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压抑的声音终于爆发,门猛然的撞在墙上,那人冲了出来,摸索
着,指甲在地上嘶嘶做响,他啊啊的叫着,听不出来说些什么,仿佛是
浑身的肌肉都在收缩,将身体里的空气挤压了出来——我站了起来,走
到窗户边上,坐在窗户上,一条腿搭在窗户上,让风吹拂着我。
门外面静默了一会,然后,那个人爬了起来,一家一户的拍着门,走
了过来,他的声音嘶哑,凄厉,已经失去了哀求的味道,只是叫着,“
给我水啊,给我水啊,给我水啊…………”
给我水啊,他叫着,一边靠在陌生人的门上,拍打着。
他已经疯了,居然敢在嘴里吟唱着最最亵渎的字,居然敢向别人索取最
最亵渎的东西。
他慢慢的走过来,我也越来越听的清楚,他嘴里支离破碎的说着圣经的
片段,信徒的誓言,法典的规则,然后嚎叫,一声接着一声,向不知名的
人哀求,他叫着,给我水啊。
他疯了。
他从这头走到了那头,然后又向楼下面走去,他尖锐的叫喊在空荡的楼
梯里轰鸣起来,越升越高,仿佛是尖利的爪牙,一下一下的滑着窗户上的
玻璃。
坐在窗户上的我,闭上眼睛,享受着断断续续的风,漏过他爪牙的风,
手里紧紧的握着那个罐子。
他走出大厦了,街道也如大楼一样的荒凉,没有人烟,这里本来就是
一个缺少人烟的地方,更何况这样的一个时候,每一个人都心惊胆战的
躲在门洞后面,等待着命运的罡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也许一刻,我们就
如悬丝飞线一般卷了进去,化为齑尘,等待着风从身边吹过,也等待着
其他人如他一般的走出我们的房子。
就如我现在看着的一样,不到他死,不能放心。
明晃晃的大街,炙热的大街,象奔流的铁水,他一踏上去,纤细的脚踝
就被流火飞光拖住,抵挡不了的他,轰然倒下。
只是抽搐了一下,他就不动了,隐约可以见的到青烟从他身上冒出,摇
曳着,也模糊了我的眼睛,使我只能看的见晃晃然的光华里,一个若有若
无的影子扭曲,跳动,慢慢的,颜色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清楚了。
我惊讶的看见,黄色的油脂从他的身下漫出,在滚烫的街道上嘶嘶的响,
散发出一种无名的清香——他的身体已经全黑了,但是还是可以看的出来
他微微侧过来的脸,手里依旧做着一个拿罐子的姿势。
屋子里轻轻的响了起来,我转过了头,原来是母亲,她伸着懒腰,好象
是刚刚睡醒一样,她惺忪着眼睛,问道,“刚有人在要水,是吗?”
我拿着锡罐,贴在脸上,笑着说,“是的。”
母亲坐直了,将手放在膝盖上,静了一会,她茫然的歪着头,象是在想
着什么,过了一会,她又说,“刚才有人要水,是吗?”
她自己又慢慢的接下去说,“多么可笑啊…………我们那个时候,一拧
开水龙头,那水哗哗的就流着…………可是现在,战争…………我们不得
不限制饮水,因为污染…………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过去,正如我不知道是否存在未被污染的水一样,当它是
一个无法救赎的罪的时候,你难道还幻想有干净一些的地狱吗?
