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听不到我,但是,我每日每夜,在这里忏悔。
你把我当作芸芸人海里的知音,钦佩我,仰仗我,把撒娇逗乐的话都说给我听,让我得意。你断定我的非同一般,把将来的希望,把自己的幸福,都理所当然的托付给我,给我这样的人,真不知道,你有没有冷静的盘算过我的心思。
你爱我,我知道。
但是,你要的幸福,我给不了。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但是,我不会一辈子爱你,我有与生俱来的恐慌,我早就失去了那种真诚的信念。相爱?连相互陪伴,我都觉得不能长久,我的自私和自卑注定了我的孤独。
更何况,在我看来,你只是一个吸引我,体贴抚慰我的佳人。事实上,你无根的身世,你出尘的才艺色相,又把你变成了一个矜贵的名妓。你被臭男人包围着,你是京城里无聊的男人睡梦里垂涎的对象。我不知道你的姓名,就像我无法确信你对我的真心。
我听闻你的声名,偷偷的去品评你,那时候,你在梨蕊社闹哄哄的香粉酒臭中,沉静得像一枚冰凉的琥珀,我却透过你的眼睛,发现坚硬的琥珀中心,藏着一只柔弱的小小的虫子,停滞在千万年寂寞的春梦里。
一开始的试探,欢会,那么舒畅,不过是由于我愚蠢的虚荣。我看上去不是最有钱的,你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却那么荣幸,被美人倾慕,占了花魁,想当然有了无数沾沾自喜的机会。
如果你不是无父无母来历不明的名妓,我大概会一直把你带在身边的,起码给你一个名分。
我喜欢你的笑,喜欢你眼里的清澈,喜欢你的偎依,喜欢听你诵读我的诗篇,喜欢一觉醒来,发现你在亲吻我的睫毛。
但是,我努力压抑自己的冲动,告诉自己,这不过是逢场作戏,金银换来的伏贴,你对我的虔诚,已经表演过太多次数了,才会教我信以为真,享乐无边。你在欢场厮混,应该早就知道世态炎凉,难道你还以为会有如意郎君把你救出苦海?
难道你已经认定,我就是那个人?
我可以把你赎出来,给你安定的生活,但是我大概没有办法一直陪着你。你过惯了那种日子,把你幽禁在深深庭院,我觉得不妥当。我不知道你对过去的厌弃,是否意味着你可以一个人冷清的过活。我没有权力判定你的余生。
那天,我为了教训侮蔑你的阔客,差点动了手,是你按住了我的佩剑。
那天晚上,你对我格外的热忱,在我身上抚摩出幽蓝的爆裂的烟花,我却觉得,你我是天边只能永恒遥望的流星。我真切的感觉你的吸引,我想冲过去和你碰撞,我甘愿毁掉自己,无可救药的迎接审判我的命运。
你不再提及救赎和名分,你只是一心一意的熨贴着我的肌肤,我的精神,你比那位准新娘更教我感激,赞赏,更有资格赢得我一生的倾慕。
但是我必须离开,我必须去迎娶我不喜欢的女人,那是我的使命,我无法解脱。我的很多事情,是由父亲,甚至食客们决定的,我是勾心斗角的暗局中,一粒接续的棋子。我有了这段危险的牵绊,已经太过放肆了。我快要被你诱惑得死心塌地,我害怕这种炽热的感情,我不认为我可以享有这样的福泽。
我冷下心,告诉你,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我让你等着我。
你知道了一点什么,很决绝的,放开我,为我飞腾的前程祈福。清风拂落了粉的黄的花瓣,你的怨霾随着泪光隐现,你打扮得一身素装,执手送我远行,离恨是青草上的白露,化了又结。
我在一个人难以安睡的日子里,反复回想你在栈道垂杨下定格的画面,拿心血去吟诵你我的情谊,在我奸佞愚妄的世界里,你成了最和煦的风景。
我豁了出去,禀告父亲,希望能迎娶你进府。父亲问明了我的决心,叹息着让我退下,我看出一丝凶兆,心慌得不知所措。我竟然把你的存在暴露了,我竟然拒绝那段交易的婚姻,我的愚蠢勾来了杀机。父亲是不容许我破坏他的大计的,何况,只为了一个低下的女子。
我清楚的记得,我连夜快马加鞭去找你,脸上,身上,沾满尘土和泪水,我向着神明许愿,甘受惩罚,只求保护心爱的女子,只求相依为命。我梦想着带你逃离那个巢穴,我盼望单纯实在的生活。
我其实无能为力。
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像脆弱的朝露,消失无踪。
你在等爱。你痴痴的等,从远古等到来世,你怀着女性坚韧的梦想。
可是,你那么不明所以的,被毁灭了,世上再没了你的软语和体温,你随着无法实现的梦境,散失在十丈红尘。
我没有爱你的勇气,我不配。我是个男人,却像个木偶,我谋杀了你我的幸福。
我逃遁在边远的山村,历历的数着自己的罪孽,我不再是那个骄傲而无用的世子。乡亲们的和善安详,更教我知道,我离敢爱敢恨的人们有多远。是你的死,让我看见了丑恶,让我看见了生活,你给了我新生,你指引我前行。
我念着为你写下的诗篇,我对着画幅中,你若即若离的魂魄,为惘然的前尘,轮转的因缘,忏悔。
清冽的月光如水漫延,冲洗着我的灵魂,那是你凄绝美绝的歌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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