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注册
     渣渣洞 同志文学索引
  首页 | 文章一览 | 专栏一览 | 文章上传 | 磨牙区  
    作者档案 | 专栏 | 会客室

天藍水白(上)

作者: 陸陸


天蓝水白
作者:陸陸

茶籽是个十二岁上下的小男孩,小男孩当然是短短的头发,茶籽的头发是那种很顺且单薄的头发,若被雨淋湿了,便一副孤清清的样子。
茶籽迷路了。
茶籽发现这是一个跟他以前见到的完全不同的世界,更加惊异地发现另外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姑娘也叫茶籽。那个小姑娘穿着格子褂子,上边打着补丁,但那小姑娘太丑了,茶籽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也让她叫着。
那个梳辫子的茶籽站在门槛上,一只脚踮着,茫茫然地看外边,外边有什么,里边又有什么呢?姐姐去了挑水,等水缸里满了,就不用挑了。茶籽的头上只系了一根不知从哪里来的绿色的绳子,没人看见的时候,她会把所有的野花都插在脑袋上,然后去那口井里照,最后,还是免不了摘下它们,怏怏地回家。
爸爸昨天又在发脾气,说妈妈养不出小弟弟,妈妈就躲进灶间里烧柴火。小姑娘立在门槛上看见一个小男孩走过来,和她差不多大。那小男孩的衣服多好看啊,跟画片上的一样。
“我叫茶籽。”
“我叫茶籽。”
“你来这儿干嘛?”
“你站这儿干嘛?”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于是两个小孩子笑起来,似乎挺理解的,其实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你从哪儿来?”
“不记得了。好像挺远的呢。”
姐姐挑着水一步一步上来了,看见茶籽跟茶籽说话儿。姐姐把水倒进缸里,然后从缸里看看自己,看自己的头发长长了没有。那天爸爸打妈妈,说妈妈生不出男娃娃,姐姐就把头发剪了,哭着对爸爸说:“莫要打妈了,我从今以后就做男娃娃,还不行么?”
  当然不行。
头发还是那么短,姐姐看了后什么也没想,想什么?为什么要想?茶籽喊姐姐:“他也叫茶籽,从好远的地方来。”
姐姐走过来,把手在屁股上擦擦:“那你一定见过很多人呢。”
“我见过你。”茶籽说。
“在哪儿?”
“不记得了,但是,你以前是长发姐姐的。”
“外边好玩不?”
“好玩,不如,你和我一起走吧。”
“不行啊,我走了没人挑水。”姐姐不动心,但是茶籽就忍不住了,“我去。”
茶籽就跟茶籽走了。
茶籽说:“我认识你。”
“当然了。”

山里的一大早真舒服,凉凉丝丝的,仿佛整个人都透明了呢。据说这时候采了花儿上的露水,可以治了盲人的眼。短头发的茶籽想起一个老妇人,那老妇人闲了时也会对着茶籽唱歌儿:
“妈妈在山上赶猫猫,
爸爸在田里种稻稻。”
老妇人曾在油灯下指了孩子们的描红本说:“这是一个白字。”孩子们就笑起来:“咦,你也认得字。”老妇人笑:“我不记得那么多了。”
茶籽试图把露水采起来,却没有东西装。他抬头望望四周,只有风吹树叶子哗哗啦地响,他想:也许树本身是想安静一下的吧,而风不止,他想,也许。
风把雾气吹过来,让你飘飘忽忽的,真个儿想起舞了,而茶籽不见了。茶籽立在那儿想,我刚才明明和着茶籽儿一起来的,真的有这么个人的,可是,去哪儿了?才一会儿工夫,我不知想了些什么,回过神来,就不见了。茶籽伸手去掐自己的脸,有痛,那么,不是梦。茶籽有种不完整感,仿佛失落了什么,茶籽想找回茶籽,才能安心。

