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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藍水白(下)

作者: 陸陸



在集妙寺里住了一段时间后,茶籽感到出家也不是如想象与传言中的那般了。甚至,茶籽不明白出家人的规律及戒律是从何而来,道理何在。似乎那也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已,并不是什么“跳出红尘”。倒是在寺里认识了小和尚——静然,他喜欢静然。然后,他想起另一个朋友坤子。很久没见坤子了,她在哪儿呢?茶籽想让坤子也认识静然,做朋友。
坤子被家里人找到了,欢天喜地地把她接回家,给她冲凉,洗头,换衣裳,坤子就似乎换了一个人。他们把她安置在一个特别温馨的房间里,叫她“婷婷”。坤子起初挺不惯的,但是,那么多好吃的她从来没吃过,那么多好玩的她也从来没玩过。新奇战胜了一切,她就住下来了,有时她也想起以前的那位玩伴茶籽儿,总是亮亮朗朗站在她面前的样子,若有他一起玩儿,就更精彩了。
仆人们叫她“婷婷小姐”,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婷婷小姐有时想起什么,说:“其实,穷日子有穷日子的快活。”
仆人们立在那里,暗想:“真是富人家小姐!站着说话不腰疼!”


起风了,落叶了,樊源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樊源穿一件袈裟,樊源念一卷经,不去想过去未来,不想何去何从。放下了就便放下了。何谓放下了?
茶籽常常在一边看樊源,似懂非懂似近又远,那么近又摸不着。樊源师父教他念会了那书上的经文。念了却又如何?懂了却又如何?有一次念着念着,忽然想起一次他在小松岗上“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的情景。收心,又念,念了却又如何?零乱的影在心头起起落落,自在有自在的好,随形有随形的妙。
他问静然:“你起过妄念吗?”
何为妄念?何与“妄”为对应?
规矩是人为的,因何而为?若不明白,守了规矩也达不到目的。
静然笃笃然,不知以何对。他从没想过这么仔细,茶籽又拿了问题去问樊源。樊源看他——(茶籽想,樊源应该对他笑了一下。)
樊源什么也不说。
茶籽有时想:为什么要去“悟”?明白了又怎么样呢?

自从茶籽去过集妙寺,就似乎变了一个人。他看过了不同的世界,就知道这世界上有不同的活法。一个人,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的。而取决于什么,他不甚明了。
他似乎开始感受到惆怅。
那不是一件好东西。
茶籽又没有目的地四周走,见一些风景,吃一些东西。但是,他开始感觉到自己——没有目的。
这天茶籽来到一个小岛上,那岛上全是玻璃,山也是透明的,房子也是透明的,就连人,也是透明的。
透明的人儿走来走去,互相打招呼,别人心里想什么,也是一眼就可以看到。但是,有谁去看别人心里想什么呢?茶籽瞪大了眼,看这个透明的世界。
一个玻璃人儿发现了茶籽,惊呼起来:“这是个什么人?他居然看不透?!”于是一群玻璃人围上来,好奇又猜测地议论着:“他为什么不是透明的?”“你的心里有什么不可以让别人知道吗?”“他一定是有着什么坏主意,才不肯透明的。”“真可怜,他不透明,黑暗就永远跟着他。”……
茶籽开始恐慌了,为什么自己不是透明的?可是怎么样才可以透明呢?
一个长者模样的玻璃人走到他跟前,仔细地看了看茶籽,摸着他的玻璃胡须,说道:“异乡人,入境随俗,你也变成透明的吧。”茶籽忙向老者说:“可是,我不会变呀!”
老者说:“只要你心里没有什么不可以告人的秘密,没有忐忑不安,能够做到坦坦荡荡,自然就会透明的了。”
茶籽想了想,我也没有什么秘密啊,也没有什么忐忑不安,但是,我就是不会“变”啊!
玻璃人儿围着茶籽,交换着他们的意见,那些清脆的玻璃声在茶籽耳边叮叮当当,其中一个说:“你不透明,光线就射不过,于是影子就会一直跟着你,扯着你,直到把人扯到地下去,多可怕呀!”

