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时代。
也许母亲她知道。
象母亲一样的人,她们在这个时代里都是被鄙视的,因为她们知道过去,
过去的那些亵渎的,污秽的事情,事情如同流水,流水将她们的灵魂腐蚀,
腐蚀了灵魂的她们,在这个干净的如沙漠上的苍黄的沙子一样的新世界里,
狼狈的生活着。
这个新世界,建在这干净的沙漠里,长十公里,宽十公里,就象是这沙
漠里涌出来的一个泡,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仿佛是刚刚打磨过一样。
因为我们抛弃了那些让旧世界腐朽的东西,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原
来的浮华,都埋葬在这沙漠的中心里,书本上的训教,培养出了我们这一
带新人,我们是上帝从泥土里捏出来的,得了神的一口气,因此有了生命,
若不是魔鬼的诱惑,我们本该是能上天堂的。
那魔鬼,就是水。
我们,厌弃了水,为了和过去华丽然而是致命的生活分出一道鸿沟,为
了我们来生的幸福,趁着旧世界崩毁的时刻,我们脱逃,我们来到了这里,
在烟尘茫茫里用上帝造我们的材料创造了这个世界。
过去华丽然而是致命的生活?我不知道,如果现在的生活被称为朴素和
虔诚,那么必有华丽而致命的东西在我们不知的一个地方,宛若镜子的里
面,所反映的,不能触摸的有。
我只知道,这个城市,它的名字叫伊甸。
我就是出生在这个世界里的第一代新人。
而我的母亲,她已经不得不老了,在我们和旧世界划清界限的时候,我
们也和她划清了界限,她旧,我新。
因为她身上的依旧保持着那些让人堕落的旧世界的气息。
就象现在,阳光从屋子的窗户里浩浩荡荡的流了过去,屋子粗糙,干净,
墙剥落的坑坑洼洼,以前砌在墙里的骨骼的轮廓都隐隐显现出来,凸出墙
外的一张脸和一只手,脸半低垂着,放在眉眼间的婉转的五指里摆了一个
奇怪的姿势,仿佛是手轻轻从脸上拂过,引起了无限痛苦的接触,我放进
了一块残破的镜子在里面,镜子靠在它的脸上,挡住了一切可疑的景象,
很久没有擦拭,镜子蒙上了灰尘,几乎和这个墙壁一样的白。镜子与她,
被浩浩荡荡的阳光分开,彼此茫然相望,她永远是躺在沙发上,龟缩在阴
影的一边里,眼瞳弥散,可是她却本能的还在怕亮,怕太阳,怕日光,怕
她的皮肤干燥,怕她的颜色委顿——扶着窗口的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
阳,明亮而苍白,却是清澈的,寂寂的照着,让人热的一直从心里打起哆
嗦——这是一个安静的午后,高悬的日头,使我看不见阴影,所有的屋子
的墙壁都发出洁白灿烂的光出来,这些光彼此浑然纠缠,从一个屋檐流到
另外的一个屋檐,仿佛我就是站在沙漠的高丘上,淹然一片。
我抱着胳臂,转过头,对她说,“好冷。”
她好象什么都没有听见。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贴着她的身体,就象
是那阳光,从颈子开始,漫了下去,再从沙发上往下面淌,沙发也是白的,
白色是这个世界里呼应太阳和沙漠的唯一颜色——看上去她就象是那些裹
挟在流动的沙丘上的枯干老枝,无所谓的偃伏着,心甘情愿的被打磨,是
的,她已经黑了,即使是躲在阴影里,她或者就要死了,我思咐着,虽然
她还象那些旧人一样饱满,象是盛着水的皮袋,虽然她的皮肤还有弹性,
虽然她在极深的夜里,依然能放出冷冷的如同月色一样的微芒,虽然她还
有这些罪恶的印记,但是,我总是在觉得,她马上就会死去。
她死了,那些人就不会来了,她死了,我就会挨饿,她死了,说不定我
