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托尼一直没有提。但是晚上的时候我听得出来他的辗转反彻,他和我的床一帘之隔。我们在狭小的空间中间拉了张帘子,分割开了各自的世界。我们都彼此尊重着各自在隐私。晚上的时候我听见他悄悄地起来,然后悄悄地拉开帘子,我听得见他凝视我的表情,那种无声无息的安静的表情。我在黑夜里面是只敏感的猫,我能穿透夜色看见红尘中的纷叠人影,当然也能看透一个对于这个圈子并不知情的孩子的心思。我知道他在渴望,在喜欢着我。
但是我不说。
因为阿彪。
阿彪在和我穿上衣服后就飞快地打车走了。他没有扔下任何话,包括一点甜言蜜语的东西,他的身影闪动在灰色的大街上,然后钻入了车厢,然后消失。我站在窗前看着长长的街道,心中一种无限的苍凉就这样地涌现了出来。我们都不可能的。
我们不可能的。
给了自己一个月的时候休息然后开始找工作。这一个月的收获其实还是蛮大的,我是一个闲散的人,平时从来都不去注意的花红草绿的俗透了的东东我现在看得孜孜不倦的,就好象一个田间看庄稼的老农,仔仔细细一丝不苟。我把所有的朋友的电话都打烂了,在白天寂寞无聊的时间里面听从自己心底里面的呼唤,我想我不能这样下去了。有时候我就爬在淮海路的椅子上面数路上小姐们的腿毛。和呼吸路上污浊的空气。这种状态使我重新认识了自己,原来我本来就是一个市井里的小人物,我不是谁我也不可能是谁的。我普通得象一只蚂蚁。一只螃蟹。
有一天在淮海路上我竟然看到了老梅,他提着一个马甲袋子悠哉悠哉地在马路上走。他的嘴唇翕动着仿佛在哼着小调,如果按照以前的脾气我会马上闪开钻到人群里面去的,老梅虽然没有脾气但是他毕竟还是老师,可以扬着教鞭在俺们头上晃来晃去的。这一次纯粹是闲得无聊,躲闪变得丝毫都没有必要,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不管他是谁我的内心都有一种跑上去和他握手的冲动,我想我是寂寞了。我就这样地走上去,直面老梅瘦长的身影,然后笑烂了脸,叫得很大声,"梅老师。"
"小庞。"
老梅应该非常地吃惊,他还没有从他马甲袋子悠哉悠哉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的手就突兀地被我抓在手中了,我用力地握了握,我甚至还记得我拼命地挤了挤了眼泪,他显然是被感动了,记起来原来我寄居在他的木楼房子里面的时光,看见我也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我们于是就吃。
关于吃的说法有很多种,细的简单的繁杂的筷子的叉子的。我现在说的是正规但是又如狼似虎的大咀嚼。老梅带我上了西餐厅,我在膝盖上面铺上了白色的布,然后抓起一个硕大的牛排就啃将了起来。老梅坐在我的对面,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他的面前摆了一小碟子色拉,我仿佛是三年饥荒从粤北逃荒过来的,连餐厅里面的制服小姐都斜着眼睛看我,她的红色的嘴唇上面明显的拉出不屑两个字。
我想,这种吃法不是因为我饿,而是因为我真的寂寞了。很寂寞。我需要一种另类的状态来发泄和表述。
"现在工作如何啦?"老梅问。
我想这个问题显然是蹩脚的,就是制服小姐都能看得出来我或许可能下岗了,她如果不是看在我对面文质彬彬的老梅面子上面早就喧哗我出去了。我面黄肌瘦的样子黑黑的样子无疑是这个城市失业一族在写照。
"炒了。"我说,"就原来的那个外贸公司,烂了,就炒了。"
我很老实。
"然后呢?"老梅问。
我有些惶惶起来,突然醒悟过来我对面坐着的是曾经在讲台上面侃侃而谈的掌握着我们毕业生杀大权的老师呀。他的问题就这样流水似的汩汩而来,我象个石头一样地被冲刷粉碎然后显露出我真实的面目。
"在找。"我说。我没有说我每天在大街上面闲逛在五彩装扮的大街上独自品评小姐们小腿的粗细。我想我那样子讲会很粗俗。
"找到了吗?"老梅的问题非常具有逻辑。
"至今没有。"我说。如果找到我还用在这里闲逛吗?我用得着孜孜不倦地数淮海路上小姐们的腿毛来打发时光吗?
"那么,"老梅说,他很认真地,"我开了一家公司,才张罗起来的,还没两个人,你可以把你的简历递上来。"
我当场昏厥。
我当时认为,认识老梅是我一生中极大的幸运。我的房子,我的工作,我的大学。他默默地从我的人生舞台上面踱步过来,身上铺了张毯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面不经意地搀我一把。他的样子猥琐沉闷但是他一直都很温暖。这我断定。
我已经不记得是如何和他分手然后如何回到我的臭水沟的了。我想我必定是非常露骨地表达了我的景仰和感激。天,我甚至记不清楚我有没有流泪老梅有没有掏出他的或许干净的手帕。总之我就回到了臭水沟,打的回去的,用光了身上的十几块钱然后在路边给托尼和阿彪打了电话,说我中了我TMD终于他乡遇贵人变了范进啦。我吐出积压在胸口的沉痰,我呸呀呸。
我推开熟悉的门,我拉开我们华里胡哨的窗帘,我激动地呼吸,我放肆地在心里骂帝国主义小美人。我听见后门小杨小心翼翼地问我,她拿了一个盆子在淘米,"小庞,啥事,出来聊聊?"
我知道她也寂寞着。这两天我们的谈话是她白日里面的寄托,从此她戒掉了无休止地打毛线织毛衣,(多少只可怜的羊呀。)可是今天我真没有空的,我范进了呀,我还聊天八婆吗?
"对不起,小杨。"我说。
我转头又想想,说,"老陈的毛线衣样式旧了点吧,要不改天你来个翻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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