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吃的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在超市里一买,十几分钟的路,就可以掀的开热腾腾的锅盖,再没有比吃的意义上更能得到满足的了。
吃的东西一般以方便和味道为指针,菜是一定要有的,但是却不喜欢炒,为了吃够量,往往就是丢进开水里煮,一片一片的白菜叶子,剥到最后,都不用洗,干干净净的,不象是生菜,而且好放——茄子,土豆就不行了。肉也是要吃的,按照书上说,人所摄取的营养基本植物都可以保证,吃肉是一种心理需要,久不吃肉就会觉得乏,肉小的也不行,非得是从口腔到胃都能感觉的到一种重量,沉甸甸的负担,然而是亲切的,才能得到满足,从里面往外面的撑着,象是鱼缸里的不知餍足的金鱼,大大的一双爆眼,隔着饭店的玻璃窗子,呆呆的往外面看着,夜色昏沉,杯盏狼籍,一切之一切都化成无法理解的片段——胃是不能思考的。
上次去超市,看见了小小的汤圆,有馅,区别于糯米团子,有芝麻,玫瑰,香芋,桂花,各样都舀了点,混在一起,称了一斤。汤圆不是正经吃的饭,在我们家,只是年夜里的消夜而已,然而现在我是无所谓的,回家,往开水里一倒,一个晚上又可以打发过去了。
芝麻和玫瑰都是白的,香芋却是紫的,水开了,慢慢的一个个都浮了起来,仿佛都从内到外的开始透明,想是可以了,我舀进了碗里,一边看书,一边吃着。
玫瑰的确实有点玫瑰味道,也许只是香精,正经的小玫瑰,一斤九十元,茶叶店里在卖,只该人一两一两的买,那种花不是能和茶叶混着泡的——可是谁又听说过只泡玫瑰的呢,闻起来倒是香的,可是喝着没有味道,不象是菊花——无所谓,只是遗憾,觉得玫瑰汤圆小丸子应该有香芋一样的颜色,紫的,仿佛是花瓣揉碎,和到糯米粉里一样,开过了,留了一点颜色,仿佛有情,仿佛无情。
大学的时候,喝过一种饮料,叫玫瑰茄,也不是什么茄,非常之香,冲进开水就是紫红紫红的颜料,味道却酸,极为洋派的东西,却也坚持了很久,就是为了那么一点颜色,仿佛是玫瑰的果实,学校的夜沉的格外快,格外深,日光灯永远只是惨淡,逼的人不得不想,握着杯茶,坐在床上,四周都是极静极静,偶尔有点声音也是轻,没有分量的轻,不负责任的轻,玫瑰茄的香气却格外的浓郁和沉重,我只觉得我慢慢的在老。
等我知道玫瑰茄其实是一种埃及的树叶的时候,我已经找不到它了,其实它除了紫色之外还有白色的,可惜它不是适合大多数中国人嗅觉的一种饮料,在唐突的破门而入之后,它发现自己不受欢迎,于是又悄悄的走了,我看着2001年的《世界博览》,只能遥望,只能回忆,仿佛是我的1995年,世界于我予新奇,我也予世界以好奇,毕竟我还有我的活力,欣赏和参与,可是如今,我只有回忆了。
这就如人的味蕾日日在凋谢一样,过去的美食往往在今日只能让我讶异,并非只有怀念紫色的玫瑰汤圆,父亲的春卷,卷的不是鸭肉,而是鸡蛋,可是鸡蛋是天经地义的,卷在手里吃,吃的另外一头滴下汁水;土产的巧克力香槟,现在想起来更象是汽水,然而那却是年夜里唯一可以喝的带酒精的饮料——我记得妈妈看着商标上的度数,刹有其事的以为那是酒精含量,我们没有酒杯,就只好倒进碗里,真正的红,外面是烟花爆竹,我们一次也没有醉过。
过去的罐头……只有病的时候才能吃的到的犒劳,我只记得只有送礼的时候才有,一般是苹果,杏和梨,好象就是我们这里秋天收获下来直接就送进了罐头厂一样,我们连罐头都好象没有尝试异味的勇气,现在想起来,是谁天真的认为我们的胃口也只能习惯了这种北方的水果呢?也许真的如此,我从来不喜欢杨梅罐头——可是罐头一定是比原来的水果好吃的,那么新鲜的杨梅肯定更加的难吃。我们那个时候,羞耻于请客送礼,想的到的也往往就是罐头,糕点和鸡蛋,送礼是很为难的事情,我们还没有进化到送钱的地步,有一些礼物是自己不喜欢,对方也不喜欢的,可惜的确是贵,那么也更加的可惜了,比如说那些摆在商店里的点心。