樊源真的什么也不想了,秋风起,樊源起身扫落叶,抬头望,四周围那么静悄悄,静得,悄悄。
(秋风起)
(画外音: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樊源细心又无心地扫落叶,两手扶着竹扫帚,将落叶顺着风扫走,一下,两下,三下;一下,两下,三下。樊源的脸上那么平和(或者那么空?)看得人心想:人真的可以那么空的吗?他像是一种白色,一种浓浓的雾一般的白,看不过去。樊源明白一些真谛,也只是明白,所以,他还在修行。
但是樊源一定也有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吧?过去的人见了他,说:“你真的什么也不想?你曾经,那样……”
樊源扫落叶,望秋山,秋山苍黄,秋山在脚下,在眼前,那么真实,实在,用现代的话来说:那么物质,那么三维。
樊源有名,有姓,就是人,人就是人。他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敢说。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又如何?
入门时,师父开示,八障之一,谓所知障。执着亦为障。

话说坤子,坤子在荡她的秋千,她什么都有了,想要的不想要的,家里人都给了她。
快乐在她手里握着,她却回想以前和茶籽费尽心思去寻找快乐的日子。坤子的头发长了,柔柔顺顺的,坤子渐渐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方式,但是,心里总是有什么,是改不掉的。
有些东西,一蚀人,就蚀到骨子里。
坤子看见一朵花,一朵极普通的花,长在一个斜斜的坡上。其余的花儿都三三两两聚会一般地在那一边窃窃私语,惟有它,孤零零地长在这里。
坤子是被带着准备去上学呢,就要上课了。坤子停下来,细细地看它,它在似有似无的风中,似有似无地微微晃着,那样灿灿的黄。一种女孩子的天性,坤子想摘了它捏在手里,而后蹦蹦跳跳去上学。坤子伸出手,就在摘它的那一刹那,坤子忽然改变了主意:我不摘它,也许摘了它,它就枯死了,说不定她还会疼呢,我就让它留着吧,等放学了再来看它。坤子轻轻做了一个相握的手势。
花儿忽然想哭出来。
它看见坤子走过来,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然后坤子看见了它,它就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坤子伸出手,想摘它,它急忙大声地哀求她:“不要!不要摘我!让我把花季开完吧,就这一两天!就这一两天了!”天啊,有什么神灵可以帮我的?我求你们所有的神了!花儿的心里紧张到极点,就这一两天的花季呀!
也许,花儿和女孩子之间真的是通灵的;也许,真的有哪一位神灵帮了它。坤子在伸手之后改变了主意,由相摘的手变成了相握的手。花儿如死过一次般,感到花季的短促与生命的无常,剩下的日子,我如何能不尽情地吐露芳菲啊!
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带坤子上学的仆人在催他的小姐,快要迟到了,小姐于是放弃而已。
你看,着相与不着相之间,相去多远啊。事情原无繁简之分,看的人自想而已。

樊源的话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他会一句话也不说。静然开始思考问题,如:修行。小和尚开始想修行了,不仅仅是做和尚。而修行该如何修呢?师父樊源已经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清早起的时候,光脚踩在地上,感到凉丝丝的。他去柴房把柴抱到香积厨,然后去挑水,一件一件接着做下来,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问题需要他去思考。但他做着做着,就想了:
有个瞎子,他想看见阳光;
有个聋子,他想听见音乐;
那个坐轮椅的孩子,他想在草地上跑;
那个躺在床上的病人,想把天上的云拨开。
于是,想得久了,心里会长出一条缀满花儿的青藤,去到你想去的地方,做你做不到的事。那条花藤长啊长,长到云霄,花心跳出一个你,你就在云的上空见到阳光。

茶籽误喝了一个潭里的水,那是一个瀑布潭,水是极清的。喝过之后,却飘飘然起来,似乎是醉了一般,人却是极清醒及透明的。只是轻轻悠悠,想随风去了。
茶籽儿咧开嘴儿笑了。手一抬,就自然是一个起舞的姿势。茶籽儿心里妙曼至极。瀑布飞下来的水烟轻轻袅袅,茶籽儿都不想睁眼,随意去舞之蹈之了。据说菩萨是无男女之相的,茶籽儿觉得自己是菩萨了。
有云如飞天的彩带一般绕上茶籽的身了,有璎珞在互相击撞着,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茶籽儿面色渐渐红润起来,身体也圆润了,融融溢溢,在舞蹈,一切又都,那样……动是静的,安静中却又有着那样祥和的音乐。

樊源的模样,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的样子,相貌也普通,并不似石窟中的那些大佛那般圆圆融融,慈眉善目,只是普通罢了,四十来岁,一件旧的灰僧衣。
樊源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只是站着,而已。他的眼里有智慧,不是深不见底。秋天过去了,无叶可落,樊源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竹扫帚,可以坐下来,在向阳的地方捧一本书。书是看的,什么内容都行。
那些小沙弥们偶尔也会出来玩一下,在这样暖融融的天气里,大师父们也不想去拘束他们的顽皮。静然也在里头,不过他不是和他们一起颠颠地跑,而是随着他们笑,跟在后面而已。
樊源眼里的静然,是那样“灵顽”。他的缘法不在樊源这里,樊源自己都不明白,为何某人的缘法会固定在另一个某人那里,如果不是合了缘法的人,既使遇上了,也是开不了悟的。樊源知道静然终有一天会开悟。而他的开悟似乎与己无关,虽然他是师父,却不是他的缘法。
静然不知不觉已经是半大不大的小伙儿了。十六岁左右,既不能把他当孩子看,也不能把他当大人看,真是尴尬,他自己也尴尬,不知道如何对着自己。
“呸!”樊源朝他大喝一声!
静然蓦地看见自己在阳光下的身影,一下子似有所思,再抬头看师父,师父从来不对自己笑。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茶籽又见到樊源了。
茶籽愣在那里。
樊源带了徒弟静然一起,出现在茶籽面前。静然的表情怪怪的,茶籽上前施礼。
樊源对静然说:“你去吧。”
静然诺然,垂首走到茶籽这边。

