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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款爱情叫做“尤特”

作者: jm


有一款爱情叫做“尤特”

1.

我在周一最湿热的黄昏接到牛蓓的电话。

“小子你过来。姐姐要结婚了。”她在电话那边不无妩媚地命令我。当然我知道这是真的。无论如何,她该是嫁人的时候了。二八的年纪,当红的时机,如果不在这个时段找个好老公嫁掉,以后会贬值得一塌糊涂。这一点也是我谆谆教导她的结果。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找个好的归宿的重要性。

“真是要嫁了?”我问。我知道她也是一个挑剔的人。

我从梳妆台上面拿了发胶喷头发,把它们都竖立起来。有点雄赳赳的味道。阿坚喜欢的。他还在床上呼呼地睡觉,露出一只胳膊来,搁置在床头。地上堆满了无数过期的报纸和亮晶晶的啤酒瓶盖子,象是一次被酒筵洗礼后的屠场。我和他都在时刻糟蹋着这间房子,把木黄色的地板铺成了行为艺术的最佳模板,上面沾染着一些不可明状形迹可疑的液体,还有塑料的木头的钢铁的形状各异的物件。我看见一只蟑螂在角落里面站立着,它翘直了须子虎虎生气地看着我。

“我CAO。”我把一本书狠狠地扔了过去。远远地听见报纸翻动的声音,我的书的脊梁在呼呼的风声中断裂。我的痛苦的声线拉长了在电话里面激荡。阿坚在此时醒来。我看了看时间。11点。中午。

“CAO什么CAO?”牛蓓在那边幽怨了起来,“你老姐一辈子嫁一次就不说点中意的话?”

“谁?”阿坚问我,他裸体着爬起来上厕所,迷糊中转过头来问我一句。

“牛蓓。”我掩住电话,说。他是知道牛蓓的,见过无数次,那时候牛还带着贞德般的笑容,和我们两个人吃回转寿司。我说阿坚是我的表哥,牛蓓竟然还信了,后来想想真是觉得我不人道,竟然那么语气坚决地来欺骗一个纯真少妇。后来也想想那时候我还真的是没有什么更好的借口。牛蓓和我熟鼻子熟眼睛的,我的正经HR情况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怎么编?她曾经疑惑地盯了阿坚看说不象不象,后来我就捏了他的耳朵眉毛告诉她,我舅妈就这样生的,你说现在这个社会,说不准他就上一代婚外恋出来的?由此证明2奶不是当代现象,搞不好是封建残余渣滓。

我当即遭受了暴风骤雨般的筷子袭击。

“我出去。”我说,顺手转了件衣服穿上,阿坚在洗澡,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我看见浴室的毛玻璃上面印出他模模糊糊的影子,身材特好。象在西北看见过的小皮影戏。影子在一左一右拉着胡子。阿坚的胡子很韧。

“嗯。”他回答。他从来不问我的去向。两个人习惯了西化了的自由。我们都独立地支撑起自己的精神空间和人际圈子。我的来去他从来不干涉。

有点想告诉他我是去找牛蓓,拉门的时候想了想。算了。

2.

22路,换3路。

牛蓓约在咖啡语茶。

我在小资的环境中非常地容易昏头转向,这种反应不容置疑的准确和快速。淡绿色的窗帘罩住了阳光灿烂的窗户,有一丝淡淡的咖啡的香味远远地飘了过来,旋绕在鼻子里面,痒痒的感觉。我把眼睛眯了起来,在昏暗的环境中所有的人影都成为了一片模糊,我不知道是在网上玩麻将多了的缘故还是时光颠倒,每一天都是那么次序无常地过的。习惯了在深夜5点睡觉,习惯了在下午2点起床,我节省了早餐和午餐,把时光颠了个个儿。

仅仅因为喜欢。

我和阿坚都是自由派的作风。牛蓓知道这一点,她已经深刻地对我的黑夜观习以为常了。轻易不敢在阳光灿烂的时刻打电话来骚扰我。这次是很特别的例外。

“牛B牛B,我是黄河,在哪里?请回话。”我呼叫。然后张望。手机上面蓝色屏幕放着光。

“去你的牛B。我都看见你的大头了。过来过来。”

我看见窗台边上牛蓓小小的身影,她穿了一件纯白色的吊带裙,肩膀上挂了一个银色的蝴蝶,有点眩目的感觉,在一个霎那间我想起,如果我不是GAY我早就要了她了。见惯了FOCUS里面的群魔乱舞,难得在这么喧嚣的城市里还有点纯纯的女人存在。

“干嘛了?这么晚?”

“睡觉。”我说,打了一个哈欠表示抗议。

“姐姐的大事哗。”她不无媚态地说,然后拍了拍我的头,“你就那样子地想让姐姐老得嫁不出去?”

她的目光有点穿射的意味。多次以来我都以为她看透了我。至少在我恍惚地和她说话的时候在她抚摸我的心跳的时候我那样子以为。我和阿坚说过,或许她真的知道,也或许她太纯纯蠢蠢的,为了一个城市角落里随处可见的痞子似的的小子神魂颠倒。

我和阿坚和她几乎都同时认识。都在同一个酒吧里面。那天我和死党杨子在喝酒,谈设计图样的事情。她到,然后在吧台上面喝酒,我们要了同一杯性感沙滩,然后遥遥地举杯。这个城市杂乱得我们分不清楚彼此的面孔,在许多的时候我们用各自的身体语言来表述了内在的感动,比如那晚。我和她和杨子都匍匐在台面上说杂七杂八的话,她喃喃地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夹杂了她的名字的往事。但是结构不清楚,线条太过于模糊。她逐渐嚎啕地哭了起来。身体倾过来,在我的肩膀上面擦了一摊眼泪。

我也喝得七荤八素的。杨子索性就倒在了吧台上呼呼大睡。酒吧里面响起了迪克牛仔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她醉得死沉沉地。我推她。她不说话。只是说回去回去。我踏着步子送她到我家,把她掼到地毯上就爬回去找杨子。

杨子没了。可是我见到了阿坚。

这是在这个城市无数次雷同的无数次屡屡翻演的故事片。老得黄色掉牙。王家卫格式化的翻版片。主人公A和B擦肩而过一秒钟,过期的凤梨罐头,我捧在手里去找寻他的到来。时钟敲到了1点,我在酒吧瘦瘦小小的老板面前大声吼叫,杨子呢?那个穿黑色大裤头的胖子?他醉了呀,回不了家的。你骗我。

有人在我肩膀上面一拍。然后几乎同时我的手机响了。不去接,那个随意的无限性感的声音就在我的脖颈上面环绕,“别吵。我在听伍佰。”沙哑但是随意得让人很无奈,不敢去反驳。抬起头去看看,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在黑色的背景下面清秀得很可爱,轮廓分明。他递了杯酒过来,然后我们遥遥地碰,一仰头灌下去。我看了看来电号码,杨子家的。他应该是回去了。

