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铃……"
文彬有些恼怒地抛开手中的画笔,拿起电话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哈哈!我们文质彬彬的大画家今天吃辣椒了?火气不小呀!"一听声音就是那个整天无所事事的大闲人罗成。
"拜托!罗大少,您老没事找别人聊天成吗?下个月就要画展了,你不会打算叫我到时候交白纸吧?小人我比不得您这标准二世祖,可锦衣玉食直到下三世。可怜我还要靠卖画维生呢!"
"照我说,你还画什么呀。现在中国画早沦落到一文不值,没改行的都弃暗投明学西洋油画,更聪明点人早改做生意发财去了,真不知你脑子里生错哪根筋,还把那破国画当宝。落伍!活脱脱一个五十年代小老头。"罗大少向来以诋毁文彬和文彬的画为乐。
"那你要我做什么去?除却画画我一事无通。您罗大少门槛精识人广,到是给小人指点指点!"
一幅画快要一周改改画画还没个样子,整天对牢张白纸,心里火气一天比一天大,正好借机发发牢骚。
"你可以去出卖色相凭你那张小白脸吃饭呀!用不用我找机会介绍几个富姐儿给你认识?只要被她们看上,保证以后有大把大把钞票砸你。"罗成没正兴地在电话那头哈哈笑。
"咦,倒不知罗大少几时改行去拉皮条做龟公了?失敬失敬。"文彬没好气。"你到是有事没事,我可没时间陪你贫,我时间宝贵!"
"这会子惜时如金了,平时也不见你说这话呀!嘿嘿!不一样跟我们夜夜笙歌花天酒地里堕落到天亮。"罗成冷嘲热讽。
文彬翻个白眼:"你罗大少当年中文系出来没写小说去做花花公子真屈才了,打个电话都要这么多累赘修辞……快说吧,又是什么事要小人做牛做马?"
边说边看那画了一半的画。
屋前后的树画太矮了,黑糊糊一团,象煞荒山野庙,鬼气森森。月亮也画的太小,且不明亮,污浊不堪,离自己想象样子差十万八千里那么远。算是又白折腾半天工夫。
"……"
"喂!你这臭小子到是有没有听我说话?"罗成怪叫。
"啊!你刚才说什么了?"
"天哪!我真佩服你老人家了,任何时候都心不在焉魂游太虚的样子,真不知每天你脑子里想什么。平时拉你出去玩还打算靠你这小白脸多骗些漂亮小妞过来说话,谁知你一出去就活象鬼上身,傻不拉叽木不楞登,一点儿火气活气皆无,摆一副死相,真是浪费了那张小白脸。"罗大少不满地嘀咕个不停。
文彬被他说的啼笑皆非:"您老打电话是不是就专一为了侮辱我来着?"
"活该骂你!奶奶的,真不知你除了一张脸外还哪里好,整个就象一段死木头,还偏偏有些傻丫头往上贴……"
"慢着慢着!罗大少又从哪里听来的?我可不知道有谁家大小姐看上我这穷光蛋流浪汉!别给我造谣生事坏我清誉。"
罗成一个人在电话那头咕哝好久,半天才没好气地说:"你去死吧。不要一副得意洋洋样子。哼哼……是我老妹想认识你!"
"你老妹?骗鬼呀,你不是你家独子?"
"我姨家女儿不成呀!我可警告你,我老妹纯的很,你别给我不专一,还有,我老妹打小被大家宝贝大的,你要敢给她委屈受我剥了你的皮!"罗成警告。
文彬哭笑不得:"我说罗大少,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老妹怎么着了,我都不认识她。"
"屁!上周六晚上你们来我家玩,不是有个很漂亮女孩在我旁边坐?那就是我老妹小影。老实说,要不是和她有亲戚关系,我一早就去追了,哪轮到你!"
"我哪记得那么多!拜托你不要给我找事好不好?我忙呢!可没兴趣伺候千金小姐,拜拜了,我要闭门画画,一周不见人!"