由于罐头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母亲有时候会拣烂了一些的苹果做酱给我们吃,上瘾的我,偷偷的把好的苹果切碎了放锅里煮,一次也没有煮出母亲的味道出来,好在那时没有现在这么贵的蛇果,一般也就是国光,黄香蕉,红元帅,上学的路上,拿着偌大的红苹果啃着,怎么也啃不完,吃的又气又急,然后就把半个苹果扔进隔壁的小学里去,这样糟蹋着,可是吃不到的时候也不后悔。
关于罐头,唯一还值得提的是葡萄酱罐头,十几岁以后就再没有见过,大了和味美思的葡萄酱打了一个照面,通透的紫色瓶子里供在超市的高台之上,惊艳的结果却是失望,果然在国内叫葡萄的,到了外面却只好叫提子,味道也就大不一样了。
当然还有午餐肉,猪肉罐头,火腿罐头,只有过节才有吧,罐头鱼也格外的好,骨头都是酥的,可是这些都是不能与现实应证的幻觉,因为太远,时间和地理的,谁若是想再回味一下,下场肯定是很悲惨的。
我们那里是北方,路两边都是杨树,不是一般的杨树,是那种叶子被风吹过去,露的出一片银白的杨树,平均一年要请一半病假的我,常常就骑车在马路上,上班的时间,一条大路空空荡荡,两边是没有声音的静寂的红砖平房,天是蓝的发白,有云,有风,回头看过去,树上冷冷的雪,吹也吹不掉,日光大道,人却在发寒。
我们的饮食接近于西北,然而又有各地的特色,当时川菜尚未泛滥,各家里还能保持一份本色,按照季节买菜吃饭,辣椒,茄子,白菜,土豆,黄瓜,豆角,咸鸭蛋是专门下粥的,变蛋是请客宴席上的小菜,冬天的时候外面会吊着半只羊,鸡杀的多了一定是要过年,平时吃面,两斤面粉换一斤大米,粮票也可以换鸡蛋,端一盆面去压面的地方,一定记得拿两个鸡蛋,亲眼看着鸡蛋打进面里去,先是压成片,碎片再压成整片,整片压薄,一压,二压,三压,换了齿,压出来的就是面条了。
这里没什么很特别的味道,唯一的特产老汉馍不过是用家里自制的红黄绿将一大馒头涂抹的五彩斑斓,历数月而不朽,味道确是一般,只有其大,硬以及颜色的粗放夸张着实让人惊心动魄,外来的点心都是炸好的面食再裹了糖,桃酥太过油腻,三刀蜜勉强将就,唯一的好处是油大,糖多,吃了耐饿——也有酥皮点心,可是家里不会买,家里的规矩就是,合算的还是吃在家里,外面买的,一不卫生,二花钱,三教坏了孩子,于是我们上学放学隔着油腻腻的玻璃窗子和那些供品不露声色的擦肩而过,既然是炸过了,这些点心越发的放不下身段,可惜我们已经事先从父母那里知道了它的底细,既然存了先入之见也就没有了诱惑。
我和它,物我两忘。
我于吃上原不在意。
故乡在吃上大可一提的是夏天的水果,桃子品种极差,仿佛是尚未开发的野种,一身毫毛蓬蓬勃勃,杏子却是很好,簪了名将的姓名,越发往碗大的方向长,那碗自然也是我们特色的三泡台的盖碗,拳头大,有冰糖,花茶,大枣,桂圆,枸杞,越喝越甜,第一次喝茶可是和我哥哥,放学的路上他拦住我,进了家茶馆,两人只是静静的喝茶,不停的添水,末了,他把桂圆核吐到地上,说声“走罢”,棉布门帘后面夜还不深,我们蹬着车子回家——就这么一次。
说远了,接着杏子的应该是瓜,夏天的瓜几分一斤,拖拉机砰砰砰砰的从楼下开过,我们拎着麻袋就跑了下去,买一百,或者五十,西瓜就地一滚就到了床下,然后隔一星期或者半个月就要检查一番,我爬在下面一个个的摸过,没有软的,淌水的就是大功告成,正经的西瓜吃法就是拿刀一划,捧着半个用勺挖,半个小时几斤的西瓜全化成了水,正好就是吃饭的时候,也就是那时,吃瓜从来不吐瓜子,每次和别人吃,都分外做贼心虚,可是坚决不改,唯一的痕迹,说不出来的骄傲。
