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常常想起他,因为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时候突然会感到生命的沉重,或者说是无病呻吟也好,这对我来讲,已经成为一个习惯,尽管这对我到处奔跑没有好处,尽管我也并不是常常想起他。
这是多么寂寞的事情,就好象看过了一部电影,所有的故事都已经消散,我却牢牢抓住一波一波的潮水,到最后,我真的以为那是生活的一个部分,曾经真切的在沙滩上走过似的。
但是我知道,我真的见过那海。
在我想着他的时候。
青岛的海不能说是干净的,但是也有例外,很有一些地方是没有人走过的,即使是有沙滩,也因为面积太小,而不能被人看到眼里,我庆幸,世界经过了富人和权贵的手,总还是有一些东西漏了下来,我在沙滩的边上,租了一栋带菜园的小小的房子。
我很高兴。
白天的时候,我看书,散步,游泳,坐在沙滩上晒太阳,一直到晚上,月亮和雾一起升起来,我听着潮水哗哗的漫,远处有迷茫的信号灯,所有的空气都是潮湿的。
这是一个人迹不到的地方,早晨我能看见各种动物在沙滩上走过的痕迹,山坡的丛林里,偶尔能看的见兔子和老鼠,呆呆的看着躺在沙滩上我的,树林里是说不出来的鸟在鸣叫,他们也偶尔从篱笆的破洞里来拜访我的菜园,在我呼呼大睡的时候,悠闲的吃着他们的下午茶,那些还没有老的萝卜,开了花的油菜很对他们的胃口,但是他们也有分寸,园子从来不凌乱,日日都有艳艳鲜红的花朵开在窗前,花瓣满满的落了一桌子。没有声音。
那天,我依旧提着躺椅和阳伞到沙滩上去,在把沙滩上的海菜和垃圾清理干净,装到垃圾袋里去后,我撑开了阳伞,铺好椅子,躺下来,看我的书。
那是一本很无聊的书,我看它,不过是因为我很开心,一旦一个人开心到一个程度,就需要一点刺激,一点痛苦,一点折磨,我就是这样,我要在懒洋洋的,充满幸福感的享受阳光和海水的时候,却不得不端着一本我讨厌的书,让我心里充满折磨,手足无措的难受着,我在拒绝我自己进入快乐,因为我已经在快乐里了,我想通过一次次的折磨,让我更深的体会和恋爱,快乐不能让快乐更快乐,痛苦却有这种本事,我无限哀怨的叹了一口气,把书扣在脸上,躺了下来。
然后就听见有人怯生生的在我耳边说,“劳驾?您………………”
我可是懒的一个指头都不能动的啊。我再次叹了口气。
“劳驾您了,帮帮忙………………”,那个声音再次的说。
我拿开了书,转过头去,朝声音发生的地方看了过去,一切景色和我刚刚躺下时没有差别,蔓生的杂草在风里波动,海水轻轻拍打岩石,远处大海上波涛闪闪烁烁,光天化日,一派清明。
一定是我听错了。我懒懒的翻了一个身,在清风里微微的打着寒战,心里充满迷茫的欢喜,啊,这个世界,在这一刻,清澈的发出光来,光焰万丈,清凉的火………………
“劳驾您了…………”,他又在说,更加的哀怜。
我惊奇的发现,那是一只小螃蟹,就在我躺椅的旁边。背对着我,伸着两个小小的眼睛,看了过来,他看着我转了过来,于是轻轻的低伏了身子,将背耸了起来,细声细气的说“劳驾,您帮我搔一搔背好吗?真的很痒呢…………”
我趴在躺椅上,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小东西,他或者才出生没多久吧,看上去是那么的小,身体还是一种没成熟的铁青色,他的姿势很古怪,不象那些螃蟹,静下来的时候,就把两个大螯举在头上面,他仿佛把所有的钳子和爪子都蜷缩在胸脯下面似的,只有两个黑黑的眼睛高高的探了出来,静静的盯着我,我长长的呼了一声,伸出我的小拇指,轻轻的在他背上挠来挠去。
