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次日，子杨一心向善，决定陪同小飞回故里探其乡邻，以谢他一年来的忠心孝敬。
直等到中秋当日，子杨一人回转，吩咐厨房治办一桌好菜，命星星作陪赏月。
星星只搛过几筷素菜便闷着头转动酒盅，身上加了几件衣服，还不顶用，瑟瑟的。子杨看看头顶密布的云块，今年的风雅事迹又将落空。星星真不像样，一点粉彩都不用，更显得腮肉微陷，嘴唇泛出点白色，发髻散乱欲飞，哪有一丝喜气。
星星，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份了？
六年。（中秋了，算起来，我认识小飞一年了，月亮本是圆的，我怎么看不到，小飞哪去了？）
我待你可好？你可有不称心之处？
星星眼睛一酸，慌忙拿出手帕，却是小飞留下的，又赶紧收起。
小飞认识你多久？他待你可好？
星星一听，面庞煞白，不知何以说起这个，抬眼看他脸色。
一年啊。他对你我都很好。（那个跟在老爷身边，手舞一杆青笛的毛头小伙，行走如风，面相和善，隔开老远就攒眉弄眼的冲我笑，笑什么呢？直笑得我心虚。日子久了，我跟他混得熟了，才知道那是故意逗我多看他几眼，真是个坏小子）
我让他服侍，已经满一年了。他做错了事，我把他辞了，你觉得该不该？
竹林簌簌，阵阵风过，星星的皮褂子有点脱毛，牵连着飞起来，粘在鬓角，像小飞还在给她挠痒。
他留在老家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你没告诉我……（我的小飞，热乎乎的小飞，胳膊是热的，胸脯也是热的，抱住我，就不冷了。我的小飞不回来了？不回来给我梳头了？不陪我说笑话了？不给我带外头的杂书器玩了？不煮药炖汤给我喝了？……）
这件错事早就开始了，我忍了很久，你难道不清楚？
我，我怎么知道。那么严重，没法原谅他么，他对你很伏贴呀……（门环一响，我的心就突突的跳，他又来了，两个人对着眼忍住笑，击掌赌棋，多好！不会睡不着等天光了，太阳不露面更好呢）
这事，正是关于你的。你再想想。
老爷，你说罢，我实在不明白。家里用人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你又常说他服侍得细致，怎么一生气，说辞就辞。（小飞那么笔直的一站，说不怕老爷，怕什么，事情泄露了，他一定会保护我，他要跟我一起。我看他那么孩子气的勇敢，居然心里一热就信了，不觉得自己在偷偷做什么错事。如今呢？他在哪里？我一个人怎么应付啊？）
你跟小飞有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关联？
子扬瞪圆了眼睛，脸上瘦削的肉绷得没法再紧，牙齿映着灯笼，有点血腥气。小飞没替他刮净胡须，他拍着桌子，说话声不由得大了起来，他不觉得自己粗鲁，周围的虫鼠却噤了声。
老爷你没喝多吧？（我也喜欢他，我也不怕，做行尸走肉的夫人，跟死有什么分别。看见他鼻尖上的汗珠，嘴唇边的光芒，我就觉得活着是开心的。可我现在怎么看不见他了？再也见不到了么？我该怎么办？逃出去找他？）
你们不必瞒，我早看穿了。我审过他，这个不知羞的奴才居然说我耽误了你，说我不懂你的心意，求我放了你，好去跟他鬼混！
老爷，他真这么说？我不求你放了我，我只求你饶了他，你，你真的只是辞退了他？（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小飞念给我听的时候，我只晓得喜欢，我哪想得到将来呢？）
哼。现在你心里还有没有老爷我？
我不敢。（花非花，雾非雾。夜半花，天明露。来了，去了，什么都没了……）
你若是敢，早就远走高飞了是不是？
老爷，何必呢？做了这么久的夫妻，真要撕破了脸，往后怎么过？再说，你也未必把我奉若珍宝，你的火气从何而来？我做错事，只怕伤的不是你的心，而是你的颜面！你到底把小飞怎么了？他跟你不一样，能选的话，我愿意跟了他去！我把话都说明了，任你处置罢！（花，雾，这声音我喜欢的，我以为能一辈子抱在怀里摇摇的听，淡淡的醉，怎么就没了？）
家业已经破落，留在身边的妻子，也有胆量在我跟前说另一个男人的好处，我还谈何颜面？
老爷，我不是存心呕气。小飞犯错，我也有份，我想知道他现在怎么了，我还怕什么？（我还怕什么？）
我怎么会怪你呢？你喜欢有人疼，有人哄，我能明白。星星，我是爱你的。你不懂我的心么？小飞才来多久，你就嘴里心里全是他？你太伤我的心了。
星星的脸气得通红，被冷风吹得有些迷糊，听了这话，不觉一惊，血气沉了下去，脚底冒汗。
你不喜欢我，我就远着你。你不奉承我，我就挫你的锐气。我花了多少心思，可惜全是白费，恨的我想打你，你怎么就不能体谅我呢？我不是能说甜言蜜语的人，可是，我一直盼着你能对我百依百顺，夫妻和美。小飞算什么，你以为我宠他？唉，原以为，家里多个年青的人，能逗得你松动一点，开心一点。你不知道，看惯了你板着脸，一笑起来，真是比神仙还好看，我愿意看你多笑笑，也就没怎么拦着他。没想到……
星星不知不觉把手帕拿了出来，没命的绞，绞得手里心里全渗出冷汗，呼吸急促。
星星，你是我的人，我已经疏忽了一年，不能再错。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决不容许任何人讨好你，骗走你的心。不妨告诉你，我已经把小飞送到军营，好一个驻守边疆的青年才俊呀，有能耐不死，就能当个了不起的大英雄，骑马荣归，来救你出去享福吧。不过，我看他这么温顺，也没多大本事，过不多久自然会忘了你，安安分分的自寻他的生路。怎么，你终于松了一口气？你以为我一忍心，把他杀了？你以为我妒火中烧，把他吃了？我有那么凶么？星星，相信我吧，我不能失去你，小飞的事给我提了醒，我不会再让你难过，日子再苦我也不会苦你，我会一直守着你，直到你心软，好让我超升！
星星思前想后，千百般委屈欢欣在胸口翻涌。
风高天远，黑沉的云气印着白光，从天顶幽幽的飘散人间，化作花草树丛中的露滴。星星低着头，眼角又湿又冷，不知道如何是好。她闭上眼睛，却清楚的看见，古往今来一碧如洗的明月，自在的浮现天边，水汪汪的，照得红尘泥软，浑浑然似随风起伏的黯海，浸得她忘了自己，忘了一切。
幻想中的世界，那么的美，她实在不愿意睁开眼，面对这茫然的黑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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