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死了。
也许没有,我还能在柜子上拈起黑色的颗粒状物,还能发现食物不翼而飞,还能听的见夜里的切切之声。
也许它肉体死了,影子还留在这里,象是灵魂,升不得天,落不得地,孤零零禁锢在一个屋子,来回的飘忽,无常。
也许它只是想我。
常常的梦,是在一个城市里,仿佛是搁在海边的碗,破了一边,望的见远处朦胧的海水,不知道该用什么颜色去描述,不是蓝的,也不是黑的,但我知道,那就是海。
城市象是以往的戏台,阶梯的一层层的往下排着,完全白色的,道路,两边,从墙开始,到屋顶,有高大的房子,也有矮小的,都漆的清白,磁一样,就是从路边看过去,没有门,也没有窗。
我的家,或者说,我可以回去的地方,就在某一处。
反复的几次梦里,我都记得路,就象是真正睡着了才是醒来一样,我不过是在一次接着一次暂短的间隙里,重新切入归程,仿佛是无端的在那个城市里的每一处惊醒,寻着回家的路,摸索的归去,天上是不明不暗的太阳,远处是浑浊的墨水一笔勾勒的海水,我不断的接着上一次的路程,回寻故里,做着心急的归人。
我回来了,对我现在来说,只有回来是无可质疑的,至于是从哪里回来,又为什么出去,我已不能回忆,也许是刚和子行去了峨眉山,也许是刚和弟弟去了乡下,也许是刚刚游完北京——不,那不是北京,北京的回程里并没有我的家,我的落脚之地——记得他来看我的时候,我还忙忙碌碌的在搬个不停。而我这次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那不仅是一个修辞的姿势,我离家的几天里,屋子里满是尘埃,没有打扰的落在该落的地方,而我不过是卤莽的过客,不经意里一脚踏破的屋子暗暗衰老的决心,我使一切都活了起来,飞舞的灰尘,慵懒的蚊子,颤颤的桂花,以及我的,我的耗子。
惊起,跳出被子,慌乱的驰骋在我的床上,就象是淫妇被我捉奸了个正着。
下意识的我,顺手就把门带上了。
它,在门内。
我,在门外。
我一边看着门缝,一边关上了外面的大门,又用纸把外面的门缝垫上,然后,去了厨房,拿起了扫帚。
扫帚,扫帚,多少人用过你,撒泼的妇人,吃醋的老婆,欲打不打的父母,乍合乍离的邻居,因为不疼,所有有了一点点的撒娇,轻轻举起,高高落下,打在身上,痛在心里。
我也只有它了,总不能让我拿拖把去追打老鼠吧。
打开房门,诱敌深入;让出一路,抓住两厢;欲得其有,先示以无;姑欲取之,先予与之。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我追打,不停的追打,天上地下,黄泉碧落,羽翼,翅膀,漫天毛羽,有若月光,光,心慌,等待里终于见到,终于觅得,展转,呜咽,手指间,将幻梦真实逼在一角,袅娜跳跃如妖,如魔,尽力将一身本事使出,如蚕丝百转千回的萦绕,努力将实有——屋子里的我与老鼠——包裹成茧,不能逃脱。
只怕它如烟,如水,如一切没有形质的东西,不能实有。
逼迫,逼迫,终于它被我逼到一角,压在我的扫帚下面,只能哀哀的叫。我只是将扫帚努力压下,看着它婉转呻吟,颤颤如丝弦上水银乱走。
水银颤颤,走在琴弦上,跌宕,宫商角徵,惟独无羽,尘埃里破灭,渐微,渐小……
错!我还有什么东西没做。
我放开了笤帚,回到屋子里面,慢慢的打开箱子,将脏衣服一件一件取出,放进柜子里取。
我游走在他的唇齿之间,暗红的烟头一明一灭,时间消失如流沙流水,没有根底的脚步踉跄,人们枯槁的理由只是为了一个永远等不来的判决——我依旧要说,依旧要做。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记得这么跟他说,爱情必定在老干上抽出新枝,从腐烂里露出不朽,我们尽可以看着溃败的肉体里飞出的荧火。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我又继续追逐老鼠。
我们继续刚才的路线,床下,又一张床下,厨房,然后被我堵截在厕所。
继续婉转呻吟,它慢慢的积蓄下一口气,我们都累了,需要休息。我看着它的灰色的尾巴露在外面,却不知道它的头在哪里。
不过是又一个回合。
我放开了扫帚,回去,脱下了衣服,我一个星期都没有洗了,幸好天气还好,幸好我不爱运动,幸好没人在乎,我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对牢一群认识不认识的人笑,他们没看着我,但是该笑还是要笑下去的,你的笑尚可点缀一个屋子,点缀我们彼此亲密的关系——等到你笑都不知道是对是错的时候,那么能笑,也是一种权利。
穿上干净的衣服,我们重新开始我们的游戏,屋子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我们终究还是能在某一个地方碰面的。
你快乐不快乐?即使不说是现在,即使不是说被逼迫的痛苦,我离开你的时候,你一个人的时候,有没有快乐?