他的背可真凉。
“呀,就是那里……您再重点……再重点……稍稍偏左边一点就更好了……对,对,就是那里……您知道,象我们这样的,万一背上痒了,可真是麻烦啊……麻烦您了……哎…………”小螃蟹叹了口气,慢慢的把眼睛缩了回去,仿佛马上就要睡着了。
我的手象是划在清晨的岩石上,海水一夜的冲刷,冰凉而光滑,也有一些棱角,微微的刺着我的手,我闭上了眼睛,手指漫无目的的在他背上走来走去,脑袋却昏昏欲睡,虽然被一个小螃蟹嘱托做这种事情是很少见的,但是在这样的下午,这样的阳光,潮水哗啦哗啦的,多么让人困倦啊……
我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响着,远处有鱼船嘟噜嘟噜的响,凉下来的海水上有一层淡青色的烟,我茫然的挺起了半个身体,书掉在沙滩上,有一大半已经洇湿了,看着手指甲里的沙子,好象忘记了什么。
是一个梦吧,我夹着阳伞和躺椅,往家里走去,沙丘逶迤,高一脚低一脚的,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过去,天边焰火从烟青的底子里冒出了头,让人心酥神醉,仿佛是而边又听到有人喃喃,带着微微的无可奈何说“劳驾您啊…………”
我后来的几天都没有过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误,我把躺椅搬到了园子里,也许这样更接近生活,老是那么迷茫的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会疯掉了,没有人,世界端然不动,我拿不动手里的书—— 一切东西清平到了没有人烟的限度,往往会有更大的寂寞,我有幻觉了,那么不如在这个屋子里消磨一个一个的下午,至少这些都是人工的,提醒我,世界在我所看之外,依然有跌宕起伏。
园子的花开的七八分的红,颜色一直深到花心里去,花瓣还没有完全打开,萝卜已经彻底的老了下去,油菜更是绿的发黑,少见兔子和老鼠来拜访,渐渐的也有了蝴蝶,我和邻居的蜜月已经过去,生活淘澄的清澄澄的一汪泉水,流动无声。
他泡在泉水里,跟我打着招呼,“您好啊…………”
也许我的萝卜晚上会跑出来设下圈套,赶走居心叵测的老鼠和兔子,也许油菜吭吭哧哧在园子里吟风咏月,也许我的花晚上会偷偷摸摸的去跟没蜕皮的毛虫勾三搭四,也许我睡在躺椅上的时候,所有的虾兵蟹将都在切切私语“看他流的口水!”也许,也许,也许……
也许,我该相信,真的有这么一只小小的螃蟹,快乐的挥着一个钳子,跟我说“您好呀,今天天气真的很好,不是吗………………”
“您也好啊……冒昧问一句,我没有眼花吧……”
“………………,您怎么说话的您啊…………”
“抱歉啊…………”
我们都开始沉默了。
“您的花园挺不错的啊,有萝卜,油菜什么,不过都糠了,您没怎么照顾是吧,这可不好啊,您前面的那位,可不象您啊,这时候,他早就把萝卜撅了,种上辣椒啊,西红柿什么 ——您现在的萝卜,兔子都不吃啊…………”
我的萝卜挺着高高的绿缨子,在风里分外花枝招展。
“您的花园好久没收拾了吧,沟沟槛槛的,会跌死人的啊…………”
我的花园阡陌纵横,我的不速之客河归河,海归海的各自走出了各自的路。
“您的篱笆也太破了啊,那么大的洞,就是一下子钻进来三只兔子都是可以的啊……兔子是很可爱的啊,好象是毛茸茸的雪球啊…………可是一下子钻进来三只,也受不了啊…………”
“您的………………”
太过分了吧,我嘟囔着,“您是怎么进来的啊?”