那个夜晚醉了两次。两次都挣扎着送人。我把他们都安置在我的小房间里面,我睡得昏天黑地。我把自己放置在两个陌生的人中间,把音乐大声地放出来,重庆的森林,挪威的森林。无数的小黑点在我的脑海里面飞旋。我看见钢筋水泥在蓬勃地生长,我慌张地逃窜,脚步滞塞,有风在耳边呼呼地刮过。一个女声在右边悠悠地唱伤别离,一个男声抚摸着我,在我的全身上下隐秘的部位穿梭,伍佰告诉我那里的湖面永远澄清,那里的空气充满宁静。我在请求允许时间消失音乐停止。

醒来的时候阿坚已经走了。留了他的电话在桌上,有一句谢谢你,字写得大大丑丑的。那个女子还睡得很死。张牙舞爪地舒展着身体。她的肩膀上面锈了一只暗色的蝴蝶。印在皮肤上面,有些淡淡的哀愁。

“我叫牛蓓。”

“我是史可。”我说。我拿了一杯牛奶给她。她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我说。

“就你一个人。”她环绕着四周望了望,然后疑惑地说,“这么大的地儿。”

“我爸是地主。”我说。

“噢。”她回答。然后问,“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随时来玩。”我说。

她出门的速度异常地慢,我饶有兴趣地看她穿鞋,然后她背对着我问,“你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有没有搞错你。”我说,“回家自己检查检查,有问题来找我。”

“晚了。”她说,然后一声不吭地出门。走到电梯口,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不说话,电梯开了,她走进去,撑住门,小小声声地说,“我不是坏女人的。”

电梯里面还有一个老女人站着织毛线,每天上上下下都碰到的。她用恶毒地猜忌的眼光扫射了一下我们,然后故做漠然地开始数针。

我点点头。

电梯门关了。

我突然发现头痛。头痛欲裂。

3.

后来阿坚来电话,我正在刷牙的时候。

再后来我对情节诡异的书本都没有再感冒过。包括王家卫的凤梨罐头。一天晚上我认识了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两个人,阿坚和牛蓓。那么不经意地相识,然后共同吃完了本来就会过期的罐头。阿坚来电话的时候嗡嗡地笑,电话的音质不好,总让人觉得他的发音酷似飘荡在大洋的彼岸。

“我知道你的电话号码。”他说。

我嗯。泡沫堵塞在口中。甜甜的。

“我用你的手机打了我的手机。那天早上你和那女的可睡得真死。”

我再嗯。四处找水。环顾一下,屋子里面弥漫着干涸的气味。

“有空出来喝酒吧。”他说。

我终于腾出了牙齿。

“好呀。”

4.

据阿坚后来说,他在早晨5点钟就醒了。头痛欲裂到处找水。我和牛蓓都睡得象死猪一样一动不动。他看了我放在桌上的小说,他玩了我的电脑,他甚至跑到洗手间里面冲了个凉然后赤身露体地站在我的面前注视我。

我没有动静。我在黑夜里面挣扎着起来,唇边耳边有阿坚醇厚的气息。

他的手放置在我的身体上面,而我在孤独地梦魇,时光穿梭得异常地缓慢。伍佰在我面前舞着熊熊的火光,我请求他不要停止。我的头痛欲裂。

在一个霎那里面。他说他在那个霎那里面爱上了我。发誓把我追到手。如果那个女人不是我的。

而刚好她不是我的。

“她是谁?”阿坚问。那时候我们也坐在咖啡语茶里。他问我,很诡秘地问,“你的马子?”

5.

“那天我相信你没有做什么。”牛蓓后来找我,提了一篮子的苹果过来,轻轻地象一个做错事情的小学生似的敲我的门,然后劈头告诉我这一句,“今天请你吃饭吧。”

那还是两年前。我们在芳村吃了一顿据说是这个城市最牛B的驴肉火锅。两年前这个地段火热得朝天。她在众多食客中笑得叽叽喳喳地,常常在我的头上拍两拍。我然后知道牛蓓是这个城市最牛B的新闻报纸的小记者,感性得稀里糊涂,毕业三两年冲锋陷阵杂乱无章。写了不少雷锋叔叔的好人好事被退稿挨批无数。那天喝酒是被男朋友甩,报社里面的一个资深老编,有妻有子的。搞得轰轰烈烈然后两个人分道扬镳。那个男人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打个车跑了。她刚去做了人流。站在医院门口一愣一愣。风呼啦啦地吹。

我说你有一天就嫁了吧。最好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不要做2奶3奶的。调查调查历史,研究下他的祖宗八代。然后嫁了。免得深更半夜地喝到陌生人家里去。现在象我这样善良的狼可是不多的。

那顿驴肉吃得比较地意味深长。至今我们都还是意犹未尽地回忆起来,当做最好的历史篇章来读。我爱牛蓓。我爱阿坚。我爱在一个晚上拥挤在一个房间里面的所有的气味。这些都是生命中非常绚丽的一场盛宴,我们有幸安排在一起吃喝。完了擦擦嘴,却是不走,又聚集了起来,呼啦呼啦地吃个一辈子。我常常和阿坚做这样的比喻。相逢就是一分钟,如果那个当头我们都走了眼,掉了头,或者这样的日子就会完全改变了。所以我相信机缘。

6.

是的。机缘。

我从来不看琼瑶。但是我比较相信在现实的生活里的确上演着这样那样的丰富多彩的机缘巧合。绚丽的梦想会在贫乏的空间里面演绎得很夺目。如果那天不是杨子死拉了我出来喝酒,如果我们不是到了那个酒吧。甚至如果不是那个时段出现。这一切都不会出现。

后来阿坚告诉我那个酒吧其实是圈子里面人常去的。

“妈的。我怎么会知道?”我说。我那时候还不上网。也不热衷于各种聚会,只是和搞艺术的一些朋友小吃小喝的。偶尔到点酒吧,听听地下音乐。装饰下在茶余饭后的空白。不象现在灯红酒绿来往频繁。我对生活总有一种甘之如饴的感觉,知道什么该来的都会来,不该来的总是会远离我。所以一切都不用去担心,很少物质的馈赠我都能接受。大学毕业的第三个月就炒了老板的鱿鱼,拿了纸张摔到那个肥胖的妇女主任的脸上,我的怒火终于在承受她三个月的无休止的唠叨之后爆发,不可收拾。她在每一个清晨如此娇嫩地坐在窗前,象朵被台风打过的紫色玫瑰,有些残破的风姿绰绰,端了杯水就把我叫到她的跟前不停地说教。从组织学到管理学到男科杂症。我不无感激地接受她风和日丽的教育而最终偃旗息鼓。这一切都很明显。我常迟到,而她的职责无非就是在所有迟到早退的员工身上加深对于公司的责任感,对我们进行从头到脚的深层次教育,从德育政治到生理。这一点我最厌恶。如果我有错。炒了我。而不是折磨我。

