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潮生云出岫
第一章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北京的天,黑下来了,北京的夜,亮了起来。外城万家灯火,喧闹更胜白昼,而最热闹的当然要数闻名遐迩的京都“八大胡同”。
“贵客到……” 随着门前迎客二爷的一声嗓子,彩虹楼前“咯吱”、“咯吱”停下两顶官轿。门帘同时一掀,两个锦衣年青人分别从官轿中长身而出。看到这两人,那二爷眼前一亮,忙不迭地从台阶上赶下来,躬腰向前面的一位迎去,“哎呀,我的天爷,这可不是杜爷吗?今儿个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 北京的官客不管年纪大小都乐意称“爷”扮“老”。那姓杜的年青人倨傲地笑了笑,手一摆塞了什么东西给那二爷,“行了行了,今儿个主客可不是我,你们好好照顾我们这位曾公子,他可是我们王爷的爱将。” 那二爷得了赏赐腰弯得更低,“是,是,两位里面请。” 看着两人迈着八爷步走进楼门,二爷鼓足中气叫道:“宝亲王府杜爷、曾爷到!”
里面是布置的花团锦簇的一间厅房,姓杜姓曾的两人刚刚觅位坐下,一阵风刮进来一个的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一张大脸涂抹得粉白,五官夸张地画着浓妆,她扭腰作态,拖着腻音招呼道:“我的好杜爷呀,您还记得我们彩虹楼的姑娘啊?……” 那杜爷仰头大了个哈哈,“王嬷嬷,我杜骏怎么也忘不了您手下的才貌双全的红姑娘啊,瞧,这不,又带了我这兄弟来了。我介绍给您认识认识,这位,曾心雨,曾爷”他挑起大拇指,“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现任我们王府护卫的大领班,是王爷手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前几天刺杀我们王爷的欽犯就是他抓获的。两位亲近亲近,今后恐怕曾兄会是你们彩虹楼的常客了!”
王嬷嬷睁大她的绿豆眼就往前凑,嘴里咂叭着:“哟,这位曾爷可真是俊啦,不愧是杜爷您的朋友,果然是龙交龙,凤交凤…….”看着王嬷嬷带着浓重的香气往他跟前凑,那曾心雨微微皱了皱眉。杜骏哂道:“王嬷嬷,您老人家就算了吧,还是唤你家当家的几位姑娘出来吧?”王嬷嬷赔笑道:“那是,那是,不知杜爷、曾爷要点那几位姑娘?”杜骏老马识途地道:“曾兄今儿个是第一次来,我就替他点了吧。就是白玫瑰、白菊花两个。嘿嘿,白玫瑰那个妮子可真不赖……”王嬷嬷笑着唤了丫鬟给他们上茶:“两位先品品我们彩虹楼有名的珍珠八宝茶。这个,杜爷,您看能不能换两位姑娘?”杜骏脸一沉,手中的茶盏往木几上一拍,微闭的双眼中透出冷澈的寒光:“王嬷嬷,你在八大胡同的日子也不短了,不会这么不开窍吧?别人来了你可以耍耍花招,你当我们两个是谁?”王嬷嬷吓得手直哆嗦,手上挽着的香巾差点掉到地上:“杜、杜爷息怒。是、是这样,玫瑰姑娘今晚原是要出个局,既然您来了,那自然留下来侍候您。至于菊花,不满您老说,她半个月前嫁人了……”杜骏端起茶盏吹了吹,“这么巧?”“是是,是个杭州富商看上了她,将她赎了出去。您要是不信,我这还有买卖的文书。”“不必了,”杜骏转头看看曾心雨,“那这么着办吧,现在你们楼里还有那位最红的姑娘,王嬷嬷你给我们曾兄介绍介绍。不过,曾兄的眼界可比我还高,等闲的姑娘他可看不上,你可得识相点。”说着左手有意无意地拂过腰上的玉带,那正是王府领班的标志。王嬷嬷左眼一跳:“是是,我省得。杜爷,您有些个日子没来了,咱们彩虹楼新出阁了一位红姑娘,唤作白海棠。那可真是一朵水靈靈的鲜花,才接客没几天,我看侍候曾爷再合适不过了。”杜骏眼一亮,大笑者拍着曾心雨的肩膀,“好,曾兄!你今儿个走了桃花运……要不是我已经点了白玫瑰,真要抢你这朵海棠花了。青楼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大教坊里出师的有名气的姑娘,就可以拿俏卖艺不卖身,不过,嘿嘿,”他压低嗓音,故作神秘地继续说道:“只要姑娘本人看得上,那人又出得起价,就可以花好月圆了。”他又叹了口气道:“不过如今八大胡同里这样的俏姑娘已经越来越少了,今儿个曾兄你能摊到这个,算是中了头彩。至于能否成其好事,就看曾兄你自个的了!”