文彬不理罗成在电话里大呼小叫,"啪"一下挂断电话,顺手把电话线也扯掉。
无聊。
走到画桌边,拿起画笔正欲下笔,忽然侧头再端详那幅画一眼,顿时又满心懊丧。
全不是自己动笔时想象的样子,可见技术如何倒退。
把画纸揭起来扔在一边,无比心烦地到床边颓然倒下。唉。连幅画都画不好,足证生命无趣。
窗户外一丝风也没有,正午的阳光炙热地照在阳台上,电风扇在屋里呼呼吹,不知是谁家收音机里一个女声正小鸟般轻快地说:……今天下午足有40度高温,外面的朋友要注意不要被阳光晒的太久哦……
40度!迟早有天地球会被融化的南北极彻底淹没,人类从此成为历史名词。
捞起床脚中午没喝完的啤酒咕嘟咕嘟灌下去,空瓶一扔,顺手拿枕头盖在脸上,文彬自言自语:"去!去!我醉欲眠君且去。"
真希望就此睡去后一觉醒来已是萧萧秋天,天高气爽。或者干脆睡到宇宙尽头,从此不须为吃喝拉撒琐事犯愁,也没了家人朋友追命般给他介绍女朋友的罗嗦。
朦胧中睡去,好象又看到父母花白的头发和带些企求的眼神:年纪也不小了,快快找个女朋友结婚生子从此安安份份……
真奇怪,明明家徒四壁,一家老少六七口连套象样住房也无,挤在不足50平米的小房里,还要想着往里增加人口。真不明白家人怎么想。
所以文彬干脆把自己远远放逐到离家千里之外的北京,不用再听到老辈的念叨。
他可不想死守在那个穷乡僻壤的小镇里,和那些世代留住的人一样为了一日三餐妻儿老小熬得迟钝麻木死气沉沉。
——我的心,我的灵魂是自由的!永远自由,只属于我一个人!
文彬时常满意地在深夜的台灯下自语。
可还是一样在为了生活挣扎,否则早饿死首都街头。可见能属于人的自由只得多么可怜一小部分。
但最少他可以轻松地挂人电话,可以不必听自己不想听的唠叨。
文彬睡梦里嘴角都忍不住翘起来。
接下来有人砰砰使足劲砸门。
文彬撑开眼皮先躺着反省十数秒。
上个月那晚真不该喝那么多酒,以至不得不让罗成开车送他回来自己租住的地方。这下好了,有点事情躲都躲不过。
懒洋洋去开门,因为这两天都窝在屋里,汗衫短裤拖鞋,头发乱七八糟,面容苍白,甚至连洗脸都懒了。
罗成一脸的坏笑倚在门边:"死小子,敢挂我电话!"
文彬无可奈何。这罗大少,家底雄厚,平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虑人虑己。
"罗少爷,您这样大力砸门,想让我房东早早赶我走路吗?"
罗成脸上一点愧疚之色也欠奉:"早说了你退掉这破屋住我刚装好的那套新房去,又不需你付钞。"
文彬挥手:"去!去!吾不食嗟来之食!你光临寒舍有何贵干,速速道来走人,不要打扰我午休。"
罗成坏坏一笑,闪身让开门,一张可爱的美丽笑脸迎上来:"文大哥。"
文彬张口结舌。
"啊--罗……罗成,你把你老妹带来了?"
罗成看他手足无措样子,嘿嘿直笑。
文彬回过神,狠狠瞪罗成一眼,把他们让进屋。
屋里乱七八糟一团,不过幸亏没有臭鞋子臭袜子到处扔。文彬最怕屋里空气不好,一有异味马上头晕郁闷,严重影响心情。所以他的小屋总还是比较干净的,只是这两日在家画画,画板颜料画笔废纸及瓶瓶罐罐放得很凌乱。
不好意思地把那些东西堆倒一角去,文彬自嘲:"从不收拾,好似狗窝。"
罗成大笑。小影则抿唇轻笑。他俩身后,还有一个中等个头学生模样男孩,白色T恤短裤,短发,眉清目秀,一笑间说不出的灿烂,与一身红衣短裙的小影恰是一对金童玉女。
"大凡画画人屋里都比较乱的。"少年忽然开口,顺手拿起文彬画坏的一张水墨欣赏。
语气中竟不是北京人的腔调口音。
文彬略略一怔,眼睛望向罗成。
"呵!这是小影同学,萧河,河流的河。"罗成倚在文彬床上懒洋洋张口。
萧河?萧何?文彬失笑。
萧河没奈何叹口气:"都怪我爸妈给我起这名字。"
文彬安慰他:"不错了不错了,也胜过死那么惨的瓦岗少年英雄。"
"呸!你这小子有机会就损我。"
"谁让你专逮我心烦时送上门来!"