我炒了她。

后来就打起了零工。到处接点小活来做做。比如杨子的。比如猪头那里的。我和他们的认识也是零零碎碎的,根本就找不出来一个可以叙述的引子。常常是朋友的聚会,或者是酒吧,也许还是画展,反正就这样叫出了名字,然后一起坐着大吃大喝的。这应该也叫机缘。牛蓓就这样对我解释说。

“我们挺缘分的哦。”她说。那是在我们认识了后见的第六七面。地点是一个酒吧。

“你骗了我。”她说,那时候我们已经非常地熟悉了,她来我家做过饭,我们还呼朋唤友地出去卡拉OK过,“你说你爸是地主。可是你爸是当兵的,还养过猪。”

“从一般的理念上来说你特不真诚。送我走也不留个电话号码我,让我一个小女生提苹果去看你。好没面子的。”她说,然后她又接着说,

“可是我还是喜欢和你呆一起,你痞得很可爱。”

7.

“你还是那么可爱的。”她说。有些幽怨地喝了一口咖啡,“可是姐姐就老了呀,现在不得不结婚了。”

我看她。眉头上清晰地出现了一些微笑的细纹,笑起来的时候就漾出来。

“这些年也看够了。在编辑部里面混混最多也个主任了,还至少要共产党员的,我这辈子还别指望了。现在也货币分房,等也白等,算来算去还不如现在找个老公嫁了好了。”

“我是女人噢。”

“当女人都不容易的。其实挺羡慕你小子的。大大咧咧地混来混去,不担心冬寒冻死骨的。我们可是要迟早找个遮风蔽雨的地儿。”

我不说话。

她不无幽怨地伸出手来,递过桌子,掠过我的头发。长了。大概有半年没有去剪它。牛蓓也说好看,阿坚更不反对,就留了。她的指尖在发层之间停留了三秒钟,然后移开。有一种温暖的气息从眉目前流淌下来,我想起了年末的时候一起去看的焰火,热热闹闹的,可是最终灰烬落了下来,一场盛筵就那样子地面目冷淡地结束,该走的人踏出门外,留下来的人收拾残羹冷炙,一张碟子一把筷子地洗,末了看看窗外的路,清淡得让人心痛。

我忽然有这样的感觉。

窗户外面风寂寂地疾疾而过,路边树木的枝条被吹得拉直了身子,象箭一样地质指前方。闷热让玻璃变形,或者是空气中孕育了水分,粘附在所有的实体上面,停止游弋,然后开始模糊。我感觉脸上有条痒痒的痕迹,倏的划过鼻梁。

“台风快来了。”她说,“我要嫁了。”

“当我的伴郎吧。至少替姐姐挡挡酒,这么些年在酒吧里不是白练的。”

我的姐姐在有台风的季节踏上红地毯。

8.

星期二,四,六。我站立在酒吧的最亮的地方和一帮子圈子里面的朋友喝酒。喝得烂醉。把自己妩媚成一道风景,然后醉成一条线,匍匐着四处找的士。星期一,三,五。我和杨子猪头他们聊艺术,找一个寂静的小吧或者哪个损友的家里解决一桌好菜,说道点生意场上的新闻,有机会的时候就接点活。白天我几乎都睡觉,下午起来做饭然后看书工作。阿坚和我一样,不过他写小说,我搞设计。我们背对背,互不打扰。我们的脊梁粘贴在一起,有艺术的细胞从他的皮肤上穿透到我的身体中来,我常常就在这样的状态下面爆出一个又一个的火花,换成可以苟延残喘的钞票。

“牛B真的结婚了?”他问。他的背上湿漉漉的。尽管空调开得很足,但是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汗腺在痛苦地分泌,有液体在突突而出。

“她不是说不结的吗?”他敲了几个字,“又反悔了?”

“女人呀女人。不过牛B也真花朵似的,看不出来到28岁了还那么嫩。早有人追的。我看结婚早晚的事情。”他补充。

“男方呢?谁呀?你也不打听打听。好歹她也算你姐的。可不要象上次和那个布袋熊一样被人骗了。还流产。真他妈的。”

我们叫那个老编辑布袋熊,意思是他的皱纹可以抓抓织织一个布袋。脸部的勾勒远远看起来就象是蜡黄色的编织袋,丝丝拉拉的。阿坚给那个挺牛的报纸写过篇稿,我和他去报社交差,牛蓓中间出了一些力推荐了一把。我们一起在浩大的办公室里面瞻仰了那个据牛蓓讲是成熟,稳重,男人味的老编的风姿,他摇弋着穿过桌子去倒水,脸上的皱纹凸起。我看见花朵一样的牛蓓在跟前迷恋的表情,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早些年也就算了。现在她可不一样。好歹还混到个38红旗手的,怎么说也要找个象样点的。别被那些老头子们懵了。”

我站起来去关空调,质量不好,嗡嗡的象蚊子叫。忽然发现手中的铅笔有些滞塞,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牛蓓还是因为台风。外面已经山雨欲来的样子,到处是让人愤懑的闷热。胸口堵塞住了无数的话语想要说出来,可是那时候却一句话不说的。和牛蓓拥抱,然后回家工作。

“晚上哪里混去?”他说,“我要赶个中篇,不想出去了。你自个儿去吧。”

“这年头,妈的,小说也不给出了。到处都是编剧的吃香,我看还不如改天我写个小燕子格格的,疯颠的现在都是英雄。”

“今天谁煮饭?”他问,“你怎么不说话的?头痛?”

我的额头被他一把按住,我感觉到一双很温厚的手在头上抚摸而过。我在灶台边上发呆。他的身体贴在我背上。我忽然地没有了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宿命,昨天我们共盏一杯啤酒,今天我们说散了吧,我嫁了。牛蓓和阿坚和我三个人在酒吧里面疯,我把她一把抱住,她把啤酒瓶高高地举起来,“放下来放下来,不然我浇了。”有液体就从头上洒下来,浓香的啤酒花的味道。阿坚在我的后面缓缓地进入,他的身体上面汗淋淋的,在贴紧和分开的一霎那发出噗噗的响声。水在灶台上面烧着,火苗很低,微微的,听得见它燃烧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见他的头发耷拉在眉毛上面,眼睛闭得很死,忽然地有些厌恶。我推开他。然后走进客厅,把自己陷入到沙发里面去。

“怎么啦?”他出来,擦着身子。

我发现我哭了。

9.