这里的水都是干净的,都可以喝,然而等级不一样,价格不一样,在黑
市里,干净的没有任何气味的纯水是要用玻璃容器装着的,你能透过水看
的见扭曲的卖主的脸,它的价格也是最高的,其他的水都装在锡罐里,因
为它们都不是透明的,都有一种怪异的味道,有的罐子装的是醋,有的罐
子装的是油,有的罐子装的是咸的发苦的碱水,有的罐子里装的是从树叶
里挤出来的汁,有的罐子里装的是血。
多么奢侈的啊,一拧开,就从墙里流出来的水…………
我感觉着锡罐渐渐的热了起来,我对母亲说,“母亲,给我讲一讲海吧。”
那里装满了水,对我来说没有概念的水,一桶,两桶,三桶,我无法想
象如此多的水象沙子一样静静的流过我前面的街道,慢慢的高起来,一层
一层的,一直淹到我的脚,整个城市都在水下面慢慢的睡着,月光也如水
一样的清冷…………
我饮下那样腥膻的饮料的时候,月亮在我的眼里着起了火…………
而在那个世界如这么大的,这么大的罪恶一样的水纯洁的透明的漫了上
来…………
一听见海这个字,我就开始哆嗦,不知道是快乐是痛苦,也许那就是地
狱,真实的,被象我母亲一样的旧人看过的,摸过的,甚至喝过的地方,
在我静静在世界一头晒太阳的时候,它也在世界的另外一头不动声色。
我们中间隔着无边无际的沙漠。
街道上油脂的香味已经散了,我回过了头来,母亲也睡着了,她仰着头,
微微张开了嘴,头发披散下来,仿佛就是那白色沙发和外套里的一丝一缕
一样,手挂在沙发边上,手指曲着,那个玻璃杯子就滚在里手指不远的地
方。她作着什么梦呢?水,还是海?
我轻轻的唱了起来,那是妈妈很久很久以前教我的,也许不是她教的,
是我不知道从那里学的,歌词散淡而没有意义,凌乱的被旋律包裹着,仿
佛是寂静的午后的吟唱,需要在不断的回旋和跳荡里重声叠韵,才能明白
其中的意味——可是这里永远是空旷的,歌声弥散在沙漠粗糙的风里,象
是张开翅膀一去不回的鸟儿,可是我喜欢,因为风从喉咙里涌出来,清澈,
明亮,柔和,就象是被遮掩了的过去的时代,过去的人物,过去的故事,
深深浅浅的繁华烂漫,轻巧曲折,游走无碍的模糊和隐约。
其流出流进,仿佛是水。
我带上了门,留着一个女人,一个沙发,在阳光的阴影里,风从窗户边刮
过,呜呜的响着,唱过的歌已经消失了,屋子里空空荡荡。
我走下了楼,小心的迈过地上焦枯的身体,延着我住的那栋楼的周围,爬
了起来,黑暗从墙根里延伸出来,就象是这个城市在慢慢下沉一样,所有的
阴郁和迷乱,在这些如沟壑一样的街巷里,如潮水一样的涨了起来,蜿蜒流
动,我抬头看了楼房一眼,夕阳最后的一撇使它喷薄如火,一刹那,天就黑了。
天亮的时候,我还是坐在窗户上,看着自己的身体由黑变红,然后又惨白
起来,最后的几缕幽魂匆忙的在即将消失的墙角阴影里躲躲闪闪,打量着,
鳞甲一点点的亮着,等到太阳升高了的时候,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街道依旧,什么都依旧。
我只是看见楼下的那个身体,有谁拿去了他中间的身体,只有微微侧着的头
,干涩的四肢依然保持着最后时分的姿势,被地上的黑色的痕迹所连接着,象
是随意摆放的木偶,粗略的用线条勾勒出他的身体轮廓一样,在这个沙一样的
城市里,空荡荡的街道上,不觉得他是失去了,而是觉得这不过是一个仪式的
残余,正如我所生活的城市,也不过是一个仪式的残余一样,我们所做的一切,
已经失去了仪式本身的目的,仅仅是在无限的修补这个仪式而已。
那个身体里怕是一点水都没有了,我叹了一口气,也许,我想的太多了而已。
