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在南京一个小酒店住宿,除了蚊子残喘,食物偏咸,没什么特别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去秦淮河划船,不小心与大船亲密接触,溅了我一身淋漓尽致。回来之后赶紧换衣服,洗澡,却疑心这等有来头有精魂的脂粉血泪之流恐怕已经钻进我皮肤潜伏起来,一旦有机会便叫我好受。
现世现报,魔由心生,等到我躺在床上,果真死活睡不着了。不知怎么了,突然想起臭名昭著的秦钟那厮。印象中他除了外表能跟可卿姐姐比较,简直是个污秽的小色狼,又不择手段在府中勾引人,男女通杀,不务学业,气死老父。临死还小家子气,拿宝玉唬鬼。怪不得曹老尽快把他杀了,好另辟清新气象。
可是哪里来的隐隐腥味?眼前仿佛竟有个老头哆哆嗦嗦站着,若即若离,满身碎布条,一脸穷酸气,与酒店极其不协调,古里怪气的,唯独眼睛灵活,仿佛饥饿中看见鸡屁股的洪七。我无论长相身家都无足道,这老头干嘛盯我?他有冤屈?他是变态?他在那边咕咕叨叨,大概是,也应该是在跟我说话,可是我听不懂,若认真去分辨又仿佛随着他的喘息难受起来,不得不放弃。转念一想,不好,莫非我刚才骂了秦钟,他的魂儿赶来谴责我?他死的时候不是也就二十上下?怎么死人也一样猛长岁数?
一个冷战袭来,我哪里经过这些?吓得我念佛念咒招耶稣,只是动弹不得,就盼着自己要么马上睡着做别的梦,要么立马醒来发现根本没什么老头。可是,他赖在那里念叨个不停,听久了比唐僧的金箍咒语更加晕菜。我一想,这么耗下去可不是办法,赶紧警惕自己,闭眼,清杂念,守檀中穴,运功于二十四周天,直到泥丸涌泉之间气脉舒畅,通体安泰,才放心的睁开眼睛。
妈呀,这劳什子还在念经不迭。
我赶紧用意念向他求饶,问他是秦……钟么,有什么状况尽管说好了,限定用GB或者GBK简体字库,外加汉语拼音普及方案。实在无法沟通的话,就照我翻过几页的康熙字典,慢慢切音,别含混得我如闻纶音。提到康熙字典他还算明白,终于一个音一个音开始不厌其烦的重新向我絮叨他的心事。窗外的清风不断溜进来拂动帘幕,我却不自觉的抵御着森森寒意。
他,秦钟,是一个既爱女子,也爱男子的人。他觉得自己的爱是干净的,坚定的,美好的。智能凭着聪慧和丰采,与他相依相伴。宝玉,却只在成熟之前有过跟他的色相游戏。不幸的是秦钟不具备宝玉那种决断的气概,冷酷怕事的宝玉,娇媚贪婪的智能,在他眼中心底始终是朗朗旭日,皎皎明月。所爱的两个人竞相折磨他的心,他却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个。直到智能不顾身份,私自从庵中追到他家要求给个了断,并撕破脸禀告他父亲所发生的一切。
他与尼姑厮混,与少爷勾搭,这在父亲看来何止大逆不道?秦父气血原本不好,大发雷霆之后终于颓然倒下,很快忿忿离世。智能也被逐出馒头庵,不知去向。于是他只有想方设法去宝玉那里寻求慰藉。但是宝玉既然知道事情败坏,心高气傲,哪里肯敷衍下去。他有严肃的父亲,道学的母亲,和伶俐动人的众姐妹丫鬟,举家上下其乐融融,岂容他破坏。
决意既知,当头棒喝,他最爱的两个人成功的把他打垮,从此病倒,家业破败,豺狼似的远亲瞅准机会便要落井下石。宝玉那边的繁华喧闹从此与他隔绝,他身子一天天萎靡下去,料定死期不远。
我迷迷糊糊不得已的听着,眼角渗出冰凉的泪珠,才察觉他已经离开了。乘我虚弱,他愚弄了我,灌输了他执意编造出来的悲哀。他那时候死了没有?后来跟智能还有瓜葛么?他真的可以不去强求宝玉的回心转意了?他错在何处?谈何弥补?
他说的怎么可以相信?想到这里,我猛的察觉我中魔了。那红楼都是影子中的事迹,何况这鬼魅的魇话?他不过是虚空的结晶,我怎么倒自己执著起来,徒增烦恼。两个故事明明矛盾重重,又各有缺漏,哪里计较得清楚明白。
真正双性爱的人,是兴趣丰富,情怀别致的。仿佛满世界都可以选择,谁都可以拥抱。但是丰富的情感,泛滥的欲望不仅没有给TA带来幸福,往往换作致命的打击。即便是同性爱者,也最敌视最鄙夷TA们。TA们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群,如果没有地位和财富的掩饰,那么便是秦钟的下场。如果富有高贵的意志和严酷的信念,那么大可以安稳的演出钗黛合一。
回来之后几个月,秦钟的故事在我半梦半醒中反复出现,以各种语气各种情节演绎着微不足道的悲哀。但是没有一种设想能自圆其说,没有一个故事不是破绽百出。其中真真假假的眷恋,呐喊,思索,憎恨,却被我强行舍弃,不留痕迹。
因为我不是秦钟,我不想被他控制。我,是,我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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