我想他是生气了。我们都静默了下来,天气清明,鸟语花香,世界和平,人生美好,我们温馨惬意的眯着眼睛,仿佛都在悠然自得里无可言说——无可言说,我们什么都没有说过。
我伸出去手,轻轻的捏着他的钳子,说,“你好,我是阿林,欢迎你来我的园子里做客。”
他也大方的点点头,说,“我是阿摩。谢谢你的招待,非常荣幸。”
我们又静下来了。远处是云雾拂拂,山上树海波涛起伏,我们都不禁用敬畏之心眺望着,一种从小到大培养出来的感情顿时从身上弥漫出来,我心里开始象冒泡泡一样的沸腾,我有着谦卑而骄傲的心情,突然之间,我可以引他为同类,若是他也是生活在这“高山仰止”的地方的话,我扭过了头,对他温柔的一笑,嫌隙冰消。
他就是这样走进我的生活的。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因为他和我一样,当这个地方也是他的家,他的声音总是那么秩嫩和忐忑,使我越来越觉得抢白他是一种最大的冒失,他突然之间会说不出话来,仿佛是已经忘了前因后果,只好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娇羞和气愤的,那种表情,让我内疚。
我跟他说,“就好象是粗心的斑鸠把蛋生在了人来人往的路上,我漫不经心的哼着歌走过去,就那么,啪嗒,就踩碎了。可是我不知道啊,晚上,听着树林里斑鸠在叫,依然安心睡的象是猪一样,树林里少了一只小斑鸠,仿佛是十种声音里少了一种‘咕咕’‘咕咕’的声音一样,对于我没有‘咕咕’也无所谓啊,可是斑鸠妈妈会一直的哭啊。”
他赞同的点了点头,“就是少了别的也不好啊,哪怕是麻雀…………”
我们静下来,看着一群一群的小麻雀在我的篱笆上飞上飞下,唧唧喳喳的叫着,活象一群小灰老鼠,肆无忌惮的啄来啄去。
我说,“也许少了他们也是可以的啊………………阿摩,你见过猪吗?”
也许,有一个时刻,有一个人,牵着一头猪来到这里,猪停了下来,看着一种漫无边际的空旷的兰色,无休止的响着,溅起的水,湿了他的脚,站在沙滩上的他,只感觉撑着巨大身体的脚正在慢慢下沉,他瞪大了小小的眼睛,开始嚎叫起来——叫的睡着的牧人以为有人偷了他的猪,睡眼惺忪,气急败坏的跑了过来,左看右看没人,就恨恨的在猪身上踢了几脚,继续回去睡他的觉去了,猪也因此脱离了那一刹那的梦魇,开始低头在沙滩上东撅西撅,不住的打着响鼻,细沙飞扬。
也许是牛,是马,是驴,但是我觉得是猪,因为猪总是大惊小怪的。
阿摩静静了想了一会,说,“也许吧,沙滩上那么多的动物走过,两条腿的,四条腿的,一个,两个,三个,也许有某一种动物叫的就象你说的那样,大大的耳朵,大大的鼻子…………他们太多了,但是比这个沙滩还是小,潮水过去以后,什么都不能留下来,沙子依旧平平坦坦…………如果他们象你那样,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到这个沙滩上来,做些什么——即使什么也不做,我也会认识的,时间久了,我就会跟他们说‘您好啊’…………”
我心里微微的刺痛,仿佛是看见在阿摩的眼里,我,还有那些人,那些牲畜都混杂在一起,都好象在看着大海眯眯的笑着…………他不是为了认识我才到园子里去的吧,估计是散步时候看见了我,不打招呼不好意思啊…………
也许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忙着辩解说,“那么多人,两条腿的,仿佛都是一样的啊,刚开始看的时候,一定分不出来的……我们那是不一样的,我看了你好久了,所以你就是你,和其他的两条腿的人不一样啊…………”看着我没反映,他立刻加了一句,“只要您别换衣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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