下午的时候,我离开了家,小心翼翼的躲开一切的可能的熟人,在这个城市
里兜着圈子,在把握,没可能被发现的时候,我进了林的家。
和以往一样,林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知道忙些什么。屋子里是刺鼻的味道,
杂乱的颜色到处涂抹。
林也是旧人,但不象我母亲,他的鳞甲,他的颜色,是承受了这个城市的,
每一天里,成千上万的我们一起随着这个城市,一起从阳光里爬出沙漠,每一
夜,又各自消失在沙漠里,生命的如此循规蹈矩,仪态万方,仿佛是每日的风
从沙漠上吹过,掀起的阵阵尘埃,自有其升,自有其落,实践着法典的完美。
他和我们新人一样。
但我找他,不是为了这个。
他忙忙碌碌的在烧瓶之间跑来跑去,就象我第一次进他的家门一样,,我不
知道为什么还要接二连三的来到这里,看着他不断的重复,也许是因为我所说
的他都听的懂——在我和母亲中间。
我蹲在墙角里,用指甲剔出鳞甲之间的细细的沙粒,也许不多的时候,我的
前面就能堆的起一个小小的沙丘,但是小心不要剔的太厉害。否则就有我的血
滴下来,那是红色的,瞬间从顶到底的染着,最后凝固,变深变黑,伴随一种
烧伤的痛。
我们坐在大庭广众里,那一次,千百万的人一起做着祈祷,面无表情的,以
一种禁绝的姿态宣布着我们的义无返顾,于是里午餐,我们都在咀嚼沙一样的
面包,面包和食道,就象两片砂纸在相互打磨,打磨的却是我们心里仅有的一
点温柔和恬淡,我们要如刚出炉的长矛一般锋利,锋利无可抵挡。
尖利的叫声如匕首挥舞,割开了这个世界和过去的纠葛,我们一起下跪,尘
埃四起,为了带领我们走在路途里的神,神象牧羊一样驱赶着得了召唤的男男
女女,用那些人的身体熔金烁铁的铺出了一条通往伊甸的路来。
那些人心地刚强,坚硬,大牧,大畜,大冶,大匠,要在炉火里锻炼矿石,
又要在荒野里寻拾粮食,衣裳凛凛,把法典写在我们的身上,坐在高高的位置
上,俯视着我们。我们恭敬的坐在座位上,在工作之后,领我们一天的粮食,
和一小壶的水,即使劳作了,我们也是卑贱的,因为更有别人为我们对水的贪
婪而痛苦,他们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捶胸顿足,撕扯自己的衣服,神不需要
龌龊的眼泪,他更满意于我们的痛苦,痛苦在于递上来的那一壶,不知道是空
的还是满的,如果你拿到了满的,那么你还需要为神继续服务,如果你拿到了
空的,你的天堂近了。
我看着我对面的那个,得到了他的福气,他不可置信的颠倒着摇着那壶,浑
身哆嗦,慢慢的,他静了下来,象木偶一样的僵直,时间是如此之长,他面前
的面包里的虫子都钻了出来,在桌子上到处的爬着,突然,他叫了一声,急促
的,在空中就被人掐断了,他咬着那半截呼喊不松口,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开
始向外面喷涌,泪水,血,唾液,小便,如他的罪一般,没有羞耻,也没有遮
盖,一直到无可吐露,就象是他一生的不可见人的隐私,他轰然倒下,干瘪的
如一根成为化石的木头。
我们低下了头,慢慢的拣着爬到了面前的虫子吃了。
我张开了嘴,只是对林说,“那天里,一个人,死了。”
死了,我们都知道,我们都深怀默契,然而。我想跟他说,
“那些过去,真的是有那么多的水吗?母亲说的,到处都是,可以从地里流
出来,流的到处都是的…………”
“ 多少水,一罐,十罐,一百罐,一千罐的水都倒出来,该有多少呢?”