对不起,在每一个关头,我都记起了什么,我总是要停手,清理不断生长出来的过去,然后再重新开始,不是一定如此,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琐碎的集合,但是我不能轻言放弃,我能看的见远处的天边浑浊的天和海水,那样,必将有暴风雨来临,预兆是小的,但是将有大的从那小的里生出,若是轻视了,就不能给自己留下后悔的余地——是,都是后悔,我不曾听说谁能抓的到实有,所见一切都是幻影,但即使是幻影,那就就足够了。
对你的爱,即使是幻影,那也就足够了。
所以,我要不断的追逐,借追逐去点燃一路的花火,所有的过去将来依次对我开启,我不能拒绝,只有接受。
我推开了门,屋子与我所想一样,凡是梦里,我必不能见明亮的天光,灿烂的烟火,一切都是将暗未暗的刹那,太阳在屋子里落下,昏然,倦然,人人都要睡去,我也正好赶到,床,已经铺好了。
我困了,想睡了,睡了之后不过是醒来,但是因为这床的缘故,我总该上去躺一躺的。
如果你爱我,趁早告诉我,在我还没有睡的时候——倦意已经爬上了睫毛,你不说,那就迟了。
做了什么,总比没做的好。
我还记得,我从一条街道走过,旁边是卖肉的铺子,一字排开,明晃晃的铁钩子上挂着的是大块大块的肉,排骨,人们悠闲的坐在铺子后头——我看不见,我知道,
天气依然阴郁,你知道的,我跟你说过,我们的城市,不论晴雨,总带了三分湿气,粘粘的贴在身上,从皮肤里浸出一股不耐烦出来,偏偏这里的人都不怎么显老。也许是即使做刀头见血的营生,也总是能悠闲喝茶的缘故。
第二天,我还是走在同一条路上。铁钩子,铁架子,白生生的肉,洗的不见了血,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看见大大小小的狗,乖乖的排队,毛色不一样,形状不一样,甚至还有坐在一个大水桶里的,静悄悄的,脸上都有一种忍耐的表情。
最前头的那个,将头伏在案板上,侧过脸来,看着我。
街道上,有几只猴子,穿着衣服,做泼皮无赖状,为了保护费,打的小摊贩们抱头鼠窜。
我跟他说,“我知道了那案上的肉是哪里来的了。”不为什么,我只是想哭。
隔了那么久,我又一次号啕,不为什么什么,压在扫帚下的老鼠吱吱的叫着,我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过去的时间我和它一起拥有,每一个黑夜,我们都一起细细的数过——但是我哭,不是为了这些,我只是又想起了,坐在大桶里的狗,浸泡在水里,它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它又是在等着什么?它知道吗?
我又知道什么?
我去躺那张该躺的床,在每一个梦里都已经为我准备好,凌乱的铺盖,我在上面慵懒的乜斜眼睛看着昏暗的屋子,没有看灯,也许是没有灯,一直这么昏暗着,无论外面是黑夜白天,四处都是惶惶然的暗不下去的亮,我的狗摇着尾巴进来,钻进柜子下面——这个柜子的脚比旁边的柜子要高,让我能清楚的看见它那小小的窝。我很欣慰。
它还活着。
那梦里听的见嘹亮的象山水一般的歌声,它在说“是什么清亮的声音,在这样铁皮屋顶划出裂痕?”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海拔一万英尺的高度,我会梦见象水一样的声音——外面是漫天的星斗,迸发山尘如舞的黑夜,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
梦里的歌声,梦里活着,或者死去的狗,一个一个的人被屠戮,给我一个屠戮的理由——对我来说,生命没有比梦里更加真实,人象刈草一样一批批的倒下,所有的生命不得其所的死亡,象是吹开了蒲公英上的白色的花朵,漫天无法明白的是我现实的悲哀流淌。然而生命毕竟这样过去,我已经真真切切的看过他们的预演,虽然百种寻觅,也没见到你的身影,你藏在那些模糊的背景后面吗?
往往醒来,只觉得自己漠然的看过了一切,没有怜悯,没有悲哀,没有没有。
我看着,周围的人看着,默不作声。
我放开了水,哗哗的水流声顿时淹没了吱吱的老鼠叫,我看着它的尾巴动了几动,然后,一切都停了。
脱下了衣服,点燃了热水器,准备洗澡。
我不想你看见我脸上的眼泪。
白色的肥皂末打着旋从地上流过,灰色的老鼠静静的躺在地上,毛紧紧的贴在身上,看的出身上一条一条的肋骨。它半张着嘴,眼睛突出。
我有一点抱歉,我不知道事情会结束的那么快,突然之间就被了结,速度之快,让我手足无措。
外面角落里堆的耗子药,都还没有动过。
也许这还不是我们的结束,这只是我们的开始,一切的事情逼到尽头,反而更加明亮,仿佛束帛里的彼此折磨的烟火。
我依旧能听的见你切切的声音,幽游在我的床和书桌上,食物依旧不翼而飞,我拈起黑色的颗粒,眯着眼,望虚空里看去。
天还没亮,天已经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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