茶籽又遇上了一个新的玩伴,叫坤子。茶籽的短短薄薄的头发,总是像被大雨淋透了似的,湿湿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随心所欲,云淡风轻。
小男孩儿真是好!有时想。
茶籽开开朗朗地走过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大把葵花籽儿,说:“我刚摘的,还差点儿让蜜蜂给刺了呢!”坤子疑疑惑惑地接过来,好吃吗?真不敢相信!“你又吃过什么好吃的了?”
茶籽儿一屁股坐下来,眼角儿一扫,就知道这儿有很多吃的。塘里的野菱角啊,地上的白三叶啊,还有刚抽条儿的刺垄苔,刚结籽儿的嫩豌豆。“你是饿鬼投胎么?”坤子吃吃地笑。
“当然不。”茶籽满不在乎。
茶籽穿一件土黄色的短袖,上面两只口袋,贴在胸前,乡里人认为很漂亮的那种款式,下面一条蓝色长裤,说长也似乎短了一点,茶籽长高了,茶籽一副小大人的神态。
那些杨树笔直笔直的,一排排立在那里,叶子越长越大。茶籽拿了三块叶子,编成一只碟子,说:“它们还可以做成船。”坤子在一旁看,“我不喜欢这个,我喜欢楝子树,开花漂亮。”“才不好,一股味儿!”“那就茶花,又香又好看。还可以吃。”坤子说的“茶花”,其实是槐花,当地人把它晒干了放进茶叶里,一阵清香。
茶籽小心地编好一只船,说:“我们去塘边,看它走不走。”坤子跟了他,绕到那个塘边上。后来坤子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玉雪池”。因为有天夜里她站在塘边,看见月亮映在水里,听到天籁的声音,那天挺冷的,当然那是后话,坤子现在还挺小的。
茶籽说一口怪怪的乡音,谁也听不出来他是哪里人。人们问他:“你是哪里人?”他就指了那一排大杨树说:“我是那里的。”人们继续问:“我是问你从哪里来的?”茶籽就认真的再指了那一排大杨树说:“我是那里来的。”茶籽好吃,去偷莲蓬,被人捉住,吓得心慌脚软,跑掉了一只鞋,也不敢回头去要。
茶籽爱在月野中行,那风是特清凉特清凉,凉到茶籽儿骨子里,凉得茶籽儿咧开嘴微微地笑。茶籽儿不知道自己在笑,只知道自己很惬意。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可以挡住他,一睁眼就可以看见那山,那些田埂子,茶籽撒开脚丫子跑过去,仅仅是跑过去,就开心了,快乐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茶籽学别人吹口哨,怕人笑,就在夜里一个人偷偷地吹,刚开始总也不响,他努力地练,想象以后吹得好了,好到特好听,就,找个有回声的地方吹,让别人听了好听,又不知是谁。想得挺美,可就是吹不好。
坤子总是不太明白茶籽儿,但她很喜欢和他玩儿。他那么精灵,似乎大自然的秘密全在他的裤兜儿里,一掏就是。茶籽儿带着她到处玩儿,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看他做些莫名其妙又真真是妙的事儿,每天都有新鲜事儿出现。坤子就跟着他到处玩,当然了,小孩子们除了玩,还能有什么正经事?

