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摇摇摆摆开过来,“吱”的一声停住。车站柱子上的油漆早已斑驳陆离,靠在栏杆边上的是靖生,在街灯影里,看不见他的脸,只是一个瘦瘦的青年的轮廓。他本来倚在那里,这时也就上了车。
汽车继续开,在黄昏的街道上。不过是十二月的天气,在这个南方的城市里,还是一样的觉得冷。车里所有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然而仍然觉得有股冷空气的暗流,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的,悉悉梭梭,直钻进袖口里,衣领里。靖生把双臂抱在胸前,这时又抱紧了些。
汽车缓缓行着,他望着窗外。这时正是下班的时候,街上都是些回家的男男女女,一个个急匆匆的赶路。昏暗的灯光下,隔着灰蒙蒙的车窗玻璃,那些人看上去就象一道道长条的影子,不断的交错着方位,经过一些商店的时候,那些影子就又变成五彩的,在招牌霓虹灯光的映照下。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小姑娘手里牵着一只红色的气球。
好像自己什么时候也有过这样一只气球?那还是小的时候,哪一年的春节?
想起小时候总是有种陌生的感觉,仿佛过去很久了,象前世,又象是另外的一个人。记忆中的自己永远是那样一个苍白瘦小的男孩子。十岁以前的事全然不记得,但可以记起年轻时代的父母的样子,牵着他的手,过一座大桥。桥上有时会飘过一阵风,手里紧紧拽着红色气球的线头,生怕给它飞了去了。中学时代也是孤僻的性格,不爱交际,不大会说话,也没有几个朋友--功课成绩也不大好。可是居然也考上了大学。
到了一个站,旁边座位的人下了车,靖生也就坐下了。那车现在已经穿过了闹市,进入郊区了,本来耳边还有些嘈杂的人声和着商店里放出的流行歌曲的声音,这时却一下子没有了,是听觉上的暂时的停顿,耳边却仍旧嗡嗡的萦绕不去。但车厢里却沉寂着,除了偶尔的几下轻轻的喇叭声。乘客都不说话,一个个面带倦色,连售票员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公共汽果是座活动的小庙,她便是这庙的一个庙祝。靖生望着她,她是圆圆的脸,下巴有点尖,眼睛半闭着,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不知道是否睡着了。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长得并不难看,可是没有结果的的售票生涯使她厌倦了,工作的时候,她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售票机器。他并没有看她多久,对于女人,他实在不大感兴趣,在他少年的时候,他就明白。他喜欢的不是女人。
高中的时候,他放学回家,搭公车的时候,常常会遇到同年级的一个男孩子挤到他旁边。车上人很多,那男孩子贴着他,大概他是跑着挤上来的,有点气喘。那呼吸飘到靖生的脖子里,肌肤上烘烘的,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靖生不觉回头望他,是个面色红红的男孩子,眼睛很亮,头发剪得短短,眉毛却很浓,前额上有很大一颗痣。他也正望着他,看见靖生看他自己,他马上垂下了头,脸色仿佛更红一些了,看上去有点害羞。靖生便回过了头,望着窗外,不出声。心里有种东西正在慢慢升腾上来,也不知道那算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浅浅的一点喜悦,融化开来。
但是在学校里看到他的时候却很少。
只是有一次,也是搭车回家,靖生又遇到他,仍旧站在一起。冬天黑得早,不过才下午六点,街上的路灯却早亮了,在塞得满满的车里,靖生和他并肩站着,心里没来由的有些喜悦。汽车向前行驶,突然靖生可以感觉到,自己握着栏杆的手上现在放上了另外一个人的手,暖和的、微微带点汗,紧紧盖着自己的手--那是他的手。
不用转头,靖生又感觉到他的呼吸,潮热湿润的,一个可亲的气息。
没有说话,他也没放开他的手。公车依旧晃晃开向前,穿过了街口和立交桥,穿过喧闹的商业区和红绿灯闪烁的十字路口。在暗黄的车灯下,靖生看见映在车窗里的自己的脸,大半部分笼罩在黑暗中,黑暗里的自己的脸上一定带着一个微笑。
他喜欢靖生,他不知道他也是喜欢他的。
以后的事靖生也不大记得了,半年之后中学毕业,同学各奔东西,靖生上了大学。放假之前他在学校里四处乱走,希望还能见到他,但没有--车上那次以后,便再没碰到他。他像是平空消失了。靖生有时候想起他来,总觉得不象是真的,倒象是一个缥缈的梦,也许是从自己的幻觉中生出的一个人。
理工学生的大学生活并不一味的好玩,读起来倒仿佛比中学课程更难,总要花很多时间在功课上。看着别人兴头冲冲的谈恋爱,他也不羡慕他们。他想,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会结婚了。
然而他结了婚。
是在工作了四年以后,单位里的同事介绍的女孩子。说起来大家也是同一个中学的,只是以前从来没见过,也许曾经碰见过的,不过他根本就不会去注意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大家见面的时候,是在那个同事家里。她坐在沙发上,看见他,她只是笑着不说话。她是个很平常的有些沉默的女孩子,可是靖生发现她有双黑黑的眼睛,眉毛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却是两道浓密清朗的眉毛。他也就开始和她交往起来,接她下班,陪她逛街,买衣服,到七弯八拐的小街上吃风味小吃。她喜欢他,他也觉得她不错,也很会做家事,做饭洗衣都非常能干,他母亲也喜欢。
半年之后,他们便结婚了。买了房子,搬到郊外去住,那里房价便宜。
外面天色更暗了。
靖生数着,还有四个站就该下车了。依然很静寂,刚才那个站下了不少人,现在车里只稀疏的坐着十来个。灯光雾一样浅浅的投射下来,简直想躺下来睡上一会,只听见车轮转动的空洞的声音。
又快到另一个站了,前面位子上有个人站起来向后走。靖生无聊的望着他,那人大概二十八、九的样子,穿得很随便,脸色仿佛很困倦。他站在那里,车灯离他很近,灯光直照着他的脸,却有一双浓黑的眉毛,很亮的眼睛。靖生依稀觉得有些眼熟,倒象是在哪里见过似的,然后他看见他的前额上的那颗痣了。
一刹那的万籁无声,他的梦又回来了,清清楚楚的便在眼前。他的学生时代,那个曾经在车上握住他手的那个少年,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心加速跳动,几乎便要跳出胸腔了,脖子上停留的呼吸的气息又来了。象灵魂出窍,他的灵魂跳出来,飘到车顶上,回到那一天,另外的一个车厢里。
他好像觉得了什么,望向靖生这边来,朝他看着。并且走过来了。
千万别让他看见才好。可是又有一种矛盾的念头,有点希望他认出自己来。--心房变成了一只鼓,无数的槌在上面敲,此起彼伏,“...咚咚...咚咚...”--只奇怪没有人听见。
汽车到站停下来,车门一开他便下去了,继续往前开,车门“光铛”一下关上了,那空旷的声音,使人心里发冷,又怔怔的,不知身在何处。
下起小雨来了,车窗很快湿了,一道道的雨水淌下来。
不久他也该下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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