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古原
向晚,激烈的蝉嘶把我从噩梦惊醒,我突然觉得闷热不堪起来。
前几天,我的好朋友病发死去,胸口里那股压迫的酸楚一直抹煞不掉,也曾故作觉悟的告诉过自己,生又何哀,死又何苦,可凡人到底是凡人,惺惺相惜总是有的。
何况他一向跟我有说有笑的,喜欢谈论诗文,佛道,书画,很有聪慧的天分,我原以为他是一辈子的知己,将来可以各展宏图,却不料短短几天疾风骤雨的病苦,那么轻易的就把他脆弱的生命摧毁掉了。
人常以己为万物之灵,我却觉得坚韧不如草木,纯美不如山水,真实不如鸟兽,更有说不尽的人心自找的苦恼。
摇着蒲扇,不过是把湿热的气流轮转一下,汗珠照样从发角,腋下这些地方纷纷涌出,还没滚动就蒸发不见,浑身粗糙的白霜,暗暗生出一股酸气,熏得蚊虫乱飞,种种气息绞在一起,绕梁不散。
我隔着纱窗往外看过去,竹子,槐树,玉兰,大都蔫蔫的,再穿过走廊,大门前不断有乡农,客商经过,想快点赶路,又被蒸腾得有气无力,就那么尴尬的,在扭曲的热力中挣扎,只能窃窃的诅咒着这里的热浪。
我们这儿东南方不到几里远,就平空高起一处古原,屏蔽得气流回旋,冬天的确受益,春夏,就成了庞然的恶兽镇守在远方,即兴不起畅快的凉风,又容易积水成灾。
然而我们从祖先到现在,很少有人出走,忍耐不了,也是死在附近的黄土坟堆,大概已经居住了数不清的世代了。
与其窝在火盆里受罪,还不如出去散心。
侍从替我驾好车具,我打起精神,决定去古原转转,很久不去了。
天上,云彩是有的,把阳光遮盖成隐晦的热,铺天盖地的奔涌而下。
我坐在车上,出了人多的狭道,就吩咐快上加快,我急不可待的回想着古原上的气象,我幻想着现在是御风而行。经过的人们都懒懒的观察我,一个个神情各异,然而谈论的话我是听不见的,我把他们的痛苦远远的抛留在那块土地上。
太阳益发的近了,我却渐渐的沉浸在清凉里。
梯田过了,坟茔过了,前面就是青青的原地,我下了车,惬意的吩咐随从到附近放马,太阳下山了再来复命。
我敞开衣襟,让舒爽的风扑进怀里,又眯起眼睛,张大口鼻,觉得得救了。一时平静下来,朝四周燎望,却刺眼的发现坟茔那边一处新隆起的青白石碑,我心里一惊,知道是他。
我走过去几步,又停了下来。
下葬的时候,我也没敢过来,对死去的人的痛苦和空虚,我不敢面对,现在都已经入土为安,再缅怀伤悲也没用。一年一年过去,他就会化成泥土,长出青草,不得志的青春的魂魄,也终会被遗忘。
我毅然的往古原的边界走去,仿佛在进行什么告别的仪式,把感伤的情绪恶狠狠的埋在坟地,满怀希望的前往壮美的那边。
说是古原,草丛并不丰茂,零落的树木,弯曲着俯向影子,还有触目惊心的残骸,残缺不全的石碑,我每每觉得,这里更像是古战场。英雄谋士由私欲夸大的豪情,更加上万千不足道的,杀戮别人,葬送自己的小鬼,停滞在这儿,久久不能散去,悲悯的哀恸呼号,上不达天,下不及地。
西下的太阳依旧红艳艳的,我却觉得血气有点消沉。
走到高处,白茫茫没有边际的云霭升起,降下,把远方那些不知名的山丘村落都遮盖起来,天空不时有闪烁的暗雷劈出或蓝或红的光华,映得四处通透的寂寥,我仿佛置身仙境了。
极目远眺,下面就是我,和我的朋友,亲人,先祖们生息的卑微的农庄,被小块小块的田埂包围着,道路河渠沟通了四方,中央是密麻麻的楼台,茅屋。人们都细小的移动着,我仿佛看出那片土地上包裹的气流,闷闷的喘息着,吓远了鸟雀。
隔得高远了,静下心神,我更能想见,从有这块庄园以来,发生着多少的悲欢离合,人们惴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代又一代的从娃娃走到坟堆,吃过几顿好的,穿过几次新衣,看着别人的娘子,还来不及想,就已经成了儿女不得不供养的白发老者,徒然的念叨过去,舍不得等来病死。
这里远古的时候,应该有树林吧,男人们荷荷的举着石块树枝,集合着追猎动物,采集果实,篝火旁的女人炮制兽皮器械,喂养婴儿,安抚饥饿的小人。那时候,力量和强壮主宰一切,没有蝇蝇的盘算,没有诡诈的伎俩,人们敬畏着天地中不可知的现象,在风雨中躲避雷电的威逼。