杜骏熟门熟路地自顾自走了,王嬷嬷把曾心雨带到后堂西厢一座小阁楼前,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出来一位白衣胜雪的妙龄姑娘。她开门一见到曾心雨,不由怔住了,想是很少见到如此俊逸人物。王嬷嬷暧昧地眯眯眼,“这位是曾心雨曾公子,是宝亲王府的大领班,可得好生侍候了。”说完扭着屁股走了。那白衣姑娘圆圆的桃形脸,一双大眼睛扑棱棱眨了眨,两手玩弄着胸前的辫子,:“曾公子,请屋里坐。”王嬷嬷走后,曾心雨的脸色更不好看,他迈布进屋,背对这白衣姑娘冷冷地道:“海棠姑娘,不用麻烦了,我借你的屋子坐一坐,你请自便吧。”那白衣姑娘“扑哧”一声笑了,“曾公子,我家姑娘还在楼上了,您请稍候,我去唤她!”说罢也不顾曾心雨的尴尬,一甩辫子飞奔上楼了。
曾心雨本就不喜欢沾花惹草,这次来玩一趟是迫于好友相邀,身在王府也不得不装装样子,免得太过于正经,反而引人闲话。所以刚才才故意作出那种据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希望“白海棠”能知难而退。没想到选错了对象,正在尴尬不已。这时楼梯一阵响动,拐角处出现一个女子。第一眼的感觉就是此人象似水晶做的。她身上罩一套绿底的八幅湘裙,上衣浅绿,裙幅渐变成深绿,仿佛浅浅的小溪,由头至脚,最终汇入深潭。个子玲珑小巧,极白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五官也很小巧,但是在脸上搭配得再适当也没有了,没有丝毫妆扮,弯弯黛眉,淡淡樱唇,亮若星辰的一双猫儿眼,长长的黑发那么自然地披在双肩。曾心雨要说的第二句话不由咽了下去。那女子走近了,对着曾心雨福了一幅:“小女子白海棠,见过曾公子。”白衣姑娘也奔了下来,向曾心雨扮了个鬼脸,“这才是我家海棠姑娘呢……”白海棠转头轻轻说道:“兰儿,不要顽皮,快去倒茶。”她回头对曾心雨腼腆一笑,“小丫头不懂事,还请贵客莫怪。”曾心雨张张嘴想说不用麻烦了,白海棠已经作势请他坐下。他这才注意到这个小客厅布置得极为雅致,地上铺着一块小小的六尺见方绿底翠竹图地毡,迎面照墙上一幅泼墨中堂。那是一幅“梁红玉击鼓图”。画中远处硝烟弥漫,隐约望见厮杀的人影,近处梁红玉英姿飒爽,击鼓催舟;再配上左右草书对联:
放声唱出人间悲欢,上下五千年多少故事;
挥笔绘尽世上美丑,纵横八万里无数英豪。
上挂横匾:击鼓阁。字迹秀挺苍劲,刚柔相濟,一股英风豪气,平地间喷薄欲出。
曾心雨不禁脱口赞道:“好画!好字!请问姑娘,这字画出自何人手笔?”白海棠嫣然笑了,“这些不过是小女子闲来无事时的涂鸦之作,又那里入得方家发眼。”曾心雨一楞,他方才就认错了人,如今作者当面却茫然不知,越发落了下风;不由得好胜心起,想扳回一局。他眼珠一转,说道:“韩梁夫妻二人与金兵作战,虽传下千古英名。不过我大清与当年大金同是龙兴塞外,颇有渊源;海棠姑娘为梁红玉作画传颂,这个,不知是否别有用意?”白海棠心中一凛,心道此人虽为侍卫领班,但学识不凡,不能小觑了,得打点精神好生应付。她落落大方地应道:“曾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梁红玉原本出身青楼,自随了韩将军这才千古留名。我作此画只不过寄托孤芳自赏之意,希望将来能有幸遇个好人家,以免终老于此。”“想不到海棠姑娘志存高远……”“曾公子说笑了,小女子那里谈得上什么志向。倒是公子年青有为,以汉人而高踞宝亲王府领班,足见深受当朝信任,自有锦绣前程。”曾心雨摸了摸鼻子,不由苦笑,好厉害的女子,转弯拐角骂我甘当鹰犬,“那么由姑娘之意,汉人就该处江湖之远,避庙堂之高么?”白海棠深深地看着他,“曾公子,我并无此意。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这本来无可厚非。关键是看本人是否能以百姓为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是哪朝哪代,老百姓都是最下层的。我观公子文武全才,又知自爱,如能在为官之际,多为百姓着想,则我恭祝公子步步高升。”“姑娘对百姓之苦有此感慨,莫非身世勘怜?”不知怎的,曾心雨忽然间颇想知道这白海棠的身世,要不然她的见识怎么会恁般深刻?白海棠笑着摇摇头,“我的身世不值一提。倒是对曾公子抱歉得很,才一见面小女子就不知进退地说了这些令公子不开心的话。不如这样,今儿个您就别回去啦,在我这击鼓阁放松休息休息,算小女子对曾公子的赔罪。”曾心雨心儿怦怦跳动,莫非真被杜骏说中了?
