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天真冷极了。昨夜下了一整晚上的鹅毛大雪,清晨雪停时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房间的供暖坏了,房东说要过两天才会有人来修。冰窖般的寒冷,我真担心自己会冻死在这狭小的阁楼里。太阳出来了,万道金光照耀大地,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的暧意。推开窗,寒气逼人,我想被太阳假意热情欺骗的绝不止我一个。
这个沉闷漫长的冬天,除了百无聊赖的等待,我就只能用文字来消磨我的寂寞。可已经两个星期了,没有一点你的消息。是这漫天的飞雪阻碍了鸿雁的行程还是大海的涛声掩盖了我的呼唤?
前天我到学校参加复试,长长的队伍排到我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我身后的一个女孩子紧张得小腿抽筋,她爸爸俯下身不停地帮她揉搓。当主考官叫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向门口望了望。真傻,明知道你不可能飘洋过海出现在我身旁。我直楞楞地推门走了进去,发现竟有这么多双锐利冰冷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为什么这么不友善?让我觉得仿佛只身来到鸿门赴宴。我象只受戮前颈部被拔干净羽毛的公鸡,伸长了脖子倒吸着凉气。稀里糊涂地做了几句自我介绍后,我跳了一段《醉鼓》。当时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是一个劲在心里叨念:这就完了,这就完了。跳到结束动作的时候我站得不是很稳,有点小颤。我隐隐听到考官们的切切私语,他们说我的臂展不够长。后天的努力真的不能够弥补先天的遗憾吗?曾经令我自负的乐感和肢体表达能力原来都是这么的微不足道。然而,这一切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坏的情绪。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是啊,我只是如约而来,如今完成了背负的使命,至于结果,倒无所谓了。紧绷的心弦徒然松驰,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所事从。
独自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饮料店,茶色玻璃窗上映着我褐色的影子。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跑过来向我讨一杯可乐喝。我买了两杯,给他一杯,自己端了另一杯。好凉啊,冰得我几乎没有办法下咽。那个小男孩却心满意足地享受着乞讨来的可乐,大口大口地喝着,丝毫也感觉不到那刺破喉咙的气泡。我想起了那一年在北京街头,我们一面吃着和璐雪一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强劲的北风吹乱了你的头发,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们竟还是那么贪婪的舍不得扔掉手中的冷饮。气温骤然下降,你自恃身强体壮懒得翻箱倒柜地找大衣,那天穿着两件绒线衫就出来了。风透过毛线的缝隙灌了进去,我看到你脖子上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笑你要风度不要温度,到头来成了这副熊象。你骂我没有良心,穿了件风衣却不肯为你挡风,硬把我拉到你身前。我说挡风就挡风,我可不象你这样娇柔。我们象绑在一起的两个木偶,我走在前面,你走在后面。过了一会儿,你问:谁在发抖?我说:是我。你哈哈大笑,把我揽入怀中,全然不在乎过往行人的目光。萧煞的秋风中,两个少年在长安街头打闹。
地铁站里有两个扎着辫子的年轻人弹吉它卖唱。清亮的音色,质朴的曲调,还有那种无局无束的自由,好象特别能吸引我们的心。你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只找出五元钱。你说:我们还得留着坐车。原来我们和他们一样的需要钱,也一样的快乐。说着你就在他俩身边坐了下来,借了一只吉它弹起了你最拿手的西西里舞曲。你们三人并排坐在台阶上,我在过道里跳起了踢踏舞,来来往往的乘车人都好奇地朝我们张望,也有围观的。我看得出他们脸上兴奋的表情,大概谁都对这单调枯躁的生活有点厌倦了。一个刚刚游完香山的女孩子在盛钱的帽子里扔下了一张红叶书签,那如火如涂的艳丽色彩燃烧了一个秋季的冷清。你指着那片枫叶说:那就是我要去的国家。
如今你到那儿也快一年了吧,找到了你梦想中的天堂了吗?那北方寒苦之地,谁伴你温一壶月光下酒?同在地球的北部,这个冬天可有与我一样冻得化不开的离愁?
