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张家的女儿淑贞生的好。
两岁了,也不要大人哄,就已经知道端端正正的坐在床上的小椅子上,垂着手,不言不语,低眉顺目,没学会的千言万语都已经说了出来,好值得人怜爱。
张太太拿来了淑贞的日本娃娃,递了过去,淑贞抬起了脸,微微一笑,一双眼睛流转的象是供在清水里的两颗珠子,绕在无限涟漪里,仿佛羞涩,仿佛妩媚,看的人却捕捉不住——淑贞伸出了手,直将娃娃抱在怀里,一头未剪的长发披下来,象是隔着帘子慢慢的打量着,风是在慢慢的吹着,影子是若有若无——周围坐着站着的太太先生都肃然起敬起来。然而却是说不出的,大家互相看着,也就悄悄的散了。
张太太坐在床上,抿着嘴笑,那天母女两个都是穿着粉白的湖缎旗袍,旗袍上大大小小的落着桃花,开尽的,未开的,那是张先生的主意,特地叫了绸缎庄的老板把货色扛进家,一匹一匹的拣——张先生是喜欢看诗经的。
张先生抱着淑贞,笑嘻嘻的问道“‘灼灼桃花’会不会写?哪,都五岁了,总不能连诗经里的话都不会写吧,何况这诗是顶好的,女孩子一定要会……”张先生大理石画架上满是青山绿水的颜料,可是他独爱一味的画着桃花,宣纸从头铺到尾,张先生就对着窗口的几株桃花认真的画,而且当是自己心血—— 兴致大发的张先生一时在画架上找不到可以落笔的地方,可是张先生不在意,他是诗酒风流惯的不羁才子,最忠于自己的冲动,他拿起淑贞的娃娃,提着笔就在娃娃身上写了起来,灼灼桃花,桃花灼灼,涩涩的皮肤上,雪白的娃娃上开的是春风三月的桃花,刹那里洇开,渗进去,蜿蜒蔓延着,就象是皮肤下的血,延着四肢百脉的流着,流了下来,弄的娃娃裙子上一片血红——淑贞怯怯的接过娃娃,手上也沾着红——娃娃和淑贞一起疼着,微微的皱着美,也许是颜色太浓了,大理石画架上,父亲和淑贞在一起,弄的十分的颜色只画桃花,一次一次,恁大的笔,握在淑贞的手里,手心里全是汗,阳光暗淡下来,只留了一片在画架上,将桃树的影子深深浅浅的勾勒着,淑贞听的见父亲咻咻的呼吸,她笑的不能承受,笔下,桃花尽开。
大家闺秀呵,淑贞就是这样,即使拿着西洋过来的蓝眼睛娃娃,也象是美人手里的团扇,一种气质,仿佛总是在承受,纤弱的好象要断,要碎,总是要男人怜惜,闲人都说张家的大小姐好象是承不了那么多福的人,年轻轻的就有一种风流的体态,也许美人真的命薄,淑贞的听天由命就象是桃花花瓣被风吹到了路人的衣襟之上,微微停留,又被风吹起,见着淑贞的人都忍不住觉得那一刻的心痛,不负责任的,因此也更美。
“不负责任,不负责任…………”,王医生沉吟着,他用笔轻轻的敲打着桌子,医笺上凌乱的都写着桃花,桃花,“这病好难,想来是家里太关心的缘故,大户人家的女子是比较娇惯,依我看,还好是春天,正是生机蓬勃的时候,除了用我这桃花汤慢慢调养之外,用用西医的方法也倒不错……倒是麝香荷包不用再带了,没什么用……”,张太太低下了头,慢慢的用手绢揩着眼睛,却是一声也不吭,淑贞也低着头,手却一刹那握紧,握紧那个娃娃,她身不由己的占起来,趔趔趄趄的被王大夫带着,走了一弯又一弯,重重的门,白布包着,刺鼻的味道越来越重,淑贞不知道往哪里走——不知道就只好跟着,将自己交付在那双手上,想来也是父亲的主意,她亲眼看着父亲铁青的脸,什么也不说,只对着母亲和她挥着手,让她们出去,出去,门外面就恭恭敬敬的站着王大夫,德国博士,学贯中西,特地从杭州请来的看父亲的心病,可是她不觉得父亲病了,他的心不是好好的跳着吗?她听见——可是没想到,他现在却拉着她的手,跌跌撞撞的走着,累了,淑贞躺了下来,明晃晃的光照着,淑贞还是不能自己的睡去,她感觉的见手里的娃娃跌了下去,沉闷的一声响……
待的醒来,王大夫已经不知去向,淑贞也松了口气,马上就要结婚了,请男人上门看病总不是一件好事,幸好也只有家里的人知道,张太太疾声厉色不许下人多嘴——可惜了那个娃娃,张妈说,“小姐,掉到地上,染上了,洗不干净,太太吩咐的叫扔了……”
淑贞低了头,不知道是悲是喜,脚下是一片的红,是啊,喇叭响了起来,新人就要上轿了,淑贞盈盈拜倒,父母的大恩大德……张先生,张太太百感交集,却是说不出话来,依旧是春风三月,可张先生久已不画桃花了,张太太也老了,然而淑贞还是如两岁那年一样低着头,坐在喜帐下面,让人们往她身上扔着花生,桂圆……
全福太太走了过来,眼角眉梢都是春风,“太太从观音庙里请来的娃娃,请新娘带着,讨着意儿,从此多子多福……”
果然是桃花时节好时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