他嗫嚅道:“这,海棠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急切之间又想不到什么理由拒绝。白海棠不容他说下去,挥挥手打断他道:“楼上我专门备了一间客房,就请曾公子欣赏一下我的霓裳羽衣曲。”曾心雨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自己方才是自作多情。有点怅然若失地,他跟着白海棠来到楼上的客房。楼上有两间房,这间客房的隔壁想必就是白海棠的闺房了。只见那客房不大,正中摆着一张青色窄身逍遥椅(中国古代的一种躺椅。头部微翘,与身等长,脚部另有垫物。一般为竹制,尤以青竹皮为佳。)白海棠示意曾心雨脱掉靴子躺上去,又拉开了椅前的檀木屏风。原来那逍遥椅正对着房外露台,此时已进二更,夜幕上几颗晚星伴着一轮明月,凉风习习,吹得人好不舒畅。白海棠又在逍遥椅旁摆了一个锦缎矮几,上置一顶小小三脚香炉,炉中袅袅升起一缕香烟,绵延不绝。此时她已坐在窗前长案边,刚一勾拨,古筝“叮咚”发出一声颤音……如此明月,如此凉风,如此清香,如此美乐,如此逍遥……曾心雨闭上双眼,任凭全身沉浸在那柔软的椅垫中,仿佛置身于极乐仙境。此时此刻,他头脑中一片空明,白昼中的烦恼之事已抛到九霄云外,不知什么时候,他沉沉地睡了过去……良久,白海棠弹完一曲,她也沉浸于这首古调中,半晌才站了起来,走近熟睡的曾心雨,她喃喃道:“风寒露重,你可别着凉了!”给他蓋上折在一旁的锦被后,又缓缓地将屏风拉上,“但愿你做个好梦。”她迈着碎步走了出去,轻轻关上了客房的门。
当曾心雨醒来时,他才愕然发现昨日自己是在这里过夜的。抬头一看时辰,骄阳当头,已接近午时,不由赫然翻身坐起。只听“吱呀”门开了,那白海棠巧笑倩兮地端着个木盘进来。看见忙乱着整装的曾心雨,她甜甜一笑,“曾公子,我想您大概这时该起来了。如果有事待办,喝完这碗莲子羹再走不迟。”曾心雨道:“海棠姑娘,昨晚有扰你了。说实在的,我已经好久没有安安稳稳睡上一觉了。”他本待即时离去,又实在不忍拒绝白海棠的一片温柔雅意;温柔本已难消受,闻弦歌而知雅意,其清雅可人,心细如丝,更使人深陷而不自觉。饮着那碗香甜的莲子羹,他心理盘算着如何同白海棠开口道别,实在是下午有要事在身,不然他岂舍得这么快就离开温柔乡?他虽有意放慢速度,但一碗莲子羹很快就喝完了。坐在他身边的白海棠侧头问道:“还好喝么?”曾心雨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白姑娘,我,下午有事……”白海棠接口道:“能者多劳,我看象公子这样的人一定很忙。昨儿个也是着意盼着让您忙里偷闲。既然待会儿您有事在身,我也不留公子了。我送公子下去。”曾心雨松了一口气,又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丝失望。他跟着白海棠走下楼梯,走出那小阁楼的门,白海棠止住脚步,“公子到此我不便再送,待会兰儿会带您出大门。但望您百忙之中不忘击鼓阁中尚有一消愁养身之地。”曾心雨回身当头一偈,“海棠姑娘风姿卓越,我曾心雨幸能一闻仙乐,此情此景绝难忘怀。”他从左袖口掏出一张银票和一个锦盒,“银两聊作房资,此物堪配佳人。姑娘非尘世中人,曾某本不该以俗礼相扰,但望姑娘看在我一片诚心,笑纳此物。”白海棠点点头,接过所赠,轻声道:“公子保重。”
曾心雨在前厅得知杜骏已回王府,马上出了彩虹楼,直奔内城宝亲王府。他方进大门,抬头就见宝亲王弘历在前堂大厅着急地转圈。曾心雨紧走几步,抱拳道:“王爷,心雨来迟,累王爷久等了。”弘历看见他,一把抓住,“心雨,你可真是‘天子呼来不上船’呵!别说了,快跟我进宫。你让我等再久都没关系,可别让皇上等你。”原来这曾心雨才到京郊,便正巧救弘历于被刺,从此被弘历延揽入府。论武艺,整个亲王府没有能胜得过他的;弘历见他办事又颇有才干,文武两道皆为上上之选,所以想在雍正面前露露脸,跟他父皇谈起手下有这么一员骁将。雍正也是见才心喜,下旨要见这位。这一见可把苛刻挑剔的雍正乐坏了,此人虽是汉人,但既能为官家效力,又不亢不卑,没有那些个奴才的献媚之像,雍正对曾心雨的评价非常高,说他“文能安邦,武可定国”,当场赏了黄马褂,赐四品侍卫,准御前行走,赏密折专奏之权。