后来有一天,坤子也不见了,她被一个什么亲戚找到了,带回去了。茶籽坐在山坡上,看见草已经开始枯黄了,听见人们烧荒时,野草哔哔剥剥的声音。火苗窜啊窜,所到之处就一片红红黄黄的焰子。“其实焰子还真挺好看的。”茶籽想。茶籽就盯着火苗看。火真的很好看。
看一阵子,茶籽起身走了,衣服上很多灰,茶籽拍拍身上,把几根粘着的草捻下来,不知道去哪儿。
茶籽百无聊赖地四处走,是啊,小孩子有什么事儿可以做呢?这不,走到一座庙前来了。
庙上有字:集妙寺。
茶籽走进去,听人说,庙门口就在这儿,而你打门口过,进不进去,就是有缘无缘了。
一个笑面菩萨望着茶籽儿笑,笑得茶籽儿心里怪舒坦的,对着菩萨作了个揖,上炷香,就进去了。
集妙寺里众多出家人,静然只是一个凡而又凡的小僧人罢了,每天做些洒洒扫扫的琐事,念念经,间中同师兄弟们捉一下围棋,日子也就绵绵长长地过。他的师父叫樊源,偶尔问问他功课,看看他礼佛的姿势,就知道他有没有用心了。静然相信师父即使不理他,也是知道他的,因此不敢瞒师父,也隐约地怕着师父。
三点多的时候,云板响了,静然起身穿好海青,洗漱完毕就随着众人上殿,唱罢念罢又叩首。功课完了之后,静然又逐一逐一地叩拜大殿里的菩萨,每位菩萨面前叩三下。拜完最后一位时,站起身,看见师父在看他。静然是个有根器的徒弟,樊源看他礼佛时的姿势,就知道他近日里会起妄念了。
樊源的来历,谁也不清楚,就知道这么个名儿。
某日几个师兄弟一块儿手谈,两个师叔在一边儿看,静然输了。有个师叔就说了:“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输吗?你只知道自己去开荒,既不攻,又不守,勇而无谋,前后失应。而且,你下棋好像只是在跟自己玩儿,不知道下棋是有输赢的。”静然听了,似乎也真是那么回事儿。
静然这会儿心如止水地念经,而经有什么好念,为什么要念经,念经有什么好处,静然一概不知。他只是个混混沌沌的小和尚,不明理也不明义,他只是无事可做而已。既已到了这里,就按照这里的方式去过罢。
而能够无所选择地念经,是否也是一种造化?

茶籽进殿。
小和尚念经。

茶籽儿见到静然,那个和尚仔一本正经地对着一本书念念有词,殿里的穿堂风凉凉的微微荡着和尚仔的袍子,和尚仔正襟危坐,低眉顺眼,看起来,也怪慈眉善目的。
小和尚念经,心如止水。
茶籽走近了看他。
“你看什么书?”
“看经。”
茶籽忽然想,我这样逛来逛去也不过是见一些风景罢了,日子久了,有什么意思呢?倒是这小和尚好,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想的,听着晨钟暮鼓就过了一天。
和尚仔念完经,抬头看见茶籽立在殿门口,光线从斜背后射过来,光与影组合地那么漂亮,茶籽的衣裳上沾着世间的尘土,但茶籽给人的感觉是那么明朗,那么开阔。
小和尚的尘心动了,想茶籽与自己是同龄人,何以两个相距如此之遥的世界。看到别人是如何过了一天,我又是如何过的?静然忽然悟到人间还有一样叫“欢乐”的东西。这东西在别人手里握着,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而于己,是千里之遥。“我本可以……的。”静然顿时妄念骤起,于是行行卧卧之间,茶籽立于殿门口的身影在他心里起起落落。
茶籽进了庙门,就不由主地静下来,觉得满心虔诚。茶籽见景观心,不由念头一生:出家也好啊。
(题外话:一念既生,必有一个果。今生起念,则必然会在哪一生出家。)
樊源见到茶籽入门来,亦观到静然起妄念。而茶籽归茶籽,静然归静然,樊源虽为师,他们的心却是他们自己的。
缘浅缘深,即生于过往,亦生于临事的一念之间。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有人说:茶籽与静然的心动,是因为他们互相不明白对方的真谛,是惘。
静然披了僧衣,僧衣不能保身。
茶籽跪下来,头深深地埋下去。
“佛啊——!”

晨鸡初啼,集妙寺已经醒了。虽然天还是阴沉沉的。念经声中,曙光就一点点地亮了。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一件僧衣接一件僧衣,在大堂中立着,行着。大师兄立在靠门口的地方司鼓。大师兄年轻中气足,能够一手当胸一手司鼓同时声音宏亮地领经,没有底气是不行的。
茶籽虽不会念经,也跟着众人一起哼哼,一起行礼。想心到意到,菩萨也就知了。
菩萨知什么?
知之又如何?
如某些开示录中,金刚化身来对你说密语?
(出家也是空的,不是一个了断。)

静然拜方丈。
静然礼长老。
静然叩师父。
静然揖手师兄弟。

茶籽观静然,静然的生活有规律,无自己。放不下自己的人,既使过着那样的日子,也不会轻松。
静然看茶籽,欢乐是什么?月渡寒潭水无痕,声色诱人,是因为人有七情六欲做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