“什么叫做爱情?狗日的爱情?”杨子今天也喝得有些玄乎,一个劲地在吹他的爱情观。他手舞足蹈地演讲着。观众是我等。有好多人都不认识,只是知道是朋友们的朋友而已。在一条战线上。都做同样的工作。美术,音乐,笔,颜料,镜头,底片。无数的稀奇古怪的面孔杂糅在一起,组成了我们习以为常的热闹的PARTY。

这是一个如此普通的夜晚。首先我应当描述季节天气等背景。可是这一切都无从说起。这个城市即将台风过境。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在闷热的大空间里面显得异常的暧昧不清。所有的人都带上了同样暧昧的表情。晦涩的字眼不断地在我脑海里面出现而无从组织。我们大家的眼睛开始酸涩而不停止地闭合。我倒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面,很快地就发现自己消失得很干净。他们在亢奋地发挥着自己的语言天赋。有几个背影模糊的人在交头接耳,一个脂粉很浓的小姑娘穿得很绚,低胸,露背。她开始成为了众人的中心,我微微地能感觉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光在凶猛地聚焦。然后摁下快门。

我喜欢这样的消失。而这种消失对于我来说正好是一次比较彻底的休息。在我出门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五块钱,我在小食店吃了一碗牛肉面,然后打了个电话叫猪头来接我。问周一的安排是什么,然后我们赶赴到这个空间里面。他们热烈地讨论。我热烈地休息。

我出门的时候和阿坚沉默。我们从来都不吵架。只是用沉默来做为矛盾的最好注释。基本上我是不喜欢吵架的人。摔摔杯子和其它价值不高的东西是例外。阿坚也是。我们都把语言的精美融入到了自己的作品里面去赚取钞票,如果有时间我们只是在肉体上面做热情地交流,而吵架对于我们来说非常奢侈。无非是沉默的对抗。这一次是。他看我。我沉默,然后推门出去。吃牛肉面。后来在街上等猪头的时候想起来灶上的水还在烧,依照阿坚的性格那会烧到锅底穿了为止。所以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可是没有人接。那边沉默得让人心惊胆战。有一刻我都觉得完了。发了一个短消息过去。说水开了吧。关火。别忘了。

我发现猪头对那个女生异常地感冒。从他的举手投足中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他在那女生的肩膀上磨磨蹭蹭,象个羞涩的小男孩。有人端苹果上来。有人在吃香蕉。而啤酒的香味飘得到处都是。

“妈的。现在是什么世道?你说说,你说说。”一个瘦得几乎要变形的男人在我的面前陈述。和他还比较的熟,做行为艺术的。据说和做那个著名的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的先驱们还有过好几腿的交情。他早些年在环市路上做过城市语言的艺术,和几个兄弟一路小跑地把他妈的等国骂大声地散布到这个城市的角落。喻义是用语言来污染城市,而他们本来就认为这个城市很污染,比如天气预报都是良好的可是让人心悸的空气,比如狗日的来来往往不断的台风。我有幸地看过他做的另外一个艺术,是他裸体地解剖一只老鼠,那是N年的一次聚会上面,他把一只家鼠划得七零八落,他的下面很直。我不知道喻义。到现在也不知道。他说主题是人和动物的临界点。他在把手术刀刺入老鼠的一个霎那很HIGH。然后直了。老鼠临界,他临界。我想他妈的真不是东西。那天我甚至对他的细长的东东也没有感兴趣,只是看见那只从来没有上过台面的灰灰的家鼠在挣扎中死去无限悲悯。

那天他称呼我为史老师。然后从衣服口袋里面掏出张脏脏的纸给我,写了他的电话号码,说多联系。以后在无数的聚会上面还经常地看见他的影子,可是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冒不到嘴边,塞在喉咙间。却从不发音。

我们都在无数的聚会上面认识无数的人。

我发现有人和我同时沉默。他坐在沙发的另外一侧。身子很直。在聆听,然而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侧过头去,想看看。却发现他也在看我。他穿了一套在随意的PARTY中显得很突兀的西装,三十来岁的年纪,似乎在哪一个聚会上面见过,很熟稔的样子。只是记忆中充满了酒精的味道,模糊不清。而他的样子就这样突兀地凹陷进去。他似乎也是的。我看见他的嘴唇翘了起来,然后朝我微微一笑,点点头。

我点点头。

那个行为艺术家还在倡导着他的理想。而杨子在歌颂着他的诗歌。漂亮的小姑娘无时无刻地表现着她的崇拜欲望,在一个让我麻木的疯狂演讲之后鼓起清脆的掌声。

窗外劈里啪啦地有风扇动着。我知道没有下雨。闷热穿门而入。伸手可以触及到潮湿的水分子。台风要来了。台风的脚步踏入了这个城市。它派出了呼啸的兵士长驱直入,驱赶着慌乱的人群。牛蓓在这个时候决定结婚了。我们在这个时候疯狂地聚会,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所谓的理想和艺术的洗礼。

那个瘦高的男子举起酒杯来朝我虚拟地一碰。我也举起来。空气中虚拟地发出玻璃撞击的声音。

我忽然地发现他很帅。真的是那种逼人的帅气。在一个场子中央发出煜煜的光芒。

他很瘦削。我承认。但是那种肌肤骨肉贴紧的瘦让人感觉饱满。而不显得嶙峋和惨淡。和阿坚不一样。和我所有见过的男子都不同。这是让人欣慰的一种饱满。那些诱人的光泽写遍了满脸满身。我想起来,或许就是在某一个普通的聚会上面见过,他或许叫一个普通的英文名字,拿一杯红色的酒,和我们虚拟的碰碰,然后仰头喝下去。我们或许把名字和手机都随意地写在某张再也找不到的纸上面,然后给记忆一个不确定的储存。而他的帅气在这个霎那那么清晰地就跳动了出来,让我倏的一惊,忽然想起。

或许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许多的宿命,而记忆被搅动得无休无止,所有的沉淀得很彻底的渣滓就翻滚出来,让我想到牛蓓,阿坚,以及一些很奇怪的人和事。这个台风来临的时候牛蓓终于要嫁了,她的出嫁给我一个触目惊心的打击。我以为我曾经很酷,那样子地无所谓地面对生活,不按部就班地工作,不奴颜婢膝地顺从命运。我以为我在时刻地影响着牛蓓而她永远是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细胞,而终于她说嫁了。突然地。细胞从我的身体上面脆弱地脱落。沙沙做响。

这就好象坐一列火车。我们都出去玩。玩伴都那么地兴高采烈。我们准备把这次旅行相搀扶到底。我们都快乐也尽管没有停泊的驿站。而在一个接口上一个玩伴说她要背叛这次旅行,我们的手分开了。挥挥手下车却找不到可以挽留的理由。在我的私心里,牛蓓早已经很根深蒂固地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伙伴。那种相扶将到底的伙伴。

“妈的台风。”一个画家起来看窗外,“听说这次来的风叫做尤特?”

上次的风叫榴莲。就十几天前的事情。我和阿坚和着榴莲的腥味狠狠地睡了一个星期。

“我们不如去看台风?”那个行为艺术家忽地站了起来,为他的创意大声陈述着,“想想吧。在台风里喝酒,唱歌,写字,画画。怎么样?”

