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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

作者: 阿摩


我关上了窗户,越发放肆的招引那些色欲萌动的东西,这个城市里的梦游者,象一条无法扯断的绳索,贯穿了整个夜色,白色的,搅在一起的头,躯干,四肢,暗红色的眼睛,缓缓的从我们的屋子里流过,我被越来越多的水和食品所包围——一切都在无声无息里。

我们得到了一切,林也得到了他的药,拿在手里,暗绿色的水,晃啊晃啊,做不做成就这么一次了,林坚决的说,逃不出,勿宁死,然后,他笑着对我说,你不会想把你妈妈也带走吗?一个疯子,怎么可能?一边说着,他瞥了我一眼,不动声色的说,给她尝尝也好。听了他的话,我笑了起来,于是林什么都不说了,最后,在我的坚持下,林不情愿的把和我一起把药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约定好,等到后天,一起逃跑。

后天是我们一年里面最大的祭典,逾越节的开始,所有的人会全身投入的享受一年里不多的狂热,那时,没有人注意的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城市了。

永远不会回来。

我准备好了地图,指向工具,食物,以及必备的零星工具。

林充满怜悯的看我一眼,说,“你多陪陪你妈妈去吧,你走不走,她都不能活了。”

看着林,我突然之间什么怨恨都没有了,无数的夜晚堆积的,看着那些人在母亲的身体上爬上爬下,用水和食品去黑市里换林要的药品,种种危险,种种屈辱,都没有了,我想跟林说什么,好象是最后一次一样,我有那么多的东西,以前来不及的,都想说给他听,只给他听。

“林,我不知道母亲是带我过来的,还是在这里生下了我,在我小的时候,她还没有疯,她总是抱着我,站在窗口,这样的看着太阳,那时我问过她,我的父亲是谁,她笑着跟我说,我没有父亲,我是她一个人生出来的,我不信,林,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父亲的,除了神,后来,等到我和其他的人一样有了鳞片,颜色变白以后,母亲就疯了,只在那里说一些听不懂的话,我问她什么,她只是不说,林,我想过,如果这回能把母亲带过去的话,她说不定能醒过来,说不定我就知道我父亲是谁了——林,你懂我的意思吗?”

林抱着我,排着我的肩,说“我懂的,可是,你想一想,你母亲疯了,我们两个人怎么能带的了她?我知道你爱她——我看你就想看我的孩子一样,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你不该这样感情用事,你懂吗?”

我懂,林不懂,我并不是想要看看我的父亲,不管他是在这个新世界,或者那个旧世界里,我只是渴望,在那个女人抱着婴儿走到窗户前面的时候,我能走过去轻轻的抱起他们,和他们一起听那个陌生人的口哨,然后再追上去,跟他讲一讲,让那些过去的东西重新的回来,不仅仅是那些模糊的片段,林,他不懂的。

林不知道,他不能走了。

我匿名控告他思想反动,向其他人传播过去的知识,妄图教坏新人,虽然这些东西都没有什么根据,但是林一定会被叫去解释清楚的,这种东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林看来,他一向表现模范,只要抵死不认,最后还是会放他出来的,那样,即使计划晚了几天,我们依旧可以逃走,他相信和他同罪的我,不会去控告他,因为这么亵渎的罪,是不能被原谅的——他只会相信,一切不过是别人的小小的恶意而已。

在他在牢里做梦的时候,我已经带着母亲逃走了。不会有什么东西留给他。

我看着林被人带走,因为那不大不小的罪名,他茫然而惊慌失措的向四周看着,他看见角落里的我,我微微的笑着,给他一个手势,告诉他一切都好,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等他出来,林定着眼睛看着我,也笑了一笑,我看着他被带走。我推开了窗户,几乎被滔滔而来的阳光窒息,屋子里堆的尽是罐子,看的出来昨天晚上又是一场狂欢,我转过身,对着母亲。