“我想,那么多的水,从街道上流过去,该是什么样呢…………水流着,那
一次, 水罐倒了,从手之间…………凉了一凉,什么都没有抓住…………地
湿了…………我趴在上面,感觉心里的痛,象最清最清的月色一样的凉…………”
最清最清的月色,母亲曾经抓过我的手,贴在她的脸上说,那时她比现在还
要白,还要冷,还要多的客人,等到她记得我的时候,天上已经没有什么月亮
了,我也不希望有,凡是有月亮的时候,我看着下面盘旋未已的人龙,一条柔
软的白带,围绕着,恍惚里感觉到象是我所有的水都倾倒出来,慢慢的绕着我
流着,也许抓着我的母亲的手,最清最清的月色,停不下的人流,都是那一刻
我倒出来的水,从手指里泻出,只是凉了一凉。
我心里的痛……………………
母亲长号一声,缓缓的躺下,月色被来往的人带进了屋子里,一个一个的人
从爬上了沙发,又爬了下来,鳞甲星星闪闪…………
水慢慢的从锡罐里倾倒了下来…………
母亲没那么白了,她已经不会去抓着我的手贴到她的脸上,我无动于衷的看
着窗户外面清冷的月亮,手里紧紧的抓住装满水的锡罐,可是依旧来那么多的
人,去那么多的人,鳞甲星星闪闪…………
过去的水,随便在哪里,一拧开,哗哗的流着,想喝多少喝多少…………
而我们,抓紧了递过来的罐子,我们想活下去…………
也许我们已经不想活下去了,也许我们只是想喝水…………
那个人叫着,给我水啊,给我水啊,笨重的身体在阳光里倒下,微侧着脸,
身体下面渗出了一滩的油——他已经没有水了,从他的身体里开始,孳孳做
响…………
我想跟林说,他的四肢和头颅依旧在原来的位置上,身体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但是地面上有着他的黑色的轮廓,仿佛是别人拿了他的头颅和四肢玩笑一样的
到这里来摆着似的。
林会懂的,因为我知道,母亲也知道,但是她已经不想了,可是林还是在想,
即使他有了鳞甲,有了颜色,他还是在想,过去的事情,用不完的水,无论是
不是罪恶,他拖着过去的东西,不肯放弃,和我们一起昂首阔步的走着…………
可是他累了,我知道,当他神智混乱,和那些人一样的爬进我的屋子的时候,
我就知道,他的步履紊乱,沉重,象是四个乱了弦的钟表,他是乱了头绪的,
可是在他看见母亲的那一刻,彼此熟悉的味道,就象母亲说的最清最清的月光
一样,清醒了他的大脑,使他能不被我散发的味道迷惑,清清楚楚的看见了房
子里的我。 还有那么一堆的食品,水。
他站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人是这么走的,除了那些疯子,母亲没有给我跳过轻盈的舞蹈,
可是他却只靠了两只脚,我刹那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就象是母亲躺在沙发上,
头向后仰着,端着杯子,伸出了一只手,固执的想从阳光里舀满一样的神情,在
这个格外荒芜的城市里,午后热的让人疲倦的阳光。
他要我的水,于是,我就给了他。
作为交换,他告诉我,什么是海。
仿佛是连同这个城市的沙漠突然陷落,所有的沙砾都变成了水,水从深不见底
的地下升了上来,所有的我们,在水上载沉载浮。
除了水,什么也没有。
林跟我讲,所有的水流进了河,所有的河流进了海,从一滴开始,到无边无际,
天下的水都在海里。
即使在最毒辣的日头下,一旦想起了海,我会从心里开始冷,一直冷到外面,
一直冷到牙齿开始寒战,四肢抽搐,僵硬,昏死过去。
惟独心头上那一块的湿,热热的疼着。
正如如此的沙堆积成了沙漠,生活在沙漠上的我们理所当然的认为是生命是从
泥土里萌芽出来的一样,那么多的水聚集成了海洋,生活在海洋上的人是怎么看
的呢?那些旧人,离开了水,离开了海洋,迁移到了这里,当他们背过了那么一
大片,一大片的水,他们在想什么?
我们依旧在这里渴望着水,尽管我们的理智将它踏在脚下面,我们在身体堕落
的时候,尽量的想让灵魂飞上天去,在持续的挣扎里,我们的身体无法承受,终
于颓萎,如同果荚爆裂,无数的蒲公英,带着小小的翅膀,乘风而去,去我们如
肉体渴望水一样,精神所渴望的天堂。
所以我们无所畏惧的堕落,勇敢的堕落,在肉体的不可逆转的命运里,渴望精
神从其间剥离,抽出自己的骨骼,仿佛是昆虫破开暗黑的蛹,从风里细细的分出
自己的翅膀,一枝一枝的,象是树叶的脉络,慢慢的浮出叶肉——它背叛,得到
了自己属灵的身体,在洪荒的血色里,露出荧荧白骨,直到弥散成灰,成粉。
我们在法典前面谦卑的低下头的时候,为什么却聚精会神的在看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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