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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小刀

作者: 流浪的心


我的家乡是甘肃天水的一个小县城,县名曰秦安,据讲和伏羲女娲李太白李世民等一众名人都有干系,可以引之为荣。秦安四周有些起伏但不高的土山,很小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一个人去爬山,尤其在黄昏。我当时的心目中,这便是一项表征了冒险的重大活动,因此在偷偷跑出家门后的街道上,常常自己先激动起来,在温和的夕阳光泽中间莫名紧张。那时我就有一种顽固近宗教的念头,以为冒险一定要有恰当的装备,例如一把真正的探险家的刀。

关于探险的观点影响了我很深,到现在我一看见刀这个汉字,并不会想起切割刺砍等等动作,而是首先自脑海里浮出一个美好的印象——我气喘吁吁地被困在山上的某处,全身紧紧向前俯住陡峭的山壁,小心翼翼腾出右手,从身上掏出这把刀,开始在计算好的地方一下下挖出泥土,使它成为一个可以落脚的坑,然后慢慢伸出脚去,先是触及到它,接着一点一点踩实、将重心缓缓移向这只脚。前进,继续……

这个事件具备了所有冒险的要素,事实上,每次不管是多么有惊无险,多么平淡,我都要忍不住将自己推向一种紧张的气氛。在心跳声中,一切都鲜明起来,心跳令我的小小攀登行动变成了对世界的巨大挑战。行动笼罩上了一层英雄般的悲剧色彩,我的幼小心灵从而得以满足。这个满足的后续情节是,我从来没有同任何人提起过我的历险事迹,我将它独自藏在心里,如虔诚的藏教徒一样默默而自得。另一个解释是我比较谨慎,懂得在天黑时全家人等你吃饭时浑身灰土的告诉他们,你刚才是去爬山玩,会面临什么不测的命运。

爬山的兴趣维持了不久,我生机勃勃地对其他生活项目产生了热爱。我成长的很迅速,这些项目也同样迅速地更换着。我不断遗忘从前的兴趣,干脆彻底。地球上实在诱惑太多,况且我不太坚定。到了两千年的前夕,我成长的相当大了,在兰州的一家国企朝八暮五,这时父母同我住在一起,并且已经适应了冬季的暖气供应。有一天,我告诉他们,我决定新千年的元旦回秦安过,父母认为这是一次不必要的冒险。但媒体的炒作又让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发现这个元旦的确是有些不寻常,干一点无意义的傻事可以被理解,所以他们给我准备了一件奇厚的防寒服,详细指点了如何又快又旺生炉子的秘诀。

事后证明父母低估了我的生存能力。在长途班车颠簸不堪的七个钟头里,我一编接一遍地听着崔健新长征路上的摇滚,避免了晕车伤感或者空虚。司机为了赶时间,出人意料地不在中途停车吃饭,于是我遇见一个在兰州上学的小孩,将随身听的一只耳机让给他,并谈论了中国早期摇滚的英雄史。后来当我感到饥饿时,他有些腼腆地邀请我品尝他自带的康师傅方便面。下了汽车,天已经全黑,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汽车站给几个童年时期的死党打了电话。

那天是12月31日,几年不见,故乡的街道在我眼里变得旧而窄。我在安静的寒风中抽烟,等候死党们来接我。县城正在改建,听说是要扩为县级市,街两旁有些存在很久的建筑物被拆掉,剩下一道黑乎乎的残余轮廓。远处的商铺传来一缕缕变幻的灯光,漏进我的眼睛,有一条沉默的狗围绕我打转,我饶有兴趣地望着它,直到它悻悻地跑远。我不认识它。

死党很快来了一个,他骑着28的大车子远远就冲我怪笑,我被他感染了,同时也笑起来。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问我为什么回来,我回答新世纪的第一天嘛,突然就想在家乡过。他愣了一下,说对啊你才提醒了我,今天已经是31号。不过你不在兰州,跑回来可就没那么热闹,你也知道我们这里只有过年才算是大节。我说怪不得路上这么冷清。也不知道晚上有没有人像以前过年那样,噼哩啪啦地放鞭炮,兰州又放不成,早禁了。

于是去吃饭,大碗的辣子面,红通通热腾腾,依旧从前一般的亲切温暖。饭桌上我问其他人呢,死党讲都约好了,晚上九点在你家里集合。他又严肃地讲现在就他一个快乐光棍了,不然哪有时间撇下宝贝媳妇来陪你啊老大。我用食指同大拇指挣扎比划出一个象征友谊的圈,然后绝倒。嘻嘻哈哈中时间流失得很快,我想起了九点的约会,便问死党会不会生炉子,他不屑地撇一撇嘴。

九点的家里果然炉火旺盛,四个老朋友正好支一桌麻将,剩我一人多余,只好去看央视的千年庆典现场直播。电视上似乎已经有国家放起烟火了,一束束,冲天而起,美丽灿烂,并伴随了满屏幕的笑脸与掌声。国家一个个变幻,一次次的笑脸,掌声,我分不出它们的任何区别。我开始怀疑自己身在何处,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眼前的一切仿佛同我隔着一面厚厚的毛玻璃,触手可及却亲近不得。我渐渐明白了时光将永远分开某些人某些事,在麻将牌的哗哗移动声中,这发现让我悲哀得无法自拔。过了好一会,我才动身去另外的屋子观光,长期不住人,电灯下面的房间寒冷得惊心动魄。我拉开一个个抽屉,观察我少年时的藏书、文具盒、作文本和上面老师红墨水写的批语。这时我看到一把小刀。

一把小小的铅笔刀,刀柄是蓝色的,稍有点生锈,但是非常眼熟。玻璃“喀啦”一声碎了。我回忆起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儿童,四周,四周的四周,是紧张的山的压迫,他的头顶有几株小草,在金色的晚霞中摇曳。

后来我的提议得到大伙的一致赞同,他们和我买了大堆大堆的花炮,在接近12点的时候,从县城北边的山上一路疯狂炸响了下来,噼哩啪啦,过瘾异常。我们整整点响了半个小时,一直走到了县城的最中心,其实有不少人这时也放了鞭炮,朋友们讲这是元旦夜第一次这么热闹。

我在家乡又呆了几天,礼貌探访了几位亲戚,其余时间都陪了朋友喝酒吹牛卡拉OK。假期快要结束,我买了一张回兰州的长途汽车票,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拿,那把小刀我原本打算带上,可想了想,还是将它留在了抽屉里。回去的汽车开得极其快,我像个异乡人一样望着窗玻璃,疼痛在我的心里放肆地扩大起来。第一次,也许最后一次,我无法遏制地思念起窗外消逝的风景。秦安在我身后愈来愈远,逐渐模糊,我就最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