她已经萎缩,黝黑的不象样子了,她的皮肤就象是一件穿破的了的大衣,一层层的叠着,破败的她活象一个布娃娃,头颈,四肢都扭曲变形,她的胸膛贴在沙发的背上,头转了过来,微微的对我笑着。

我看的见她脸上晶莹,挂着水。

我轻轻的走过去,把她翻过来,用手擦着,那不是她的泪,不过是她的脸浮肿的太厉害,所有的水都渗了出来罢了,她的脸圆满的象一滴水,挂在干枯的枝头,眼睛眯了起来,无限的惬意和温柔。

我端着碗,将药水分了一半,喂她喝药,我说,“妈妈,我们终于能离开这里了,终于………妈妈,那个世界真的象你说的那样有那么多的水吗?妈妈?”

我把剩下的药放了起来,我没有喝,我跟我自己解释说,就是逃出去的那天喝也来得及,我现在尽量的保持警惕,如果林说出来的话………

我没有喝那药,我关上了门,我走了出去。

我呆在外面,小心的盯着我们住的那个地方,看看有没有其他的陌生人过来,地图和其他东西,我都带在身上。

在这么静谧的晚上,我躺在地上,看着斑斓的星空,什么都不想。

明天早上,庆典就开始了,到时候没有人会注意我们,没有人会在意那个疯女人和她的儿子,他们去了哪里,看守和狱卒都去参加庆典,林一定会很寂寞,但是他能出来的话,还是可以重新做起的,我把多余的食品和水都留给他了,我们脱去了水,什么都不需要………

如果我们真的脱去了的话。

同一个太阳,同一个月亮下,有那么多不同的世界,有那么多不同的心思,人和人想的永远不一样,我不能理解林, 林也不能理解我,我管不了那么多,我的过去和未来同样的模糊,但是我抛弃了现在,它是如此的清晰。

我想,那药是不是吃多了呢?一边想着,我一边睡着了。

在清晨的时候,游行还没有开始,我仔细看过了周围,没有可疑的人,我静静的爬进了大楼了,楼里也是静静的,所有的人想必已经走了。

来到了门前,我略微踌躇了一下,我把耳朵贴在了门上,仔细听了一听,什么声音都没有,我伸手出去,推开了门。

窗户是关着的,阳光使屋子淡淡的泛了一层青色出来,一股湿气扑面而来,我什么味道都没有嗅到,我看了看屋子,里面有沙发,镜子,破碎的罐子翻倒了一地。

母亲不在。

我跳了进去,砰的关上了门。我的心跳不已。

沙发上有浅浅的凹印,黑色的,那是母亲的轮廓,她昨天乖乖的从我手里喝下了药,然后疲倦的睡着了,我一直在外面看着,楼里没有喧哗和骚动,今天进来也没有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那么人呢?

人呢?

我的窗户是关着的,门也是关着的。

难道林什么都说了?暗探提前下手,他们先捉去了母亲,然后埋伏在周围的屋子里, 等我回来?也许就在我的隔壁,在墙的后面,在走廊的阴影里,悄无声息的,看着我走了过去,等到我再一次的,惊慌的打开门,打开窗户的时候,突然扑了上来,将我抓住?

我耳朵贴在墙上,却什么都听不到,只听见我的心脏在扑通扑通的响着,我的嗓子开始干燥,在这样的日子里捉到的亵渎者,将会被钉在高高的十字架上,放在广场的空旷处,等着太阳把他活活烤死………

我万万没有想到。

出去,还是等他们不耐烦的时候冲进来?还是走投无路的时候从窗户里跳下去?