早上醒来,听到簌簌的扫雪声。隔着窗棱,我看见那个住在楼下的男孩子奋力地挥动着铁锹。他是个很热心的小伙子,却不太爱说话,经常能看到他闷声不响地帮房东老太太做这样那样的杂活儿。
他低着头、弯着腰,一丝不苟地对付着地上的积雪,呼出的白色的雾气顺着两颊慢慢地向上扩飘。湿漉漉的灰黑色路面渐渐裸露了出来,静静地铺展延伸,等待着人们细碎的脚步。
我推开窗子,放进一屋子冷空气。
他扫累了,直起身子看见我站在窗口便冲着我笑了笑。
“啊,真冷啊。”我打了个招呼。
“是啊,真冷。”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
“我们一起扫雪吧。”我一面搓着双手一面说。
“不用了,你看,”他指了指路面,“已经扫了条道出来,能走人不滑倒就行。屋里再怎么冷比外面还是要强多了。”
我没有坚持,他扫了几下也就进屋去了。
于是我在窗口坐了下来给你写信。手冻僵了,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丑陋之极。我把信纸揉成一团抛到了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他又从屋里跑了出来,在正对着我窗子的一块空地上堆起了雪人。他不是一个好的雕塑家,和你双手创造出的那些精巧的杰作不能相提并论,不过他看上去很认真的样子,仿佛完全被眼前的这项工作吸引了,这倒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堆雪人的情景。先是滚雪球,从乒乓球大小的雪团开始,越滚越大,滚出雪人圆圆的肚子,上半身下半身做好了,再滚两个小一点的雪球做胳膊,鼻子是一根冻裂了的胡萝卜,黑漆漆的圆眼睛是老式衣服上掉落的钮扣,头上戴了一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旧皮帽,咧开红色玻璃瓶盖拼成的大嘴冲着我傻笑。我突然想到:你过了不惑之年会不会也象这个臃肿的雪人一样挺着大肚腩?那时候我又会是什么样子?啊,我不应该再这样想了。
下楼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我将一条红黄相间的围巾围在了雪人的脖子上,那原本是为你准备的礼物,可是现在,我想你已经不需要它了。我转身的时候,突然觉得雪人咧开嘴笑得很开心。
雪人啊,春天,春天是不是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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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来到这个城市后经历的第一场雪。昨天干冷的北风还象刀子一样刮得天空涩涩生响,今天就拖着沉甸甸的湿气放缓了脚步。洁白匀整的雪花轻轻覆盖着大地,静悄悄的,连平日里滚滚的车轮声都少了许多。我喜欢雪,喜欢那一眼望上去百分之百的白色。别致归别致,若是下雪防碍了人们的正常生活,那还是少下些雪的好。地上的积雪大约有十多公分厚,我从储藏室里找了把生锈的铁锨出来铲雪。照今天的温度雪是化不掉的,如果不趁着一早清扫干净,等人们用脚把它踩烂了踩结实了,再过一个晚上就会结成凹凸不平的冰块,走在上面最容易滑倒。特别是年龄大的人,摔一跤可不是好玩的。还好今天是星期天,一大早,天寒地冻的,没什么人出来走动,我眼前的雪花依旧平整得象一床松柔棉被。
我喜欢一个人专心做某件事,比如说扫雪。
独自挥舞雪锨半个多小时,人行道上的雪差不多都铲清了,我也出了一身的汗,大冬天出一身汗的感觉真好。我听到楼上的窗子吱地一声开了,抬起头我看见他站在窗口。
“啊,真冷啊。”他打了个招呼。
“是啊,真冷。”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
他拼命地搓着双手说:“我们一起扫雪吧。”
“不用了,你看,”我指了指路面,“已经扫了条道出来,能走人不滑倒就行。屋里再怎么冷比外面还是要强多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于是我低下头接着完成收尾的工作。
我始终都没有再抬头,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盯着我看,就好象我平常悄悄地盯着看他一样。哦,不一样,此时他注意着我只是因为我是这白皑皑大地上唯一能动的东西。可我喜欢静静地在远处观察他,特别是他坐在窗前一展橘黄色的台灯下,低着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东西,是日记、论文还是信件?他的书桌就靠着窗子,除非睡觉,否则他是不会拉起窗帘的。冬天昼短夜长,每天我放工回来都能看到那一团橘色的灯光映在他年轻清秀的面庞上,象一幅油画,比达芬奇画的蒙娜丽莎可要美上一万倍了。这时候我就总会想起以前看过不知谁写的一首诗: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他长得真好看,象雪一样纯洁无瑕,不知道多大了,可能比我要小三四岁,应该还是读书的年纪吧,怎么会一个人住在外地?他有一个带锁的木头信箱,他每次经过门口的信箱都会打开看一看,在现代的社会还有象他这样频繁地与别人保持书信联系的人?我可能永远也体会不了这种鱼雁往返乐无穷的趣味,毕竟打电话和收发emial要方便快捷多了。他在和谁通信?是他的女朋友吗?应该是吧,每次他收到信都会迫不及待地拆开,一面读一面走上楼去。那信封也很特别,比邮局里卖的信封要窄些长些,是淡雪青色的,很别致,一定是寄信人精心挑选的。信纸折成小房子的样子,我看着他轻巧地把信纸展开,那么熟练,想必收到过很多封这样的信了。他默默地读着信,掩不住脸上幸福的光彩,不知为什么我看在眼中也觉得高兴。他是一个橘色的梦,装饰了我的平凡生活,使我远离了家乡的父母朋友也不觉得孤单和寂寞。我就是喜欢看他,这应该不能算是偷窥癖,其实我并不想打搅他的生活,只是远远看着就很心满意足了。有些东西走近了,反而不美了。