也会死。
这个城市就是从干净的死里建出来的,先行者走到这里,被无限的,奇
异的骨骼所震惊,无数庞大的怪兽,在这里静静的睡着,做着从挪亚开始
就未曾被打扰的梦,他们的赤白的身体高耸入云,就象是他们所背弃的那
个地方茂盛的森林,他们以为得了上帝的启示,于是就以这身体为基础建
起了我们的城市,在烈日下,人们行了他们所能行的,有人死去,也有人
出生,在这个城市的每一栋楼,每一道街,每一堵墙,或者都有人呻吟过,
心甘情愿或者无可奈何的身体被砌进墙去,有意或者无意,缺乏材料,惩
罚罪人,为神献身,厌世自杀,沙子疯狂的吸干了人身上的汁液,赤裸裸
的白骨将房子支撑起来,作了永远不倒的骨架,簌簌的沙土剥落,墙壁后
面,你永远想不到那张脸是什么表情,他们永永远远的只是干净。这个城
市在骄阳之下,没有阴影,街道,住宅,以至于人的脸,闪动着焰火一样
的白色,人们虔诚的跪拜在尘土里,喃喃的念着上帝的言语,深信,即使
世界上一切的有情被废去的时候,这个城市依然能被上帝的光辉笼罩。
信仰和我们同在,信仰包括那些砌在墙里的人,砌在墙里的人在静静的
祈祷,信仰包括包裹尸体的沙土,沙土在我们的夜里呻吟,祈祷和呻吟与
我们同在,因为他们的干净,干净提醒我们的肮脏,干净与我们同在。
肮脏与我们同在。
若是没有房子再盖起来,也许我们死后的身体将被废弃,我们终究不能
知道是能如他们一样的干净,若是可能,我们能和过去的人一样,身体被
放置进了某一栋建筑,某一个房间里,不必尘土剥落,在一个阳光明媚的
午后,我们用我们永恒不变的姿势,相互问好……………
不至于恐惧。
我跪在阳光里,跪在她的面前,伸出手去,说“你看,我的皮肤已经是
新人的皮肤了,上面已经有了鳞甲,我的颜色已经是新人的颜色了,就和
那沙子,阳光一样,我的眼睛赤红,我的指爪尖锐——我遵守神的法律,
我厌弃从水里生出来的一切罪恶,可是我还是有你,是不是?”
你是我唯一不能也不想摆脱的旧世界留给我遗产,我的罪。
她也还是有我,如果没有我,那些追慕过去罪恶的男人找不到这里,如
果没我,那些男人爬下了她的身体就会跑,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游走
儳岩边缘如同蜥蜴,而我也会象蜥蜴一样赤红了眼,堵在他们的面前,弓
起背,嘶嘶的叫着,那些人就会乖乖的放下食物,放下水,走掉。他们放
下的,都要比其他的妓女的高一倍两倍。
然而,每当我在夜色里爬行在大街上时,还是会有慕名的男子尾随在后
面,发出轻微的嘶嘶的响声,我们一前一后的爬着,在高墙的影子里,划
出一道沾着我的味道的沟痕,绕着住的屋子周围的大街一圈,然后再回到
我们住的地方。
跟在后面的男子,爬过了整个街道,爬过了整个楼梯,一个连着一个,
一个一个的推开了我们的门,然后一个一个的又爬了出去。
我蹲在窗户上,看着下面的街道,象是沙子在手里流过,街道里慢慢的
浮起了一层烟尘,无数的人的一肢一节,忽隐忽现其中,只是一条白色的
蜈蚣,头尾相啮,围绕着我家,盘绕不已,渐渐的,一丝一丝的影子从里
面跳了出来,象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散去,远处的街道,城垣,房脊,屋
顶,都撩挂一缕,然后就不见了。
一切都散去的时候,天也要亮了。
抚摩着地上的食物,饮水,一盒一盒的,我一个接着一个的摇晃着,他
们的饱满让我满意,从内心生出喜悦和安乐来,当阳光慢慢的从我身上升
起,慢慢的照亮这些食品的时候,我觉得夜晚一切的不过是我恍惚里做的
一场梦而已,如今在阳光下,这些亵渎统统的被神圣的阳光消灭了,我们
又一次的被拯救。
在这样的清晨里,我知道活着,是多么的幸福。眯着眼睛的我,坐在食