他们尽可以的等待,而我却感觉这个屋子在慢慢的坍塌,要把我压在下面………

我听见簌簌的沙土正往下掉………

沙土………

为什么是绿色的?我看着手里细碎的沙土,从天花板上纷纷扬扬的往下落着………

我抬起头来看

母亲

母亲正趴在天花板上。

那还是母亲吗?那不过是一直硕大的四条腿的碧绿的昆虫,指爪抓紧了天花板,它的身体正在皲裂,就象是沾了水的沙子在太阳下迸开一样,它的身体慢慢的从外到里的变绿,变透明,在表面,已经完全是绿色透明的了,也脆的象完全干燥的泥胚,身体的各个部分无法粘和在一起,不断的龟裂,成粉,象烟一样的飞在屋子里,染透了清晨的阳光。

它的一只手已经没了,只是把秃秃的胳膊插进泥土里,才使得它掉不下来。

我仰头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是被我的声音惊动,她回过了头,看了我一眼。

藏在阴影和头发里的脸,看不清楚,但是我看见了她的眼,已经不再是没有焦点的两口枯井,现在,井里正汩汩的往外溢着清泉,然而却是那么的悲哀和痛苦,说不出来的,一切了然,了然希望的虚妄的痛苦,我知道的,一切的梦想结果只是成就了身体的幻灭,过去的这些,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母亲在这里,这个不和时宜的时刻突然神智清明,我倒宁愿那药是林在骗我,天下哪有什么脱水的药呢?但是他是对的,可是他没想到,脱水之后的时期。

我和母亲悲哀的互相看着,也许我们根本不悲哀,世界在于我们清楚的了解,了解我们的无可挽回的地步,也许一切都是注定了,从母亲带着我走出她的世界的时候开始,无可挽回。

在她看见了她的梦想之后,她就崩溃了,逃避在无可言语的梦幻里,但是现在,她不得不醒,也许她是高兴的,因为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要死, 至于怎么死的,她难道会在意吗?她满意的看着身体在剥落,摧毁,因为即使是噩梦吧,也有着终究结束的那一刻,她只是满意的看着,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在一个陌生人的房间里,在一个陌生人的头顶上,拥有了一个陌生的身体,然后,她马上就要死了。

即使是噩梦也有终结。

我歇斯底里的开始笑了起来,母亲一直是清醒的,我和林,却不得不在她的梦里挣扎,求活,她尽管一个梦一个梦做下去,每一个梦里有每一个梦的主人公,然而在这个梦里,她已经梦到了她的死,她欢欣鼓舞的看着噩梦的终结,那么

我该怎么办?

即使她死去,我也不能死,没听说梦里人生的生老病死,他们只是活着,永生的,在一个封闭的圈子里,因为开开门的人已经走了,她舒着懒腰,忘了过去——遗忘,我们找不到开门的钥匙。

没有比一个噩梦更可笑的了。

在和她看着的时候,我什么都知道了,即使是海………

我对她说,“你想要些什么?让你的眼睛看见了这个城市?我自以为我活着,命运从你把我带进这个世界开始转动,无数的牺牲和死亡,那是真的吗?你告诉我?”

也许你该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在这一刻,牢牢的记住它,为了你梦里的人的悲惨生活,无数的生生死死,在沙漠里的一个小小城市里,宗教,信仰,别致的教义,无数的人依旧懵懂,渴望来生来世得住天堂,于是时间在这里割倒了一批又一批,濒死的人只来得及一声长号………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你的缘故。

我取下了墙上的镜子,端到母亲的面前,轻轻吹拂着,灰尘散去,露出的镜子清澄如水,映着她碧绿的身体。她开始不安了起来,渐渐的扭着身子,蓬蓬青尘如雾,悬浮在这个屋子里,她被这些颜色,声音和尘土惊动,开始躲避,开始奔跑。

我跟着她,将那面镜子放到她的面前,让她始终看着,她的脸,和她的身体,我希望她记得,即使永远禁锢在这里,我也希望有一刻,她能模糊的想起什么,从青绿色开始,想起一个蜥蜴一样的孩子,他叫她母亲。

我们在屋子里追逐着。

我踏在地上,滑倒了,镜子脱手飞去,摔的粉碎,我疼的爬不起来,破碎的镜子和罐子在我身上划出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我看着鲜红的血从我的身上冒了出来。