茶籽不明白,樊源说:“静然的缘法不在我这儿,时候到了,就要放他走,让他去找自己的缘法。什么时候找到,就看自己的悟性和修行了。”
静然心中有不舍之意,却不敢表达,亦不知如何表达。只有唯唯诺诺。
樊源对茶籽笑了一下,说:“你是个四围走的人,应该有很多机缘,就看你自己了。”
茶籽愣在那里,樊源对自己笑?这是从来不曾见过的。静然也没见过师父笑。两人立在那里,看见师父走远了,才相互对望。
“师父为什么要让你跟我走?”
“我也不明白,也许怎么走都是个走法吧。不是这种,就是那种。再者,说不定我的缘法要通过你才能找到。”
“什么是缘法?”
“没有找到,我怎么知道?”静然猜想,那也许是开悟的钥匙吧,又或是,唉,形容不出。
“你去哪儿?”
“没有去到,我怎么知道?”

过河的时候,河水很浅。茶籽快乐极了,随随便便把裤脚一卷,就冲进河里。河水才及小腿,但很清,河面也很宽。水凉凉的沁着茶籽的皮肤,茶籽儿又咧开嘴笑起来。
“过来呀,静然。”
静然不慌不忙扎好僧衣,脱下两只芒鞋拎在手里,一步一步稳稳正正地过河。茶籽儿怎么看都不顺眼,“用得着这么斯文吗?做了和尚就一定要这么死板的吗?”
静然说:“出家人要具威严相,不可以嘻笑无礼的。”
“去你的。”茶籽用脚猛地踢了静然一身水,“我倒想问你,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快乐?什么叫好玩?”
静然不知怎么回答,竟然觉得茶籽的话里透着禅机,似乎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自已跟着茶籽走了。于是他忽然来劲儿了,“那我问你,你知道,快乐是什么?”
“那还不简单,我觉得舒服,想笑,不就是快乐了?”茶籽爽朗地笑起来。“你呀!和尚呆子!别人说,死读书,读死书是没有用的。念经也是呀,死念经有什么用?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答。”

两个半大的孩子在河里踩水,水花乱溅,就像他们的笑声一样,四下散落。水花溅起来,是白色的,踩下去,就是河底石头的颜色。静然觉得这些一下子都变得亲切起来。水,水底的石子儿,溅起来水花的白色,还有那个笑个不停的茶籽儿。那么生动,富有灵机,一种说不明的感触罩住静然,让他觉着,佛性真的藏在万事万物当中,动的,不动的,有情,无情,里面都蕴藏着一种,静然感触到,却又说不出的物质。静然站在水中环视周围,他的空间一下子拓展到很远,令他觉得自己站在宇宙中,那么小那么小一个生灵。宇宙变化,而他站在那里随着宇宙的运动而运动,一切都那么,无限。

静然的心忽然充满了感激。他快步涉过河水,走到沙滩上,对着天顶礼膜拜起来。拜着拜着,他热泪盈眶,佛性藏在万物当中,一水一叶,一风一雾,这叫他多么感动啊。人如一水一叶,一风一雾一样,在大自然中,同沐佛性,与它们是平等的。静然感到自己化了,自己不再是迷迷顿顿,伸手盲目摸索的一个人,而是与这里的沙滩,水,过路的鸟儿一样,属于自然界的一部分而已。静然悟到这里,心里顿时一片慈悲。一草一木,如己之肌肤;一鸟一兽,如己之手足,为什么人们要加以摧残啊。

静然化了,化得如天地一般。
一颗心伸展开去,就是无限。

茶籽看着静然,看见他眼里泪光闪动,看见静然的僧衣下那个颤动的身躯。静然的那一刻深深的触动了他,他敛住笑,一步步走到静然不远处。静然深深拜下去,额头俯着沙滩,那样一个静止的动作,却让人感受到一种震动。茶籽看周围,一条河流向远方,两岸是斜斜的坡,坡上有零星的几棵小树,和树下绿色的杂草。天蓝,水白,鸟过路。云在睡。茶籽知道静然的感动是缘于它们,于是他看,看到一切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