物堆里的我,被阳光沐浴的我,是多么的幸福,幸福的不知道什么是满足。
日日是这样过去,麻木的满足悄悄的稀释我的过去,有时候会惘然以为
时间在这里不过是一个循环,但是也还是会有和似乎梦幻的记忆猛然之间
的照面,在时空里交迭错合——母亲穿着宽敞的白色袍子,系着白色的腰
带走了过来,走到窗户旁边来,她弯着右手,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左手撂
开脸上的碎发,一边轻轻的拍打着孩子,一边轻轻的唱着歌。天气清明,
微风拂拂,让人不知不觉的困倦。
襁褓是手工汁的细软棉布,刚刚从晾衣架子上取下来,还有一种晴朗的
味道,贴在皮肤上,有微微的刺的感觉,然而是舒服的,被包裹的孩子惬
意的眯着眼睛,就象是我现在抚摩着食粮和水一样——这些都多么的短暂,
仿佛是悠长的流星淡淡从天边划过,天空隐约的灿烂的伤口,可以深深的
烙在人的眼里,可是一转,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抚摩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所有的回忆都带着过去的生活的余韵,是没擦拭干净的胭脂,是没有拂
褪的香气,也是没有暗淡下去的记忆,那时候母亲还拥抱婴儿,孩子还依
赖双亲,人们播下的种子在泥土里萌芽,蔓藤攀上了高高的骨架,人们看
的时候,垂下了各种颜色的花舌,硕大的叶子里透过的情人的眼睛和花瓣
重叠在一起,妖异的气息,从夜晚的沙土里苏醒,人们在馥郁里游来游去,
从腐朽的草叶里飞出了种种昆虫……………
少女把记录这些东西的书籍捧在自己的胸口上,阔大的封叶烫金滚着花
边,蘸水笔匆匆的从纸上滑过,留下各种优美的痕迹,那些痕迹就如香炉
里散出来渺渺的烟气,逐渐弥散,隐去,又一阵烟升了起来,浓烈的,顿
时把少女和书本都包裹在里面,脚底下的火舌劈啪做响,人们欢呼,终于
点燃了!火一刹那就爬到了木堆的最高处,纸页开始卷缩,变黑,火光里
的一切都可以颤抖,有不断的黑烟如蝴蝶从火焰里飞了出来,旧世界的记
录证明了自己的惟一真实,人们恍惚的记得有动物曾经这么飞过。他们在
恍惚里手舞足蹈的癫狂。
有动物这么飞过,在黑夜里,看不见的,扇动翅膀,在我行在街上的时
候,在看蹲在窗户上眺望的时候,他和我瞬间错面而过,一双荧荧红色的
眼睛凝视我很久,在我听着他的翅膀越行越远的时候,过去的陌生人的口
哨在我心里想起。
过去陌生人的口哨,又一次响起,在我行在暗夜里,操着不法生意的人
们用布裹起了脸,贩卖着所有能贩卖的东西,他们都鬼祟的躲在黑暗中,
将要出卖的东西捏在手指上,你只能看到无数黑暗里苍白的手,与墙融合,
仿佛是白骨重生,从尘土里探了出来,玩具,书,衣服,化妆品,药,更
多的是食物和水——口哨声又一次响起。
泛灰的锡铁做的小人,穿着古怪的,有着许许多多扣绊的衣服,手里拿
着一个小小的喇叭,在一个黑色圆盒子上转着,他的嘴没有动,声音却持
续不断的响着,象是一个人步履轻快的在地上走着,那时他就走在我的楼
下面,当母亲抱着我的时候,他不经心的漫步在陌生的城市里,没有注意
到街边楼上的窗户,一个女子在他的口哨里慢慢的沉睡,而那个孩子却静
静的醒了过来。
陌生人走了过去,带着他的音乐,也带走了一个时代,蝴蝶追了过去,
花朵追了过去,母亲也想追过去,她追在梦里,从此再没有醒来。
于是,我长大了。
母亲依然倚靠在沙发上,她的双腿绞着,脸微微的上仰,手里持着一个
空的高脚玻璃杯,那是一个男人留下来的东西,在他没有东西去支付他的
欲望的时候,我剥去他身上的一切,羞涩的鳞甲都泛红的他仓皇逃遁,我
