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志--画魂(五)
吃完晚餐后,边城便邀我们进入他的书房歇息。
当然,餐后娱乐节目仍然是星星在他书房的每一幅画前面晕倒。
"这龙井好香。是正宗的西湖龙井吧?"阿摩夸道。
"我对茶并没什么研究,这些只是我在杭州的朋友过来玩时捎带来的。你既然这么识货,我一会儿叫他们打点好你带回去吧。"
阿摩当然是很客气地推让着,而边城则是更客气地说宝马一定要赠英雄。
可惜我对茶叶不感兴趣,我还没到那个年纪。所以我只有端着茶作陶醉状,也没有去帮阿摩厚着脸皮接受过来。
接下来他俩又是一阵人文地理地乱盖,倒是我看到夜色渐渐降临,心里开始着急。
好不容易我才抓到他俩的一个空档,插问道:"为什么边城先生你会和夫人分房睡呢?如果不介意的话……"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夫妻之间的一些小矛盾而已。"
"……"
"我们俩之间意见有些偏歧,我想要小孩。"边城叹了一口气。"我早就想要小孩了,一个属于我的,小小的小人儿。我教他说话,教他走路,教他画画,看着他一点一点地长大。我常常做梦都在想。"
"这很正常啊,我也想要个小孩呢,小孩好可爱的。"星星在一旁憧憬道。
真搞不懂她一个未婚少女想要个小孩来干嘛。
"可是,我的妻子却不想要。那幅画便是因此而画的。"
啊?这倒是个有用的资料。
"我妻子是由于她自身的一些遭遇,所以坚决不肯要小孩,并且说这一生都不生小孩。"
"为什么啊?"
"她的家人都死于那场大爆炸,那以后她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从家乡来到了市区里。她在那段时间里一定吃了许多苦,认识她的时候,她一直都是很忧郁的。虽然很坚强地从不流露出来,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几乎没有笑过,直到现在,她还有着一些焦虑的情绪,偶尔会说她有被排斥被遗弃的感觉。她说不想让孩子也受她这份苦。"
"可是她的情况很特殊啊,大爆炸也不是谁都碰得到的。我就没有碰上啊。"星星不服气地说。
"可是她说,在大爆炸之前,她也不知道会碰上这种情况啊。她的父母难道就知道自己的孩子会碰上这些事情吗?当孩子一生下来,便是自己一个人了,父母再怎么疼爱孩子,也不可能帮孩子过一生啊。那些未知的苦难,还是得由孩子亲自来承受。"
"可是,孩子所得到的幸福,也是孩子亲自来承受的啊。生命中并不是只有苦这一样东西存在啊。"
"要是她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星星听到这话蛮高兴的,于是接着说:"你可以在套套上偷偷扎个小眼什么的啊。"
翻倒,这是女孩子该说的话吗。不知道阿摩是不是又该蹦出来自豪地道歉说我妹妹就是这个样子心直口快啦。
不过边城倒是没有被吓倒。"不行的,是女方做好的避孕措施,我怎么搞鬼也没办法。"
"那这与那幅画有什么关系呢?"我问道。
"我只是想用画面刺激她一下的,让她看到那么可爱的小孩子,也许她会心动也说不定呢。那幅画没被毁坏前真的是很温馨的母子学步图的,可惜……"边城一提到画又开始伤感起来。
"那她看到画之后呢?"
"她很生气,她觉得那是在侮辱她,而且她坚决拒绝我把画挂在卧室里。可是如果不把画挂在卧室里让她天天看到,又怎么能够影响她呢?我是希望日久天长浅移默化的。"
"为什么会觉得是侮辱呢?难道是因为你没把画上的她画好?"我困惑地问道。
"也许是因为她认为男人坚决要让女人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是件侮辱吧?"星星插嘴道。
这倒也有可能。
"可是生孩子难道不是女人天经地义该干的事情吗?"边城的语气里有些愠怒。
"凭什么女人不想生孩子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情,当然得两个人都愿意才行啊。"星星一反常态地顶撞起来。
"我没有强迫她啊……"
"挂这样的画不就是变相地强迫吗?而且你看看你旁边挂的那些小孩的画,还有床边的这些小玩具,肯定都是你想让她生孩子才故意这样做的吧。"
这时我才注意到床边那些小玩偶什么的确实像是给小孩子的玩具,而且卧室里挂的其他几幅画也都是画的小孩子。
"这些画都是同时画的吗?"我不禁问道。
"不是,这些画是先画的,那幅学步图是最后挂的一幅。"
看来夫人的确是在这种攻势下忍无可忍才暴发的吧。
"如果是夫人想要小孩子而你不想要,那么她挂这些画你又会有什么感觉呢?"星星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可是我想要小孩啊……"
"我是说如果。"
"如果画得好,我应该无所谓吧。"
"现在你当然是这么说,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子的话,你又肯定会觉得是对你尊严的一种侮辱。"
"怎么会呢?"边城不以为然地笑着。
"男人当然有许多无谓的尊严啦。你肯定会认为她是在暗示你性无能啦,什么什么啦。男人都这个样子。"
"可是她是女人啊……"
"女人也有自己的尊严啊。"星星越说越来气。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嘛?男人都是这个样子就不好,而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则变成了女人也有自己的尊严。
"如果是我们生不出孩子来,我也许会认为是在暗示什么,可是如果是我不想要孩子并且在行动上便不想要,那么就不会这么认为。"
"就在你挂这幅画之后你们就分房睡啦?"我打断星星的攻势。
"是的,她说如果不把这幅画挂到画室去她就不睡在这屋。以前她总是事事顺着我,自从我想要孩子以来,我们之间就开始起了争执。在这件事上,我心里也很有气,于是相互言语上顶撞了几句,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我想过两天就应该没事了吧,给她一段时间她自然就会想得通了。"
"你爱她吗?"阿摩突然杀出来问道。
"当然。"边城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
"能讲讲你们怎么认识的吗?"