如果在外面吃,一般就是吃牛肉拉面,一元五?高中学校破墙开了一家,大门专门对着校内,然后自习的时候锁上校门,专门等学生自投罗网,可是即使再差,也比我在外面吃的牛肉面好上很多,有时甚是怀疑外面不是在卖“面”,而是在卖“拉”,木头案板都换成了薄铁皮,恨不得在下面再装几个共振箱,弄的声音山响,这些哇人就好象是我在春熙路上看见的卖丁丁糖的,一条大糖绳抛来扯去,只好象在表演纤夫的爱,每每让人惊心动魄那糖会不会拖泥带水,到头来什么味道却都记不得了。
如我所说,过去一切并没有留味觉于我口里,即使有,也是化做视觉停在了眼上,牛肉拉面是阳光的温暖,老汉馍是阳光里的刚硬,西瓜化成了水,鸡肉结上了冰,然后是黄羊白兔,我只知道一切都是温饱——灶上腾腾的热气迷眼,我摘下眼镜擦着,窗户上结满冰花,又是一年过去,我生于夏天,到了冬天依然不老。
夏天的钻天白杨,槐花要开过两次,花是甜的,然而爬满了蚜虫,沙枣花有着不与衣物和情绪沾染的香,头一次尝到沙棘,走一路,吃一路,仔仔细细把折下来的枝子吃的干净,天上有飞的那种非常细条的青绿的蝗虫,张开的翅膀有隐隐紫色做底,也有老乡卖着笼子装的蝈蝈,可以用西瓜皮慢慢的喂一个夏天,红红黄黄的毛毛虫从杨树上掉下来,我们不在意的踩死,抬起脚,走过的路,留下一滩痕迹。
十五年的路这么走了过去,刹那就干了。
亚当迈出伊甸的第一步是偷吃禁果,我迈出去的第一步却是自己做饭,多么悲惨的比较,于是就开始堕落,我把那遮羞的叶子没切就炒了,结果油少了,叶子糊了……
面是没有和过,不知道加多少硷才算好,但是包子,饺子,馄饨,粽子都会做,面条怎么下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以前要眼睁睁的看着整个面条都透明起来才肯捞,现在已经学会八成亮就可以了,剩下的两成,得靠着它们自己的热,挂面就比现压的面好处理,一块五的挂面又比一块二的要好,有时候下多了面,煮到最后,满锅的面条,就是不见了水,膨胀的交错,仿佛沼泽里的树枝纵横,发酵的沼气,一个一个的泡泡——可是我还能吃,卖相不是重要的,味道更不重要,你只要把它看成是不能不吃的药……
吃饭是一阵一阵的事情,这一阵里,一定会把一样东西吃腻为止,也许是面条,也许是其他如面条一样简单的东西,自在天笑我是天下美食一笼蒸之,那正是我的笼屉时代,电饭煲下面是米饭,上面是萝卜,菜头和香肠,饭好了,菜也好了,最后还是腻了。
累。无法回忆过去用猪油,酱油拌米饭吃的滋味了,肯定并不难吃,我想,一次一次的回忆,回忆的不是那个味道,而是那些人,和我吃着一样的东西,所有上市的菜,下市的菜,公司分东西,你家有的,我家一定也有……一切整齐的让人有所依赖和信仰,不是党,不是军队,而是年年十月一定要买的大白菜,高高的落起,吃的慢慢的低下去,春天就来了,接着我们就自己做番茄酱,十瓶,二十瓶,家里是满的,可以坐在沙发上静静的想,叉着手,眯起眼睛……
因为是有一种可以依靠的东西吧,想起过去玫瑰茄的年代,我还有心意去菜市里买猪肘子,回宿舍慢慢的用酒精锅炖,福莫萨的小点心,开口松子,六毛一碗的面条,JJ,我们去吃小炒吧,虽然我已经忘记了价格,我们端着碗,走了过去,看着一片凌乱瓦砾,都拆了,我们的过去,不复存在……
还记得那样的颜色,紫,在青岛,我们用线绳将玫瑰吊了起来,让它在海风里枯萎,那最后的颜色就如它一般的黑,是红里流出的血吗?我最后的张望,然后关上了门,关上了,最后的,阳光满天的下午,我要离去,终不能带走什么。
因为我忍不住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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