曾心雨虽然邀天之眷,却“因福得祸”,打从皇宫出来后,便被亲王贝勒、达官贵人争相延揽入府交往,一连应酬了十来天他才空下来。接连这些日子山珍海味早就吃得腻味了,怎叫他不怀念那清香扑鼻的莲子羹呢?每日都难以入眠,眼一闭就仿佛看见白海棠那巧笑倩兮的眼眉。这一日黄昏,他好不容易悄悄从宝亲王府后门溜出来,便独自一人走向八大胡同。
曾心雨在热闹非凡的彩虹楼外独自徘徊着,内心里很想就这么进去找白海棠。可是又想及大丈夫当为国家栋梁,岂能沉迷于女色?烟花之地,多少人进得去、出不来,拿得起、放不下?思索良久,直至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他毅然转身要走,这时恰巧一顶二人小轿在彩虹楼前停了下来,从中走出一位白衣胜雪的姑娘,正是那日所见白海棠的丫鬟兰儿。
曾心雨看见她不由自主地停下离去的脚步,咬了咬牙,赶前几步走到兰儿的身后,轻声唤道:“兰儿姑娘,请留步!”
兰儿骤然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手上香巾掩住因吃惊而略张的樱桃小口,“哦,这不是曾公子么,怎么不进去呢?”
曾心雨脸“腾”地一下红了,小声道:“兰儿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兰儿乖巧地很,道了声“好”,随着曾心雨走到僻静无人之处。
曾心雨正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兰儿倒先说话了,“公子可是想询及我家海棠小姐么?”
曾心雨见自个儿的心思人都明了,倒坦然道:“不错。兰儿,这几日我有事在身,未能抽空去见海棠姑娘,不知她在这儿还好么?”
兰儿睁大亮晶晶的双眼,直视着曾心雨道:“这么说,公子您还不知小姐她已经……”
曾心雨心头一颤,急急接道:“海棠姑娘她怎么了?”
兰儿转过头去,好象看着远方什么地方,“小姐她已经不在彩虹楼了,她已经离开京城了。”
曾心雨心头一下子空了,连日来的期盼,连日来的焦虑这一下子全无着落。他伸手扶住巷壁,喃喃道:“她走了?!也好……”并没有抬头望着兰儿,他沉声问道:“她可是有了…..一个好归宿?”
兰儿缓缓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怎会不知道?是谁带了她去?”
兰儿眯起眼,柔声道:“我在彩虹楼侍候过三五位姑娘,从没有见过海棠小姐这样的。她只不过出师来楼里不到十来天,就有好多贵人排着队要替她赎身,可是结果却是她自个儿赎了自个儿。”
“怎么说?”
兰儿瞟了一眼曾心雨,抿着嘴似笑非笑,“对了,我差点忘了。小姐要我见到曾公子时,特别替她多谢公子那串珠儿。小姐说她对不起您,辜负了您的恩情,将那串珠儿变卖了,才有了足够的银两,提前跳出了青楼。”
曾心雨真没想倒自个儿送的那份重礼反而促使了白海棠的提前离开,心中是酸是痛已分辨不清了。良久,他叹了一声,问道:“你可知她去了那里?”
“小姐说她少年命苦,被卖身为奴,如今过上了自由自在的日子,要一偿夙愿,游遍天下。小姐是一只脱开樊笼的小鸟,这一走就不知飞到了何方。”
“原来如此。”曾心雨在心中默默念道,“海棠海棠,你真是人间奇女子。有朝一日,你我还能再见么?”
第二章 落日错解落花意 流风不识流水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