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出去了一趟,看人,也被看。
午后的天气很好,接连几日骤冷后回温,头顶的太阳复又明晃晃,蔷薇在风里微微摆动,好象一切又都回来了。虽然,我是老了。
一切都象预想的一样,见面,落座,从咖啡的蒸气里打量对方,交换敷衍的话,最后道再见,虽然各自心知肚明再下一次没有了。我们这样的人,因为从不信未来,所以对现在格外抓的紧,合则立留,不合则散,是这纠缠综错世界里难得的照面就分明。
认识A是在网络上,总有两年的功夫了,然而一直停留在点头打招呼的阶段,从来没有更一步交谈。我想他后来是对我动了点好奇,看我象树獭一样常常伏在聊天室,不言不动,而又存在了那么久,终于没忍住一探究竟。
对他的邀请我并没抱任何打算,或者说抱的打算就是看看人而已。看了即回。
我的生命里有一盏天平,一边是人,一边是寂寞,哪一头我都放不开手。人的好处是让寂寞变的可喜,在众多的人生敷衍里:同挑剔的邻居交换对天气的意见,同难缠的上司交代布下的任务,听多嘴的同事搬弄是非... 寂寞好象是从人中开辟出来的,是嘈杂的市声中澄渗下来的享受。而寂寞的好处是使一切人都变得可以原谅,若是和一个人在一起是为了避免孤单,那么他有什么不好,也都可以不计较。
我知道嘉楠是不好的,可是我不想一个人,所以同他走在一起。别人都说他怎么对不起我,还在背后和若干人有瓜葛。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取的只是和嘉楠在一起的不寂寞,别的,他再好,或者更糟些,也没多大分别。而且我喜欢这样的嘉楠象流水一样在我身边,来时来,走时走。他的性子粗枝大叶,大大咧咧,而我对他总是温和,象别人说的,”一团和气包住他”,就是他话语里有什么漏洞抵触,也被和气托住,使这样的关系平安无虞的驶过三年。
往仔细里想,或者对嘉楠也不能说全无心生。无论怎样,同一个人久了,关切是免不了的,浮屠三宿桑下尚不免留情。何况眼看着这两年嘉楠怎么从青涩走向饱满,爱恋中负人也被人负,几度消沉数番欢喜。原谅他就如同原谅自己。
立秋的那天,我拿被子出来晒,对坐在沙发上看录影带的嘉楠说天要冷了,得预备冬天---我和嘉楠之间的对话常带点自言性质,他说的时候我听,我讲的时候只要他人在,不非得对方应声。但是出乎意料的,我说完这句话,他从电视里抬起头,说,明天我拿我的棉被过来好不好?他眼睛对着我,似有未尽,我等他接下文,他又不说了,转头望电视,只是神气里仿佛带了心不在焉。睡下以后,他出奇的温柔,几乎有些拖延。昏暗里,模模糊糊听他含混的说喜欢和我在一起,只几个字而已,而意思沉甸甸的。
我静静的躺着,顶棚的天窗好象把夜幕割了一块装在镜架里,从来没有那么漂亮的颜色。隔了些时,感觉阿喜加在我身上的手臂萃然紧了一下。
”还没睡?”
“想知道你怎么说”,他声音里有无法搪塞的认真,和确定的等待。
“夜色真漂亮”
“别走神”
“想听?”
“要听”
“我很小就喜欢夜晚的颜色,从上小学开始,别急,我要说到的。我说到我才上学,家周围还很荒凉,那时候城市不象现在这么大,更大的是旷野。我家就在城郊交界的地方,后面是好大的院,才采清了芜草,要铺砖地没铺,空地上堆着横七竖八的水泥管子。同院的孩子都玩累了被喊回家吃晚饭,我和另一个孩子一时没被大人叫,所以耽搁在外面。八月的天,一下子就鸦黑下来,我们并肩坐在一樽水泥管上,看那黑色好象是瞬间里铺排下来,带着稠滞般的感觉,落在肩上,落在无所不在。我心里本该害怕却不怕,只有无可言喻的喜欢,落落空空而澄澈至明。不想开口说话,却希望有个人坐在身边,是谁都没所谓,只是在旁边,不发一语,如此到永远。及至听到耳畔同伴叫我走,我央他多坐一下。同时想,他必然要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无缘无故的呆坐着。虽然那么想着的时候,似乎另有一颗心还浮在夜空,并没有受思想的打扰。约莫片刻之久,再呆下去必然要招致奇怪了,何况也没有理由,才站起身回家。那是很远的记忆,但隔了二十年还闭上眼就感觉的到。有时候想,或者人绕了一大圈,最后终于还得做回自己,最初和最后中间那几十年,是自己反对自己,脚穿在别人的鞋里。
“你自己的是什么?”
‘我喜欢现在。有你在我身旁的现在,你不知道我多喜欢。’
第二天我在呼机里留言给阿喜,告诉我去南方写生,要他好好保重,没提及返回时间,不必说他也懂。
咖啡厅里我对A说,我是单身,当然真的。从今天早上开始的。不了,我想暂时保持单身。
如果真对单身生活方式怠倦了,并不见得非谁不可,有稳定下来的心,用在谁身上都是一样的。
结了帐单,我拿起外衣推门外走,没注意的时候天又阴了下来了,积蓄着雨势,路上行人的脚步都是匆匆的。这城市里有的是嘉南一样,A一样孤单的人,都有满腔的寂寞开付不出,而我,是离不开寂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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