什么时候开始,人的贪欲不知不觉扩张到如今的程度?有了贫富的差别,有了智慧的愚弄,有了美色的梦寐,有了权力的横行。手中藏着,眼里比较着,心里谋划着,得了更想得,旧的不如新,谁是知足的?关怀,助益,不过是来自亲友,来自小小的圈子,大家谨慎相待,守着那层礼数的隔膜。
我的心汩汩的涌出泪来,为着那些循环的争斗,轮回的爱恋,自己徒有知识,财富,却不过能得到这片刻的清醒,我的根基在那里,我还得回去,身不由己的被官场的倾轧,盗匪的龃龉,委屈的志愿,未知的爱慕,以及天地风水所带来的一切病患,煎熬着。
我不是圣贤,我也有不断滋生的欲念渴望,但是我知道,哪里会有什么永恒笃定的满足,哪里会有什么永恒笃定的解脱?我不知道千百年前,我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我死后会是什么滋味。我知道我的死是迟早的事,我像凡俗的人一样畏惧着神鬼,有太多的,我根本无法知晓的大道,充塞于五湖四海,天地而外。
太阳发出感叹,开始带着蓬勃的热力下坠,宇宙红彤彤的,像个硕大的凤凰蛋,我们不过是包裹其中,梦了醒了的痴儿女,盘古若有了兴致,随时会劈开浑噩。
地上,自然的,人造的一切有形无形,都不安的蒙上红霞,那一片红晕是有生命的,缓慢而迅疾的吞噬着,侵入着,势不可挡。
然而我这里,只是感觉到随风来去的红波柔和的美。
地上的一切都流淌着红色的汁液,热辣辣的醉生梦死,看上去,倒像是我的故园从地底冲击出高耸奇伟的光华,把人,畜,草,木亲切的催动舞蹈,到处飘溢着泥土的芬芳。
我也曾在其中承受热力,总在膨胀得发狂时,拿不能实现的志愿安慰自己,拿旧日珍惜的情景宽解自己,无能为力的,迎接每一次太阳的撞击,以及过后,沮丧的黑寂。
现在离得远了,我还是能清晰的感觉那种生不如死的罪孽,我看着地上的细密的有情躯壳,心跟他们揉搓在一起。我们活着,在这样的世界。
我赞颂这些壮美的存在。
然而这回格外的热,格外的持久,我同乡亲们一样企盼着太阳的坠落,但是,时间仿佛凝固了,使得这幅博大的画卷忐忑不安起来。
虫鸟都晕眩得不敢作声,焦灼疏懒的人们却一个,两个,最终应和起来,唱起我们从小到大熟悉的歌谣,想都不用想就能脱口而出的韵律,摇曳着渐渐洪亮壮大起来,在旷野中冲突,回响。
我隔了片刻才分辨出这团声息,古老的咒语占领了我的心神,我忘记了差别,忘记了一切烦躁,自觉的,按着迟缓的节拍,加入进去,溶化在呢喃而恳切的歌声里。
太阳还是沉浸在洪荒的喜气里,薰染着,滚动着,四散的火球上天入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厌倦了,不屑的消失,消失得那么快,以至于人们还来不及庆幸,就已经被骤然黯淡的云气魇住了,歌声嘎然而止,几个笨拙的尾音四散奔逃。
我舒展着胸臆,却觉得这块黑幕有种说不出的阴森,便四下里张望,蓦然觉得自己的孤单,然而要回家去,还得挨很久呢。随从也不知去向,我好像一生下来,就这么一个人站在这里,茫然的,无从依靠。
地上纷纷的骚动起来,恐慌很快传染了我,我抬头向天。
一粒无比明亮的星星,撕裂了云霞,把威力无穷的光注入我的身体。一瞬间,我觉得浑身透亮发烫,意志萎缩不见,躯壳蜷成婴孩,被强有力的幸福抑或痛楚侵占了,没有了自己的欲念和生机,跟宇宙的能力合而为一,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却又一无所有,空空如也。
我似乎听见勇敢而凄厉的嚎叫,我似乎看见人们一个个颓然倒下。
从未知的世界,陨落下一颗其大无边的流星,千年而来,这片大地,和这方生灵,又颤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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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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