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日头太毒,谁也不会瞪它一眼,高高的楼面,各色的玻璃,瓷瓦把热力折射得愈发凶狠。大店铺的门口竖立着很多人,冷气混淆了各种味道,吹得他们头发散乱。
闷哼式的重金属音乐,橱窗里活的模特死的样品,或黑或蓝的写字楼层里隔着的闲适的忙人,惨淡发烫的巨幅霓虹招贴,最亲切不过街头穿行的小贩,她们委屈的笑着想把货色塞到路人手里。
知了,别无所求的唧唧振翅。热烘烘的汽车废气,随着吡吧的喇叭释放。倏忽一个云头遮住太阳,梧桐大叶纷纷轻喘,荫翳下的人故意缓缓脚步,整个小城慢得错了节奏。
一杯黝黑的咖啡,一方绿纹白花的琉璃桌面,小刚从清凉的窗口往外看,灰蒙蒙的屋子流转着很淡的韵律,暗黑族都乐意来这儿逍遥。
小猫摔了帘子下楼,送走客人,远远的掐了烟,润润嘴唇先朝小刚笑了笑。有人在角落亲吻,有人在跳慢步贴身舞,有人上楼,有人出去,各乐各的。小猫瞟一下就知道,熟客大多在家孵空调,小刚可是个捧场的好人。
小刚关了手机,问小猫是不是真得空了,要不要预备节目。小猫吻了自己的手指,再狠狠的摁在小刚额头,笑着说,听你的,天色暗了再出去逛。
喝了几杯杏仁露,吃了几瓣芍药粉团,堆堆多米诺骨牌,斗斗五子棋,下午没了,傍晚没了,没说几个笑话,月亮就亮了。
小刚眼睛一闪,说,猫猫,出去玩罢。你这几天想去白草街看老房子?那儿快拆了吧,我们走。
小猫堆的笑还没成形,腰身被他一揽,呼喇喇眼前一暗,耳朵被风灌得发麻,已经到了将来的白草大道。小刚柔和的冲她笑着,有点小孩逞能的狡猾,小猫诧异得说不出话了。
血红的拆字一排排的从他俩身边晃过去,小猫看着小时候爱躲迷藏的珍宝店,豆腐店,鞋帽行,杂货铺无一例外的敲上了毁灭的断语,可怜那些老字号改头换面吸引主顾至今,终逃不过上头的号令。她惋惜着越走越慢,脚底感觉不出石砖的纹路,轻飘飘得没个着落。
小刚懒散的从树影看到天河,觉得小猫打了个冷战,就偏了脑袋温柔的抱抱她,说,你想起以前了?你做闺女那会儿最羡慕绣花软鞋,缀着幽蓝幽蓝的碎珠子那种是么?抄家清四旧,那几大家子的箱笼倒成一堆,衣服裙子,冠盖鞋子,还有砸烂的器物,你都眼见着烧成灰了不是,偏你惦记这些老玩意。听说你很有财路,区区绣花鞋也不穿穿过瘾?
小猫的心肺被他看得透明,便照实回答,找过好几家老板,都没有能动手的匠人了,即便拿得出存货,脚也套不下。
小刚叹了口气,说,小猫你糊涂了吧,我怎么看见你现穿着呢?
小猫不觉低头看时,果然脚上已经穿了双软鞋,淡黄的底子,纹的是清歌蓝桨,虽然衬着自己的脚板不免笨拙,到底喜气盈盈的抬眼笑出个涡。
小刚迎着她的眼神,小声的说,猫猫,你在奇怪,怎么我知道你心思呢?我也不明白,我说话比往常古里古气,还能看进你心里,自己想什么又做到了。出门找饭吃的时候我正饿着,三步抢着两步走,也没觉得自己是飞到凤雏餐厅的。后来热得难受,顺便去你那儿转转的,对了,莫非你们卖的不是咖啡,是摇头丸?对了,昨晚我上网,遇到一个女鬼。
小猫听得更糊涂了,掐了他一把说,开什么玩笑,哪有上网的鬼?我警告你,可千万别使坏,看见我冒过什么坏水也当没有,我可不喜欢什么都被看穿,知道吗?
小刚坏坏的一笑,我比你厉害,干吗听你的?
小猫用指尖碰碰他的嘴唇,笑着说,嗯,好人,我最喜欢你的牙齿,白玉似的,你自己看不着多可惜呀,比白兔还可爱,真的。别,别装吸血鬼,呵呵我怕了你了!
这个晚上比过去那些幽会有趣,小猫歪着脑袋变着花样让小刚试验法力,周围的墙上像影戏一样,不断有好事鬼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钻出来看热闹,吱吱乱叫,马上又缩回去,被幻术震得窝在墙缝里哆嗦。有件戏服从十丈高的楼上飞舞而下,噗的萎在地上不见了,小猫问小刚那是不是新娘子穿的,小刚说他没看见。
这地方太冷清,小猫感伤完了,渐渐意识到很多不合时宜的败落景象,她喧嚷惯了,没看完这场烟花,就累得蒙上了眼。小刚抱着她飞回卧房,给盖上一条薄棉毯子,自己倚着她身子也躺下,很快睡着了。
是潘姐叫醒他俩的。她盘着香君椅一会儿把手帕团起来,一会儿又展开擦汗,显得很焦躁,小刚和小猫并排坐在床边,愣愣的听她表示关切:哎呀你们怎么搞得,都快晚上七点了还睡得死人一样,我派人叫小猫招呼客人,你们居然不开门。我闯进来一看,哟,小刚你不知道罢,你死乞白赖趴在她身上睡得可美了,她更好笑,鞋子不见了,脚上硬是粘了几片叶子。
小猫顿时脸上粉白粉白的不好看起来,责怪小刚说,死东西,你昨个晚上做什么了?
潘姐笑了,猫哇,醒醒,什么昨晚啊,小刚不是今儿下午才来的吗?再说了,你们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别找借口欺负人小刚。嘿嘿,告诉潘姐我,你们是不是遇上怪事了?
小猫啐了一下子,又念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哎呀得去洗脸化妆了,该死的客人比苍蝇还多,小刚啊,你就回去罢,等有空了心情又好,再叫你来陪我。
小刚乖乖的听话走人,原来没什么事,大概睡迷糊了吧。
潘姐看小猫自顾自的去忙着造第二张脸,就笑着送小刚出去,小刚上车前冲她笑了一下,很坦白很无辜的,潘姐却看出一丝古怪,离着那么远,故意笑给自己看,把细小的表情放大在她眼里,那么诚实,反显得诡异。车子开得不见了,灰土也散了,那副笑容还在潘姐眼前,她是有年头的聪明人,知道不妙,再不多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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