他的提议得到了不少的附和。包括那个漂亮的小女生。

或许这是个不坏的提议。有点拍遍栏杆唱大风歌的意味。在狂风暴雨的时候守在有落地的玻璃窗后面看外面狼藉的城市,有许多的灵感和快乐会蹦出来的。我喜欢。

“好呀。好呀。”杨子说。他是这个圈子没有命名的精神首领,“JACK,汕尾不是你的老家吗?还有没有可以住的地儿?”

那个瘦削的男子微微地一笑,“有呀。老屋子。让亲戚在守房。破点而已。”

我记了起来。他叫JACK。

他的西装很贴身,在他一侧一笑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皱纹叠出来。有些心旷神怡的味道。

“好呀。那就这样定了。你做东?”

“没有问题。”那个叫JACK的男子说。他摇晃了一下酒瓶子。

附和的声音嘈杂着。画家拉开了窗户。炙热的风冲了进来,在夏天的夜晚放肆地钻进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小姑娘在叫好。杨子在和其它几个人筹划着后几天的安排。JACK在旁边微微地笑。

我记住了第二天出游的时间和地点。

而或许根本就不用去记住。我在想,如果不是今天的提议,我也也许会独自出行的。在这个有大风大雨的时候呆在外面,有好多的东西填塞在胸口里,让我忍不住想找一个释放的口子。浸泡在风雨中是件好玩的事,至少对健康有好处。

“带毛巾,牙刷,其它的就都不用了。还有电脑,写点什么东东可以用的。”杨子在筹划着。一个胖子在边上嚷嚷着说要回单位请假。

那个画家在窗口后面敞开了胸膛,露出有些发福的小腹: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我忽然笑了起来,酒水咳嗽在茶几上面,忙用手掩住。

回去的时候各走各。我和猪头一路,他家和我家近。在叫车的时候看见JACK一个人站路边叫,他微微地朝我笑。他的身体向前倾斜了几度。一辆车过来,唰地在他边上停下。他摇了摇手,指指我们。

“先走。我家近。”他说。很善意地。

我和猪头点点头算是谢谢。在弯腰进到车的时候转头去挥了挥手,

“走先。”我说。

“好的。明天见。”他说。

“明天见。”

夜色沉寂得想块厚重的冷冷的石。我们那么客套地挥手。然后再见。

在车上猪头有些醉醉的,开始偏过头去。酒水的味道从他的喉咙里面汹涌而出。我却清醒得让我吃惊。看看窗外孤独的街道,忽然间想起来,我是爱牛蓓的。这个念头那么疯颠地撞入我的脑海里,我吃了一惊。如果让我选择在阿坚和牛蓓之间唯一地选择谁可以须臾地不可分离。我宁愿是放弃这个选择的,我害怕,甚至是绝望。那么,如果我爱了阿坚,这种感情让我坚定,那么我不做选择,是否我真的那样子地爱了牛蓓?

不说话。不流泪。车子在疾驰着。我感觉到心底里面酸楚的滋味在翻滚。

这真的是烂烂的天气。我咒骂了一句。

10.

回到家里,阿坚却不在。推开门就能感觉到房子里面的冷清。让人哽咽而又无从说起的冷清。电脑闪动着蓝色的光芒,地毯上面覆盖着各种金属的卡片,瓶盖,床上的被子没有叠,乱糟糟地铺在那里。我看见电话在闪。打开留言,第一个是阿坚的。

“想出去冷静冷静。如果晚了就不回来睡觉了。我想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给自己吧。爱你。晚安。”

我倒了一杯酒。然后打开了第二个留言,是牛蓓的,

“好晚了还睡不着。知道你肯定没有回来。但是就是想打一个电话。从何说起呢?不知道。好了。不说了。你睡吧。晚安。”

话音里面有一点抽泣的声音。我和着酒听着,听出来她说话的嘶哑,还有欲言又止的停顿。

我开始很凶猛地喝酒。

和抽烟。

我把所有的碟片都找出来,爬在地毯上面挑出些搞笑的周星星放在影碟机里面。各种吵闹的声音穿插着刺激我的耳鼓。我害怕寂寞。特别是今天。

夜晚是一个夺目的季节。在所有的时光里面我钟情于夜晚,黑暗可以掩饰掉许多的悲喜,可是唯一有些感情是不可以欺骗自己的。那就是寂寞。我喜欢在有焰火的有台风的城市里面生活,狂热可以把许多的事物都冲刷掉,然后暂时地忘却所有。

我把闹钟调到了早晨9点钟。然后把被子拖下地毯上,罩住自己,看碟。孤独地睡去。

11.

“还没有来?”

我等了一等,调整了一下陈述的语气,问JACK。我们两个人站在广场上左顾右盼,不断地看表,可是周围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这一点让我觉得火冒三丈可是又无可奈何。这个圈子都是那么地随意。可以很疯狂地承诺也可以很随便地抛弃。就好象一群疯子。如果我们坚持,我们会至死不渝地坚持。如果我们放弃,会在一个霎那间做出全身而退的选择。我该了解。可是还是忍不住想破口大骂,我们站在闷得让人疲惫的广场上面等,两个人无限尴尬地看表。无所事事。

我打了电话过去给杨子。他在电话那边有些气喘吁吁。说算了算了。大热天的还坐车。可是昨天他是那么其势汹汹地说要去。给猪头,他压住了电话,可是旁边还是有人掀开被子稀稀簌簌的声音,有女声在问。我想起来了。应该是那个女子吧。在聚会上面鲜艳欲滴的女子。我真没有想到猪头是用什么样的手段用这么惊人的速度就让她上了床。而昨晚我们是一起回来的,我们走同一条路线,我下车,他继续。我不知道他在我们分手之后还去了哪里。总之他说他不去了。有特别的安排。说到特别两个字的时候他拉长了声调做了一个强调。我笑笑。说算了算了。

其它的几个人也是如此。JACK也拼命地在那边打手机,可是都是一样的答案:许多人都选择了中途辙止。他朝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返回一个露齿的笑容。

“那,我们去不去?”我问。

“你说呢?”他把问题推回来给我。

我不说话,象在思考。我有些迷惑,如果不去,真不知道这两天会做些什么?会一直地沉寂在无限制的思考中还是会自暴自弃地喝无数的酒?

“我想我们去吧。”他说,隔了一段时间,“本来就说好的。早上还给单位打了个电话请假。”

“一切都准备好了却没有行动的可能,这种感觉最让人难受。”他说。

“我去。你去吗?”他接着问。

“是。我去。”我说。扛起了双肩的背包。

12.