我想他可能一直都没有意识到有我这样的一个人存在,直到那一天,我从电影院看完《马语者》回来。我感冒有好几天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会象以前一样过两天就好,所以没太在意,也没有吃药,因为宿舍里也没有备常用药。也许是水土不服的原因吧,一连几天下来非旦没有好转反而越拖越重,发烧接着咳嗽了起来。在电影院里我的头昏昏沉沉的,那片子节奏本来就慢,三个小时下来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和同学分开以后,我晚饭也没吃便搭公交车回宿舍了。下了车,回想着刚刚看过的电影,只记得德雷福对克里斯蒂说:我不在乎她是否适合我,我只是爱她。这句话听起来很有意思,我从心底感到熟悉。快到宿舍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正走在我前面。他走路比较慢,我不想超过他走到他前面去,于是也放慢了脚步。一阵风吹过来,我开始咳嗽,一串接着又是一串,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转过身望了我几眼没有说话。我慌慌张张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屋,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心跳得特别快,第一次这么近地与他面对面相处,我却连眼都没敢抬一下。他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奇怪。是我自己心里有鬼。第二天早上又碰到了他,我咳嗽得更厉害了。我们并没有讲一句话,可是我想他记住了我。在他记忆中我一定是一连串的咳嗽。晚上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看是他站在门口。
他说:“我住在楼上。”
我说:“我住在楼下。”
他说看我咳嗽得很厉害,就送了两瓶药下来,是他上次生病时吃剩下的。他知道我住单身宿舍,家也不在本地。我们随便聊了几句他就上楼了,一定是房东告诉他有关我的情况的。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越发地喜欢他了,但我只是喜欢他,不在乎他是否知道,喜不喜欢我。我想这种概率很小的,两个情投意合的男孩子能走到一起。其实在茫茫人海中能够找到一个值得自己爱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我只是爱他。
今天又看见他坐在窗口写字,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照着他的样子堆一个雪人。我站在雪地里观察了他好久,最后还是放弃了那个伟大的念头。我不是雕塑家,在实验室里做实验还可以,照着一个大活人来堆雪人就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了。一分钟之后,我开始收集所有与雪有关的记忆,和小朋友们一起打雪仗、堆雪人,摘冰叶子从领口把它扔进同学的衣服里,还有一次穿着奶奶手工缝制的棉鞋在齐膝盖深的雪里踏来踩去,那次棉裤和棉鞋全湿透了,被母亲捉回家痛揍了一顿……呵呵,现在我在雪地里打滚也没人来管我了。我一面回想着少年时代的点点滴滴,一面制造着我的雪人,抬头瞥一眼在窗前写字的他,正好看见他把一张纸揉成一团从楼上扔了下来。从那时开始,他就没有再埋下头去写信,望着我象小孩子一样在雪地里恣情纵意地玩耍,直到最后我给雪人戴上一顶旧皮帽。我本来想叫他下来一起玩雪的,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我的雪人完成了,我堆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雪人。
他凝视着我的雪人,目光中带着一点点温暖的笑意,让干涩的天空也变得柔和起来。
趁他没注意的时候,我悄悄把他揉皱的纸团捡起来放进了口袋。回到宿舍,我小心翼翼地展开他扔下的那团信纸,浓黑的墨迹还没有全干。他写的字很漂亮,虽然有些地方显得僵硬或是略微有点变形,但那笔锋和他的人一样清俊秀美,充满了灵气。更灵秀的是他写给情人的文句:
潮水一旦来到,一泻千里,冲毁所有珍贵和平凡的东西。我会留下记忆的种子,让它长成两棵常青树,日日相望,月月相伴,岁岁守候。
北风为证!
然而他却并不知道,在那个雪人,在那靠近心脏的地方,我也埋下了一颗相思的种子,埋下了一颗南国的红豆。雪化后,它会不会也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来年春天在晨风的臂弯里悄悄吐出嫩绿的枝叶?
邮递员轻快地按着自行车铃,我推开门看见他把两信塞进了他绿色的信箱,一封月白色的,一封雪青色的。突然一阵北风吹过,吹落了树枝上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雪中我惊喜地发现雪人脖子上围着一条艳丽的围巾,象迎风飘展的旗帜。我仿佛从那软柔的围巾上闻到了爱的气息,还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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