文彬不大习惯和生人主动言谈,只好跟罗成斗嘴。
小影和萧河都笑。萧河一侧头,右耳闪闪的竟镶了银色耳钉。
应该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孩子了,就象小影,还有罗成,自小家庭环境优越,不知世间疾苦。看看,男孩子还要带耳环,多么娇弱。
萧河眼角瞥见文彬略略讶异的目光,转头过来对着文彬展开眩人笑脸。文彬慌忙回避他的视线。
这样端详别人不是有礼貌的事情。
但心中不由叹口气。
年轻就是好,随便一笑便能如此动人。
罗成好象和小影交换一个神秘的微笑。
"我拜你为师吧,跟你学画。"萧河一本正经对文彬说。
小影跟着起哄:"我也跟文大哥学画好了!嘻嘻。"
文彬吓一跳:"怎么敢!我都半吊子货色,还收徒弟?不要和我开玩笑了。"
罗成一旁煽风点火:"算你们有眼光!文彬可是我所见年轻一代里最优秀画家,连他几位老师都对他赞不绝口。"
文彬哑然失笑:"画家?我怎么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称得家字?"
"你的画是不错呀,最少我认识几个人笔法都不如你。"萧河一脸坦然。
文彬笑:"现在会用毛笔人都叫嚣自己是画家了,但一旦见到那些有真工夫画家,马上一文不值。我也就骗骗不懂行人罢了。"
窗外忽吹进股凉风,大家都精神一振。
罗成从床上蹦起来提议:"去找地方喝冷饮吃冰激淋,我请客。"
文彬吓一跳,马上拒绝:"免!我没时间。"
罗成还没说话,小影先就很自然地拉住文彬胳膊摇,一副娇娇女可爱样子:"去嘛去嘛!"
萧河笑眯眯,眼睛盯着文彬:"就是!一起去嘛,画画没灵感在屋里也憋不出来的,不要扫兴嘛。"
一副熟人般天经地义样子。
文彬最怕人缠,马上扯白旗:"好好好,我去我去。"
罗成一脸奸计得逞的笑。
文彬在卫生间洗脸刷牙换衣服毕,马上显得神清气爽。往三人面前一站,罗成先怪叫:"嘿!大帅哥!"小影好笑地推罗成:"好似纨绔遇美女。"
萧河眼睛一闪,也笑起来。
文彬今年画水墨多了,心情被墨汁浸到皱巴巴一团黑,衣服都开始改成黑色,衬得他175公分略略显瘦的身材更加修长笔挺。
"走吧!不要做鬼样。"
文彬没好气地瞪罗成一眼。可惜他外形一如名字,温文儒雅中带些淡淡的倦意和寂寞,举止间偏又处处带出些悠闲。黑色只有令他显得更加独特,有种高傲和淡漠,这一瞪眼并不令人惧怕。
罗成故意问:"去哪里?"
"哈根达斯!把你罗大少祖业吃光。"
一行四人在哈根达斯专卖店坐下,各自点了喜爱的口味。文彬看周围色彩缤纷的男女,心里不免有些羡慕。
谁说做有钱人不好,七八十元一客的冰淇淋一次吃数百元都面不改色。还有这清凉舒适的大厅,换了他自己,绝对不敢闲着没事往这里跑糟蹋钱。
他只是普通工人家庭出来的孩子罢了,这些奢侈的生活,并不属于他的世界。
"想什么呢你?"罗成闲闲地说:"在任何地方都能走神,佩服佩服!"
文彬噙一口冰淇淋,根本懒得理会。
有时候他实在奇怪自己怎么会认识罗成这种什么时候都大大咧咧的人,总是不停地打扰他的安静,并且两个人还相处的不坏。
萧河与文彬穿着一白一黑,一个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一个则一贯的淡漠,成了鲜明对比。四个人外形都很出众,引得店里人眼光不时瞟过来。
罗成忽然一拍手,顿时引得人人注目,而他浑然不觉般看着文彬和萧河笑:"忽然想起一句话,真正贴切形容你们两个。"
文彬听惯他疯言疯语,早见怪不怪,无动于衷自管低头吃自己的冰淇淋。萧河倒是抬眼笑问:"什么话?"
"古话!说你们坐一起啊,直似蒹葭倚玉树。"
"啊!这是什么书里的话?"萧河好似吃了一惊般在口里喃喃念诵这句话,一脸被蛊惑样子。
文彬头也不抬,好整以暇答:"这是世说新语里的。罗大少念念不忘提醒大家他是北大中文系高材生的事实。"
小影笑:"文大哥也不差呀,总不见成哥难住你。"
"哪里,比不得他们科班毕业的才子。"文彬谦虚。
萧河眼睛在文彬身上打个转,嘴角漾起浅浅笑意来。
文彬不禁呆了呆。
没想到男孩子也能笑的这么有风情。
到这个时候,文彬忽然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了,可却想不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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