让我继续地来阐述机缘是宿命的。首先当然我该描绘背景。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被炙热所掩盖掉了。城市的每一处风景都演化成了闷热的大背景下了一些无足轻重的装饰。其次我该用浓墨来刻画一下人物。可是我无话可说。他的背景我都不清楚,只是知道他帅,高,瘦削,成熟,年纪比我大,一个艺术圈子里面不太常出现而以前我似乎从来没有特别地关注过的男子。该怎么样来描述?他穿了一件大街小巷都可以见到的BALENO的体恤衫子,不紧身,却精神。他有涂抹香水,CHANNEL。他的鬓发上面有PANTENE的味道。他不算是我的朋友。却是今天唯一的路人。

不问他年纪,不问他过往。就象在长亭外,我们故道相逢,说声旅途辛苦,然后一起行路。

他坐在车窗旁,我坐过道。车有空调,电视在上演一个烂烂的香港片子。黎明在上面挥舞一张纸牌,很潇洒的样子。

偶尔他转头过来看我。我和他的目光狭路相逢。却又很快地避开,说喝水吗?把自己的PURE递过去,他却不回头,眼睛盯了窗外说谢谢。我看见外面是一片雾气,水蒸气笼罩了玻璃的每一方寸。印出来他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

他伸手过来拿纸巾,碰到了我的手,一下子闪开。很慌乱的样子。我笑笑。然后继续看电视。

在这个霎那我感觉到他是同志。这个感觉很让人不舒服。却又有些惊喜。不知道为什么。而这种矛盾的心情就这样持续了一路。我想到了好几个月前的一次聚会,在里面遇到了一个小子,做室内装修设计的,样子也是那种半生不熟的,总之是在哪里见过,他问我,很突然地,我们在一次碰杯后他突然问我,有些近乎耳语,

“你是同志吗?”

我说不是。不斩钉截铁。但是我说不是。他的目光有些怪。

“这个圈子里面好多人都是的。哈哈。误会了。”他说,补充,“他是。他也是。”他指指点点,把坐在角落里面的几个人挑选出来,有些炫耀似的告诉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他没有提到,总之这样的指点近乎于把自己隔离在这个定义之外。我后来想想,如果我回答是是呢?在这种情况下或许会有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回答,而答案是按照心情来陈列的,而这一次我说不是。或许我说不是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不喜欢这小子。

而JACK呢?

我们下车。然后叫车。车辆穿过宽阔的大街。街上被洗刷得很干净。而风异常地猛烈了起来。我的鼻子里面嗅出了死亡的腥味。台风即将过境了。

这是一处很好的房子。我承认。在看见它的时候几乎有些重逢的欣喜。很老,但是很古朴,就伫立在一个小巷的尽头,该是好多年前的建筑,看得见那个时代的烙印。我说房子很好。他转过头来,说谢谢。然后他打开了门,院子开阔,有落地的玻璃窗,没有繁花似锦,很破落的一个院子,疏于管理的关系,在角落里面铺开了张张的蜘蛛网。他站在网的下面,拨手机,给他的亲戚打了个电话,用家乡话交代了些什么。然后朝我笑笑,

“我们可以收拾东西啦。”

13.

我们开始收拾东西。我们开始把自己融入一场风花雪月的游戏里面。背景是暴风雨和烈烈作响的敲击。外面的湿热冲击在木头的墙壁上面,然后钻入到门缝里面,铺天盖地地氲在我们的身体周遭,象搭上了一块厚重的布。我和JACK。两个人。我们做爱。

而这一切的细节都显得无从描述。根本没有一个可以开始的源头。我们在踏入房间的第一个目光相接的刹那就熟稔,然后相视一笑。

就象常常重复的那样。凤梨罐头上面标注着一个标签,时间,地点。我们拿起,同时开启。启子相触碰,他微笑,我微笑。我们的所有一切掩饰都卸得一干二净。忽然间天地开阔,光明得坦荡无边。

我们在吃饭。然后他问我。我想这时候的问话似乎显得有些多余然而他问:

你是GAY吗?

我当然是。我回答。

这是不容质疑的。对的。你说对了。我是。

我们的眼光如此正确无误地证明了我们是。

凤梨罐头开启了。我们的启子相触碰。哐当的一声。

我依然无法描述细节。也或许,在这样大风大雨的季节里面所有的背景都演化得很乏力。我显得很虚弱。在他的手忽然间伸过来的时候我没有抗拒。也许在心底里我默认了这样的开始。

我注视着他。不抗拒。手伏贴地搭拉在身体的两侧,然后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我的衣服脱落了。我的身体裸露着呈现在他的面前。他看着我,

“可以吗?”

他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我点点头。

他的衣服堆积在了脚下。和我的在一起,象一座布的山。

我忽然间有些傻笑了起来。他停止了抚摸,看我。

“怎么啦?”

“我有点坏坏的是不是?”我说。

14.

我们下楼。到超市里面买了一大堆的吃食。纯净水。我们始终都牵着手。他象我的情人。

我买了一条烟。红梅的。超市里面只有这一个还算认可的牌子。

我们在大雨中打伞前进。他和我搂着肩,很温暖。

我们在屋子里面搭建我们临时的窝。把所有的被子都叠起来,做成一个厚实的巢穴。我们就象两只小鸟,在衔泥搅拌设计家庭。

我们做爱。

我们把所有的情绪都演化成了野兽般的冲击。

我无法一次又一次地阐述宿命。这种莫名的安排就这样清晰无误地展现在我的面前,象多年前就已经熟稔的一种感觉。我们堆积了无数的吃食,然后回来,脱光了衣服,守在闷热的房间里面,仔细地聆听外面的狂风暴雨,那些凶猛的打击声撞在房顶和窗户上面,附和着我们疯狂的动作。我不回首,不去想为什么,而这一切就开始了,准确无误地射穿了我的肌肤。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撕裂,碰撞,亲吻。

有电视,但是显然没有安装有线,只能用天线。上面雪花一片地描述着这个城市被施暴的场景。尤特过境了,尤特在一瞬间笼罩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残暴地扫荡。我们站在落地玻璃后面,俯视着模糊一片的场景,他在后面拥抱着我,嘴唇贴在我的后脑勺,温暖的气息不断地刺激我的发梢。他在下面准确无误地插入,我的肌肉痉挛起来,但是刺激却又翻天覆地地流淌出来,我们都在呻吟,不停止,外面大风大大雨。

尤特过境了。

有很多时刻,我们无聊地摊倒在沙发里面,听沙哑的音乐,有人在忧伤地唱夜来香。我们一句没有一句地搭话,

“有过吗?”我问。也不期待一个正确的答案。

“没有。”他说。

“和女人有过吗?”我再问。手抚摸过他的肩膀,古铜色的健康的肌肤。

“有过。”他说。

“我和你是第一次。”他接着说。好象那么的不经意。

“你喜欢什么?”他问。电视上面河水滔滔,一棵大树在痛苦地扭曲,然后倒下。

“机器猫。”我说,“和男人。”

“我有男朋友了。”我说。

“我说我爱他。”我说,“可是我不知道爱的定义是什么。”

15.

