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的炊烟随风呜咽,远近的鸡鸭懒散起来各寻沙窝水洼,只有牛羊饿得发昏,声声悲切。田地里等晚饭的孩子们照例哼着没来头的歌谣愁眉苦脸的干杂活,不时抬头张望自家的烟囱,毫不遮掩肚子的窘迫。
智能荷着一担黝黑的芝麻气吁吁的往家赶,几个眼尖嘴馋的小子笑哈哈的跟过来拨弄着秸秆,她倒不恼,只腾出手掖了掖青麻碎花滚边褂子,肩膀沉得满身酸胀,一步紧似一步,步子却渐渐小了。好容易到了院门口,再不愿花气力,放下担子,拨开小竹门,眯起眼睛隔了老远唤爷出来。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只心头兀自扑扑的颤,风凛凛的吹过汗湿的鬓角,她不觉打个寒噤,惦记起箱子里还有未当的旧袄没。她觉得里屋似乎闷闷咳嗽了一声,便哑然苦笑,他大概旧疾发作,恐怕一时起不了床,只得叹息着再亲自去拾掇,原本忿忿的不想给他好脸色,指尖仿佛又碰着昨晚男人脊背脖颈上青白的骨节,不由得又心软了几分。眼看天黑压压的四外死寂起来,她慌乱收拢着院子里的谷物,又得起灶引火,恨不能男人爬起来陪着她,便帮不了什么,低声说说心事,替她搓揉体贴总是聊以慰藉的。但是他过去就很少这么温存,念叨的总是他的玉哥儿,像个低贱的奴才被踹了窝心脚还替主子找借口。即便他奉命捏打推拿,告饶赌咒不提逃亡前的恩怨,她终是恨到寒彻心底,那是彼此的禁忌。没有她不顾一切悄悄找上门去,早几年他就死在荒落的老家了。她对他哪里服侍得不周全?不管他如何懦弱如何病苦,她到底救了他的命,死心塌地的爱着他,守着他,毕竟这是她唯一亲密的人,他是她的男人。好歹找到个村庄落脚下来,积蓄渐不足用,她便撺掇他谋些生路。他却总打不起精神,失了魂似的做什么亏什么,有了不好的名声,也便懒得看家,反倒她逼不得已亲自找了田地打理稼穑。想到这里她心里灰灰的,唉,这宝贝夫君何曾在人前人后给她长脸面?
昨晚她激了他几句,指桑骂槐咒了村口的阔少,不想顺嘴恶狠狠的迸出了宝玉的名字。切齿的憎恨如灯花爆裂,她肆意而痛快的等待他的反击,并不后悔挑起事端,每当她心情烦躁,便这么大吵一番。她知道他很痛苦,在旧伤疤被反复撕扯的时候,而他没有勇气更没有本事袖手远走。当年她就觉得宝玉是个轻薄无赖公子哥,成天在姑娘队里混,却姐姐妹妹乱爱,口口声声说些假正经的浑话。不过这不算什么,她看不得的是宝玉跟秦钟举动亲近,酸酸的,刺得心口很不受用,秦钟,是她的。可是这次她话音未落,就知道不妙,素日司空见惯的场面因为对方毫不配合而显得愈发尴尬,他没拍桌子回骂,没推凳子躲避,就那么坐着,额角胀得青筋坟起,嘴唇抖得厉害却忍着一言不发。她看到了男人眼底的怨霾,陌生的鄙夷铺天盖地的张开触角包裹得她呼吸急促,沉闷的漩涡又把她推到万里而外。角落里寒虫诡诈的咬啮着彼此的光阴,沉默在他周围一点点难堪的碎裂下来,慢慢慢慢堆成冰砣封住了他,封住了他沸腾的热血。她看得可怖,阖上双眼止住羞愤的泪水,直觉告诉自己,这个男人的心不在她身边了,他的心思不再是她可以揣度戏怜的了。为什么会这样?什么时候起他俩有了这么黄泉碧落的隔阂?还是从她借化缘索债之机,戏耍那个腼腆少年开始,就根本不曾发生什么灵犀相通?不过是她设了温情脉脉的陷阱,自己没头没脑急不可耐的陷进去,却对他的茫然疏懒毫无察觉?他爱过我么?他的面庞依稀有着当初的灵动之色,他的眼里却不再有自己往昔的欢颜。这么多年的辛劳只不过求个安乐的家,窝心的男人,如今她心灰意冷了,只是死死厌弃对方,更厌弃自己,对这个破家终于无能为力。她还记得昨晚她蓦的张开眼睛,瞳仁里幻化着妖冶的芒刺,寻思着对付这块冰砣该用锥子凿还是拿斧头砸?那一刻她都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她心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咀嚼愁苦,两手不曾闲着,煮了一小锅玉米粥,又翻出个干瘪的梨来墩冰糖,趁便把药也熬上。茅屋里没什么体面家俬,暧昧的烟火焦味拐弯抹角的弥散开去,他还会咳嗽么?怎么也不说个话?夫妻哪有隔夜的仇?她拨了拨油灯,借着火花朝里望望,他木了脸躺着纹丝不动,仿佛又瘦了一圈,隐隐有股血腥味道透出来。忙乎着洗了咸菜凑合成一顿饭,她狼吞虎咽的吃完,便愣愣守着沙瓮里的药。难道就这么两个人一直僵下去?他的心怕是回不来了,这么偏僻的地界,这个失去的男人,还要忍受一辈子?她后悔了么?邪恶的念头又起了,她忙添些柴草找点事做,紧张得发慌,不敢进里屋看他,觉得那儿古怪,自己好像一直一个人活着,越想越不对劲,忙不迭的开门出去透气。
淡淡琐碎的星斗已经死死镶在夜空里,偶尔有晦暗的云朵悄无声息的滑过头顶,只听见辽远的鸦雀扑扇翅膀,自己小心翼翼的呼吸和心跳。智能环视着自己简陋的家园,深深吸了一口沁凉的夜气,猛然觉得,自己的指间沾染着些许可耻的血腥。她呆呆的盯着自己的双手,看到了自己的萎谢,却生不出一丝悸动。一阵阴风呼啸而过,推着她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巢穴。从她隐入的黑寂里,慢慢的淌出死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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