"那是在大爆炸那年……"这显然是一个让边城百讲不厌的话题。
那一年边城还仅仅是个刚毕业的穷学生,一边打着工挣着可怜的生活费,一边努力地画着不被人看好的写实的画。
边城看到他夫人的第一眼便是他那幅上的场景。
由于头一晚与同样潦倒的画友们宿醉,结果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于是紧紧忙忙地赶去打工。
因着大爆炸的原因,那段时间有很多爆炸源附近的许多居民逃往了这座城市,再加上那几天控制了本市与外界的交通,所以市区里的人特别的多。虽然不是周末,但由于外来人口很多都没找到工作,所以街上拥挤非常。
当时边城正准备将吃完早餐的包装纸随地乱扔,所以四处打量着有没有管卫生的老太太,这时,他便看到了她。
她正因什么事而回头望着,边城只看到了她的侧面。但边城说:只是看到的这半面,便俘获了我整颗的心。
她回望的神情,就如同高原上一只高傲的雌鹿,寂寞而清远地望着远方。
想紧紧地拥着她保护她,但又自惭地觉得她是那样地美丽高贵而不可直视。
边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包装纸扔进了附近的一个垃圾箱,可是再回过头来找时,却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虽然已经是迟到了,可是边城仍然在那附近找了好久,但再也没见着那女子的身影。
那天下午,他便在单位里画了那幅再也没能画得那么好过的画。而正是这幅画照亮了他的前程。
他打工的地方,便是他学习的母校,学校里的老师,也有几个是在美术界小有名气的人物。当时那幅画震呆了那天在学校里的所有老师,所有的人都挤到他工作的房间去看那幅画。当场校方便特别照顾用后补名额让他这幅画参加已经过了报名期的当年年度大赛。
遗憾的是他不肯将画留在学校,而坚持要带回家去,因为他希望能够多看那画上女子几眼。他当然不好意思告诉大家他的原因,他只是在大家困惑的眼神下坚决把那幅画给带了回去。
他也知道,在这座拥有三百万人口的城市里,要再碰到那女子无异于大海捞针,哪怕是只对着那幅画中的女子,能够让她在梦里出现,他便已经很满足了。
他痴痴地对着那幅画像看了半夜,在睡之前他仍然在脑海里深深地印着那女子的身影,祈祷着能够在梦中相会。
也许是他的祈祷起了作用,但更可能是他的意识起了作用,在梦中他果然碰到了那个女子。
他重回到了早晨的那条路上,再度重遇到了她。
她仍然是只给了他半个身影,而这回他的手上也没有了那碍事的包装纸,可是他仍然无法跨出脚步去认识她。
他的心猛烈地怦击着,以至于全世界都只剩下了他心跳的声音。他想装作很自然地走上去说一声嗨,但脚步就是无法移动,他已经被他的心跳给压垮了。
那女子一直都默立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远方,似乎一直在期待着他走上前去和她认识。可是他就是无法抬起自己的脚,那一声嗨都已经从他的心里一直颤颤抖抖地蹦到了口边,可是又被他流着汗咽了下去。
她是那么的高贵,如同一株出水的莲,使得他觉得任何动作与言语都是多余,他只是静静地欣赏,远远地,任凭着心跳激烈地怦击着。
人群拥挤穿梭,但又似乎若有若无,耳边有着嘈杂的呼喊声,但又似乎万籁俱寂。
最后,他终于对她说了一声嗨。
她回过头来困惑地看着他,似乎是在询问是在叫我吗?
他对她笑着点点头。
那女子先是困惑,然后开始点头并回以微笑。
这微笑如同给了他千倍的力量,他大声地问道:"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说出这么大胆唐突的话,对方也许会生气会把他当神经病吧。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在拉他,他挣开对方的手,视线却又不敢移开她的身影,深怕这一移开便又是天远地阔。
拉他的人更加使劲,并且还打着他,喊着:"醒醒!"
他回答说:"不!"
但这时他仍然睁开了眼睛,一切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烟雾迷蔓,眼前的烟雾中模糊有个人影,正使劲地拉着他。
他坐了起来,正想说话,可是一口烟便呛入了肺中,然后是猛烈的咳嗽。
"低下身子!失火了,你跟我来。"
他的头脑还是恍恍惚惚的,只是麻木地照着那人的话去做。
等到了窗口,他才醒悟过来,是失火了。
"我的画!我要去拿我的画!"他嚷道。
"你不要命啦!画重要还是命重要?"
"画重要。"
那人叭地给了他一耳光,然后把他推上了窗户旁边的梯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