我常常很动人地看他穿衣服,他罩上衣服,到楼下去取打一个电话或者取些什么东西。他穿衣服的动作很缓慢,把诱人的身体慢慢地就包裹在层层的布里面,象是在完成一件艺术的作品。我有时候也很诧异人在裸体和罩了衣服之后的不同状态,他在完全暴露的时候有一种疯狂的堕落的神色,不掩藏地就展现在我的面前,性感而张扬。而他穿上衬衫是另外一回事,仿佛有种圣德的光辉铺洒在周遭,让人凛然不敢亵渎。

我的手机一直开着。中间牛蓓来过电话说婚礼的安排,老爸老妈告诉过要注意台风。没有阿坚的。有一刻我甚至忘记了阿坚的存在。这一点让我觉得不安,背叛的感觉时刻地笼罩着我。走的时候在桌上留了一个条,说我要出去一周左右,也留点时间给我们去,想想。而我几乎没有在想,有时候思绪堵塞得很厉害,我几乎腾不出空间来放置背叛这个词语。

我们做爱。

我们在闷热的空气中几乎窒息,两个人的嘴唇紧紧地贴近。

有时候我们就打开窗去阳台上面喝酒,雨水肆虐地冲刷着我的肌肤。喝得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过来,我在死亡中变得手脚冰凉,嗓子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象是一摊泥,从此不再站立,我在呼叫停止,可是没有,所有的动作都附和了风雨的声音。我看见有水雾状的玻璃上面映出的我们裸露的画面,我看见我的脸上有了泪水。

我说停止吧。

他轻声地把杯子递过来给我,里面有红色的液体,搀和了雨水。杯子的边缘有他的指痕。一圈圈的罗纹。“还喝吗?”

我把杯子接过来,一仰头喝了下去。

“继续吗?”

我们比任何一次地更疯狂地做爱。电视上面那个神态不自然的播音员大婶说尤特就要走了。是的,要走了。它给党和国家带来的损失是无法估量的。画面上无数的灾民们姿态欣喜地看着虎头虎脑的兵哥哥们在水中抢救一个泡沫状物体。我们无数次地做爱。

16.

早晨我起来的时候觉得腰酸背痛。肚子里面空荡荡的。他在旁边还睡,样子象一个小孩,长长的睫毛,古铜色的细长的身体。想起来似乎一天都没有吃过饭。转头找烟,却发现烟盒子瘪瘪的。

我找出最长的一棵烟蒂,点燃了。抽了起来。然后把所有的烟蒂都集中起来,放置在一张纸里面,细心地卷起,点燃。

然后踱了出去,大雨似乎停了。只是还是有一些小小的飘散着的毛毛雨,有些刺地尖锐的洒在肌肤上面。我站在走廊上面,看着被暴雨肆虐过的庭院。抽着没有什么滋味的烟。

他起来了。过来。很安静地说,

“尤特过了?”

“是的。雨停了。”

“哦。停啦。”他面无表情。象是刚刚收到一个很淡漠的消息。没有什么神色。望了望天,然后转身回去了。

17.

我们坐在车上。我们下车。我们都打盹。似乎困得无边无际的。

“多联系。”我和他握握手。

“多联系。”他说。

扬手招了车,两辆。停在我们跟前。

“你走先。我近。”他说,笑了起来,露出很熟悉的洁白整齐的牙齿。

“好的。我走了。再联系。”我拉开窗户,扬手作了一个再见的动作。

车呼啸而去。

18.

原谅我的疏漏。原谅我的迟钝。原谅我的痴和傻。原谅我的,背叛。

我推门。想说很多的原谅,但是没有说出口。阿坚就如以往一样的,坐在房间里面,抽烟,敲击着电脑。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刚洗了澡的样子。我开门,他转头过来看了看,笑了笑,问,“回来啦?”

象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的,一切的过往都还是那样的,陈列整齐整饰如旧地呈现在眼前。本来以为,我们会好好地谈谈,但是没有,一切都轰轰烈烈地开始了,我在澎湃中构思了无数个可能的结局,但是都没有,我本来想说,我错了,419,和一个男人,我不可遏止地爱上了他,我们怎么办?散了吗?我什么都没有想,关于我们两个人的,这次爱情就如台风过境,好了,过去了,我们该考虑一下我们的现在,我们该如何?

可是什么都没有说,他指了指桌上的饭菜,

“热热,我刚吃过。晚上吃什么?”

“我不饿。在车上吃了面包。晚上谁做饭?”我放下包,问。

“谁做?有没有搞错?”他大叫起来,“搞什么搞?今天可是星期一,同志该你做饭啦。”然后他坏坏地笑起来,“谁让你今天回来的?”

一切都回归到了往常。我有些痛楚的感觉,尤特过境了。

我电脑收我的E-MAIL,21cn上面用大大的红字写着经过我们军民的顽强的奋斗合作,这次台风给党和人民带来的损失减少到了最小。我们欢庆,我们热情高涨,我们奋发图强,努力为了更好的未来而进军。

尤特过境了。结局是什么。没有结局。所有的记忆都那样子地散淡了。对不起,我无法给你一个准确的描述,这一切都没有结局。我想都没有想,又踱步回到了过往。那个人不问去向,只是温暖地说,

“吃了吗?回来啦?”

我回来了。

19.

几天以后我去参加牛蓓的婚礼。在这个城市的五星级酒店,我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人模狗样地西装革履的去赴宴,我是伴郎。我会在婚礼进行曲中和牛蓓走在一起,送她走向红地毯。

我在依旧湿漉漉的城市里走向那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酒杯,食物,听见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吵吵嚷嚷的三姑六婆们兴奋地拥挤在一起,说着笑着,共同来庆祝这场盛筵。

牛蓓穿了一件眩目的白纱,低胸,有只银色的蝴蝶贴在她的肩膀上面,象在无数年前的酒吧里面一样的,她走过来,带着让人逼视的神色,看我,然后哗啦啦地笑起来,

“我嫁了。”她挽着我的手,有些哀怨的神色一霎那地扫过她的眼底,粉色的面孔上面黯黯地有一缕光。

“恭喜你哦。”我递上去我的红包和一个硕大的毛公仔。

“有什么好恭喜的。大了老了嫁了。就这样的。象吃饭和洗碗的关系。是不是可可?”她说。

“是。”我不否认。

周围来来往往的不少的人,看着我们,然后端上酒,说着咸淡的话。

“给你介绍我的老公。”她朝四周看看,然后在人群中抓住一个影子,“张健国,过来过来。”

