甩去,悄无声息的飞出大殿,跪在后面的我,看着月亮越来越大,被风吹起的主的头发,时不时的拂在我的脸上。
后面跟着无数的宫女,我们象黑夜觅食的群鸟,顺着空气的味道,由着月光顺流而行。
不知道飞了多久,我跟着主慢慢的降了下来,我们停在了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我知道我们的侍女也都端正的矩坐在外边。屋里只有我,主和另外的一个女人。
这见房子是那么的小,我一旦坐下,就挪不动我的身子了。我的前面是一个火塘,冰凉的碳上架着一个铁壶。我就隔着壶,看着主和那个女人。
主伸出她的手来,那个女人匍匐的膝行到主的面前。披散的头发下是一张无表情的,娟秀的脸。她缓缓的将袖子挽了起来,我看着一只雪白的手,雪白的腕,雪白的小臂,直到整个雪白的胳臂都露了出来。她就这样趴在席子上。
主伸出她的手,轻轻的挽住她的胳臂,再轻轻的一拽,整个胳臂就下来了。
没有血,也没有泪,,就象一只藕从藕节上脱落了下来一样干脆。没有任何声音。那个女人依旧婉转的趴在席子上,覆盖在一件青衣下的身体曲线剔透。
她的头发象一边披散下来,我得以看的清楚她的脸,象真实一样的明白,又象虚幻一样的模糊,我知道的是那只是一张脸。
主拿着那只胳臂,吃了起来。而我就象以往的那样,恭敬的伺候她进膳。
或者,我想,那就是一只藕吧,冰凉的,没有汁液。吃起来不会发出让我彻夜难眠的声音。真是一种干净的食物。
淡淡的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着呆呆的看着的我,也照着两个女人。一个倒在席子上,一个跪在席子上。都穿着深深浅浅的青。都面无表情。
月亮还是要下去的,明早依然还有太阳,过去的事不过是忘了擦拭的尘土,或疏或密的积在什么的地方。会在你走动的时候,舞蹈的时候,或者你趴在地上细细的搜寻的时候,被风吹起,重新又飘摇起来,仿佛才在昨天发生一样。我穿着大衣,在衣角里,经纬间,边缝处,永远有着我不注意的灰尘。自以为洗干净了的心情和装做看不见的芜秽却总是纠缠在一起。清早起来,我躺在床上,秋天的阳光让人心意彷徨。淡淡的花香干而甜,很是端庄。我的心平静的象流水一般。宫人在簌簌的打扫落叶。重华殿依然风清水明。
我梳洗完毕,向内殿走去,走在明明暗暗的长廊上,偶尔会呆呆的停下来看看墙上飞舞的光点,从高处射下来的光柱,搅起了些许灰尘。然后我继续走了下去。
侍女为我掀开了帘幕。我走了进去,跪下。用不变的声音说到"阿茶,安好。"
永远没有回答,我象以往一样,沉默片刻,跪坐。使女递上了当天要讲的书。我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我对着帘幕,那沉沉的锦幛年复一年的吸收我的声音,气味,情绪,自然也有我的青春。它永远没有回答。
我从来没有进到帘幕礼貌去过,但我知道里面是什么。
孝和皇帝为宁乐公主建了重华殿,而自有了这殿,我就在里面了。公主没赶上好时候,在父母最寂寥的时候,她安慰了父母的心,但是她却不能和父母回到京城了。皇帝爱他的女儿,不忍心把她放在远离父母的地方,就为她修了这殿来安置她,让她永永永远远不要远离父母。燮和阴阳的帝王,用他的思念在这个小小的地方颠倒了时光。
回想当年,我来到了那个地方,反用阳九百六,逆转了风水流向,倒反了地气,打乱了五方,使气聚于顶而泻于谷,在大一九昊下,我抱着冰蚕之绡包裹着的公主,在侍从的簇拥下回驾。我再没有回头过,我知道我们去过的地方已经成了海。路上死了九九八十一个侍女,我们才安全的回到了重华。
回到了重华,我们就再也没出去过。年年月月日日,我们不老不死。
不知道你能不能去看看公主,她寂寞的很,或者会让你走进帘幕里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就那么躺在那,依然披着我当初裹她的冰绡。那长长的头发披散在榻上,一直蔓延到了地上。她那么的干净,苍白,怎么也让我无法回想当初少女脸上的轻红是什么模样。
她用她永远的白骨嗤笑着少女脸上的轻红。
但是她能复活的,在每一个中秋之夜,皇帝会来看望他的爱女。而我就让这会面成为现实。复活不过就是一个晚上,太阳升起的时候,公主又回到了长眠。只有在这个晚上,重华的时间才正常的运行着。其他的时候,我们活在另外的世界里。
一年就为了这一天活着。而在公主的眼里,天天她的父亲都会来可看她。她应该很幸福吧。
重华不在地上,也不在天上,我用了封印的力量,让它建在了虚无飘渺之中,不属于神,也不属于鬼,唯一和这世界连接的地方,就是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就是重华的门。
重华最灿烂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皇帝只看了公主七天就再也没来过。我依旧留在这个世界里,因为我离不开她了。我们只有依旧在年年中秋回到这个世界上来。
怕她寂寞。我就年年为她讲书。念书的时候,我就在安抚她的心。尽管我已经管不了这个世界了。我也不管年年中秋她在做了些什么。我只在等这个世界自己慢慢的毁灭。
人人都自以为是的涂改着时光的痕迹,可是并不是人人知道篡改的秘密,惟独我知道,可是知道的我却永永远远的痛苦。我为了皇帝一时的软弱,创造了一个逆反天理的世界,我也在这里不能自拔,年年岁岁的看着她在吃人,因为唯有生人的血肉才能创造出蜉蝣般的生命。
在我以为我要和这世界一起疯狂的时候,皇帝死了。宁乐公主的表哥做了皇帝,他从来就没见过这个表妹,他只当她是一个妖怪,把这件事看做是他伯父的勃肆乱伦。他召见了,让我将这件事彻底的销毁掉,不要让死人的腐丑污染的皇家的华袍。我照做了。
我没有毁了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我这么的憎恨这个给我噩梦的世界,连同她一切憎恨。我仅仅断绝了重华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就象砍断了缆绳静静的看着小船顺流而走一样,渐渐的散入秋烟里一样。我知道从此那个世界就完全的封闭起来了,成了鬼蜮,她生生世世永无轮回。
回到人间的日子是快乐的,我学着适应千百万化的生活,现在的皇帝和过去的皇帝的要求一样的多,我不辞辛苦的跑来跑去,捉鬼,驱魔,酬神,禳星。可我依然寂寞。
我知道我的灵魂还在重华,我封她的时候,丢下了我一生最珍贵的东西。
所以我回来了,孤零零的站在沙漠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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