我用手指沾了沾,放到嘴里,身体是疼的,嘴里咸的,没有比这些更能确定我的了,确定一个梦里的人。

母亲又呆在屋子的一角里,动也不动,地上的镜子映出了无数的母亲。

慢慢的,躺着的我,听见了远处的轰天锣鼓和高昂的歌声,伟大的祭典开始了,游行队伍马上就要过来了,我们在这一日在神的威仪下回顾我们的历史,展望我们的未来,再一次的唾弃那些罪恶。

和水。

母亲抬起了头,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自己,她是不耐烦了吧,这个没完没了的噩梦里,我也不耐烦了。

我站起来,走到窗户前面,一伸手,推开了窗户,阳光无遮挡的照了进来,看着身上淌血的我,我心里如悲如喜的交织着,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母亲,看一看你做的这么宏伟的梦,无数的人如痴如呆,他们最大的希望,居然是你梦里许给他们的一个天堂,母亲,你看一看吧

母亲抬起了脸。

林从我的窗户面前走过。他被钉在十字架上,被信徒们抬着,赞美上帝和惩罚亵渎在一日里同时进行,他将要被立在空旷的广场上,直到死亡。

抬着他的人高声的赞美着,诅咒着,世界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沙漠里的小小城市,但是他们却是上帝的选民,福音的承担者。

历史是从圣人们带领信徒离开旧世界开始的,他们分开红海,击石取水,来到伊甸——神许他们的地方,他们没有财富,没有智慧,只有神给的大信。

其中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婴儿

——那就是我。

林从我的窗户前面走过,母亲抬起了头,我们彼此看着,阳光明媚,清凉,有水一样的言语在空气里浮动。

然后,林过去了。

我对母亲说,“你还等什么呢?被创造出来的我们,不需要你的怜悯,时间是这样吧,世界是这样吧,生命是这样吧,我无所畏惧。倒是你,该走了。”

母亲点了点头,她弯了弯腿,纵身一跳。

她在阳光里转过了脸来,当她的头发都被风向后吹起的时期,我看清楚了她的脸,所有的浮肿消退,她有一张少女的欢颜,在阳光里笑的多么开心,如此的完美,象一朵花,慢慢的开在春风里。

那一刻,她笑着,抱着一个婴儿,坐在窗户的前面,阳光一如既往的撩起了她的头发——我记得起来,可那不是过去,只是现在,一切一切的叠加之间没有联系,在她的梦里,我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无数的现在,我在风里摊开,看了又看,无法理解。

她在阳光和风里展开了她的身体。

我下意识的伸出了我的手去。

我摸到了她的手指,冰凉,轻轻的从我手上捺过,象是握不住的水一样,她碎了。从一片到两片,到三片,到千百万片,她迅速的破碎着,碎片越来越小,我看着她的嘴角微微一动,她已经变成了尘土,烟一般的被风吹散了。

游行依旧在进行着,人们疯狂的歌舞着,在这一日里要用最大的虔诚赎了自己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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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遥望着渐行渐远的林,他伸开了两条胳膊牢牢的钉在十字架上,人们开玩笑的把荆条圈在他的头上,然后又把紫袍披在他的身上。

我看着林,我听过别人说他的罪名,他胆敢煽动城市里的不法份子造反,妄想推翻法典的统治,他称呼自己做伊甸的王,那么,人们就给他披上紫袍,带上荆冠。

然后,再把他钉死。

在逾越节即将来到的时候。

对我来讲,这个世界无所谓的,谁掌权也好,长老,或者是林,只要还有水,只要递出去的罐子依旧有回应,我不在乎。

坐在窗户上,看着我空荡荡的屋子,只有一张充作床用的白色沙发,我拣起地上空玻璃杯,把锡罐里的水倒进去,一手举起了杯子,一手拿着我的面包,问墙上的那张脱干净的脸,和伸到了脸边上的手,“你是在哭吗?为什么呢?”

让我们干了这杯吧。

我吃掉了面包,把水饮了干净。

我在这个城市里一个人这么生活着,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谁,也不想知道,这里生出来的孩子满大街的跑着,有的活了,有的死了,有的能熬到象我这么大——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在过去,在现在,在将来。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