那是一个西装笔挺的男子。那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他有着无数人艳羡的容貌和性感的体态。他叫张健国。他就这样地站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傻傻的。看我。眼睛中有我很陌生的东西。象多年前一样的,我站在吧台的跟前,有无数的来往的人蹭住我的肩我的手臂,我转过头去看他们,然后发现了在他们眼睛中夹杂着的那种熟稔的和陌生的东西一样的。路过的人,说说再见就只看见马蹄后的尘埃的人。好多的眼睛。而这种冷冷的逼视让我觉得恐惧。

“弓长张,健康的健哦,国家的国。张健国。”牛蓓向我介绍。

“你好。”我伸出手,“我是史可。叫我可可。”

“你好。”他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冰凉。但是有种很突兀的温暖从他的指尖传过来,忽然地击中了我心中最脆弱的部分。

“好好照顾牛蓓哦。”我说。有点嘶哑地。我发现自己非常的镇定。

“我知道的。”他说。

眼泪忽然不争气地流了出来。牛蓓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姐姐嫁了。高兴点噢。”她说。然后转过头去。快步地去招呼其他的客人,到了门口,忽然回头看了我一下,那种神情很扭捏,拥挤的脸上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发现有泪水也湿润了她的眼底。

我们喝酒。我喝酒。我疯狂地喝酒。我替新郎和新娘挡酒,红色的白色的不明颜色的液体浇灌到我的心里。但是头脑却异常地清醒,我看见人影憧憧白色的帘幛前面两个人牵手笑得很合拍,那个老态龙钟的长辈在上面对着有回音的麦克风说着祝福的话。

我喝得烂醉。挡不住,我径直地走到牛蓓和张健国的面前,端了一大杯子的白酒,说了声祝福,然后仰头喝了下去,接着是第二杯,牛蓓伸手把我拦了下来,我挡了她的手,举起了第三杯,

“你说,我们姐弟值不值这三杯酒?”我说,叫得很凶。好象多年的积蓄的感情就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

“你喝我陪你。”那个叫张健国的男人端上了酒,冲我虚拟的一碰,然后灌到了嘴里。牛蓓也去拦,却也挡不住,两个人凶凶地倒酒,然后喝,大肆地把瓶子堆了一桌。我发现脸上都是液体,涩涩的。

场上似乎就变成了我们三个人的宴席,牛蓓的,张健国的,我的。我们三个人似乎都是那么的兴高采烈地喝酒,不停歇地喝,四周是闷热的空气和欢欣鼓舞的人群。我们的激烈的祝福声中开始一个又一个回合。举杯,灌酒,然后说话。

那天晚上我独自走到天台上面哭。我们的天台上面堆满了酒瓶子。我忽然地发现我甚至没有醉,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我多年以来喝得最多的一次。我环抱着一堆的瓶子,在里面不停息地抽泣。阿坚上来看过我,我不说话,他又下去了。带上来一张毯子,披在我身上,慢慢地踱下了楼,回头望了我一眼。

“早点下来。晚上天气凉。”他说。

“喔。”我说。我开启了啤酒瓶子。砰的一声。盖子掉在地上,旋了个转儿。

20.

多年以来。请原谅我用这个蹩脚的词语。多年以来我是那么的爱着我周遭的每一个人,牛蓓,我的阿坚,我们的杨子和猪头。还有JACK。虽然我并不知道爱的定义,但是我在爱。这是不容质疑的。那一天牛蓓找我,在一个也有风有雨的夜晚,说,你爱我吗?那么我嫁你好吗?

啤酒从我的头顶上面淋下来,我把她瘦小的身体抱起来,她从吧台上面拎起一瓶子酒就浇将了下来。然后问我,“你爱我吗?”

我说爱的呀。

那么我嫁给你好吗?

我们在风雨交加的晚上相倚偎,她倒在我的怀里,酒醉熏熏的味道。她的身体洁白而干净,她呆呆地望着我。那天晚上我没有激情,忽然地非常的理智,在酒醉的之前,喝得不少但是也不多。我有些慌乱,找不到可以开始的地方,忽然间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无数的星星点点在我的眼前挥舞,我说算了吧。我不行的。

她看着我。有些幽怨。但是又无话可说的样子。她抚摸着我最温暖和最脆弱的地方。但是心底里最深处的一层东西在呼唤着我让我无从开始。我渴望开始但是无法举步,对不起牛蓓。我说。说了好多次,她始终不相信,就这样地看我。无数次无数种幽怨。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我说。

那一天她哭得很伤心。然后到天台上面喝酒。无数个酒瓶子就堆在我们两个人的周围。我做你弟弟吧。我想你是我的姐姐,可是牛蓓原谅我。我真的无能为力。

你是男人吗?她问。淡淡地伤心地。

我是。

可是。

对不起,牛蓓,我不爱你。

21.

就好象多年以前我撒谎一样的。我看见了那个女子眼中无限的伤害。我知道我在爱着。我不知道爱的定义。我说我不爱你。可是我撒谎了。

也就好象那个时候的台风过境,我在这个时候开始了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我发誓我在那一刻爱着撕咬着想一辈子,可是我们都无能为力。这是宿命,原谅我牛蓓。我应该在那天晚上在那个天台上面拥抱着你告诉你史可是GAY。可是我没有说。我害怕。

我和你开启了一个凤梨罐头,却发现里面已经生霉了。日期的标签上面说今夕是何夕,可是真的无法食用了。我请你原谅这些宿命。

我们的启子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可是没有继续的可能了。

我该告诉你这些事实。

22.

我该告诉你这些事实。

那天我在一个也有风也有雨的夜晚和一个男人启子相碰了。他叫JACK。我们爱了。我在苦苦地追寻一段我以为是那么浪漫的爱情。那时候尤特过境,那个城市一片狼藉,我们裸露着在一间硕大的房子里面呆了一个彼此饥饿的星期,很少食物,烟和酒。我们疯狂地做爱。很多爱情的湿润的因子。

然后我又回来了。过往的一切都还是原封不动。我怀疑这个星期几乎就被时空给隔离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的幻觉。没有人向我提起过尤特过境的那一周。甚至是阿坚。没有问我的去处。人们都忙碌着安排着自己的现在。而我还清楚地记得。

“以后呢?”我问JACK。

“以后做好朋友喏。”他说,“经常请我吃饭。”

“那好吧。记住我叫史可。”我说。

“我叫张健国。记住啦,是健康的健,国家的国。好多人写错的。呵呵。”他说。

“我爱你的。”他说,“史可,你是我的第一次。”

尤特过境了。这个城市的所有的人在经历着一个星期的闷热。有些时间的分子在此刻是不可言说的。我不说话。可是我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帅得逼人的男子脸上温情漾溢的微笑。

“多联系。”我们握手言别。

“多联系。”我说。声音嘶哑了起来。他拦了车,让我先上了。

“我家近。你走先吧。”他说。挥挥手。

车窗的玻璃上面一层水雾,厚厚的一层。我听见外面残余的台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它迅速,残酷地肆虐地扫荡过这个城市。它叫尤特。


JM

2001/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