只是轻轻的弹着杯子,听着那些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母亲的手里,她和它一般无耻,当我们斥责水的罪
恶的时候,所有的饮器都必须要穿上衣服,我们不能让那些赤裸裸的罪恶
玷污我们的眼睛,可是它却那么的透明,柔和,被我的母亲擎在手里,丰
腴的曲线勾在它的身上,也一样的勾在她的身上,空荡荡的屋子里的女人,
阳光从她的身边流过,鸿沟在我们中间,她却无知无识的如那杯子一样的
赤裸,徒然想在奔流的阳光里盛出一杯解渴。
但是她的姿势,却是那么的温柔。
我拿起锡罐,贴在脸上,轻轻的晃动,一种汹涌在屋子里激荡起来,我
想象着这水冲进杯子时的灿烂盛开,一切都在瞬间里湿润,仿佛是身体里
的那些埋藏已久的罪恶达到饱和,在身体外沁出了一层光晕一般。
母亲当然是罪恶的,然而她也是美的。
为了她,幻想着世界不一样的开始,我总是做着没有意义的哀求,对着
她说,“妈妈,看看我好吗?看看镜子好吗?今天天气是多么的晴朗………”
今天天气多么的晴朗,我都忘了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们的皮肤不适
合抚摩和拥抱,我们只能被阳光隔开,遥遥相望,看着那失神的瞳人里的
我。
但是她要死了。
我无法想象没有食物的时候,正如我没法想象我的死。
虽然我见的死亡是如此之多。
城市里居民的饮水都是挨家挨户的送过去的,每人定量定时,就象是我
的被登记为“旧人”“废人”的母亲一样,隔了许久也有小小的那么一锡
罐,我们从门洞里交出以前的空罐子,换来一个新的,装满水的——当然
还有食物。可是如果有人触犯了法典,那么她的饮水就会被剥夺,她交出
一个旧罐子的时候,再没有新的罐子会放到她的手上。那天里,我听着沉
重的车子从门口走过,停一停,开一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后,
我会感觉伸出门洞的抓着罐子的手一松,然后就有一个更重的罐子要摔过
来,我要学着及时抓住,否则罐子就会掉到地上去,在这个车子没开走的
时候,我不能出去拾起它来,这么漫长的时间,也许就会有人拣走——没
有旧罐子的我,就不能领到新的罐子。
那一次,我拿听见车子在我们邻居的门口开过,停了一下,空罐子丢到
了车里匡当做响,然后继续往下面开,整个楼道里一片寂静,然而与平时
不同,一只手在空中挥舞,扇的空气噼啪做响,开始犹豫,接着疯狂,然
后绝望,声音越来越大,拍打在门上,我几乎听的见他的喉咙在上下滚动,
咕噜咕噜的想要说什么——可是我没有听见他的叫喊,我只在车轮滚动和
门的拍击里期待,越来越恐惧的期待,握着锡罐的手微微的挥舞,篡紧了,
却从手指里泻出更多的企求,企求,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手,一起在门
洞外招摇,充满恐惧,喉咙都在一动一动,却什么也叫不出来……………
啊,我的上帝,救救我!
我从门洞里抽出手来,一边听着车轮辚辚轧过,渐远渐小,以至于渺渺,
一边感觉着锡罐的沉重,沉重的压倒了一切所谓的幸福和不幸,身体慢慢
的开始凉了,我知道我的鳞甲开合里,从破碎的心胆里,迸发出多少汗水,
汗水,罪恶,罪恶,汗水,高昂的信仰却是有一双泥土的脚,将近虚脱的
我,隐隐的听见巨大的轰鸣,仿佛是天边的雷暴,夹杂在漫天的尘沙里,
向这个荒凉的城市走来。
啊,我的上帝,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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