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吃,人人都有许多感慨,但是天生的惰性,随吃随忘,赶不及来记下。然而说起来,又是那句鼓词:讲来话长了。
据说人身上器官里记忆力最强的是嗅觉,但是我想我的一定是味觉。不论什么样的感觉,我差不多总都能找到一样食物和它对应起来。
每回发烧的时候都会想到咸鹅蛋,小时候最大一次闹病,浑身无力到了极处,心里反生出对一切都淡漠的平静,什么也不想要,也不想吃。时逢邻床病友的家人来探视,也掏出一枚鹅蛋搁在我手上,那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我一下就喜欢上那椭圆硕大的形状,抱了一天。敲破了吃的时候,发烧太久的嘴里并尝不出任何味道,只是微微的咸,那点点舌头上的咸味就是宁静里唯一的感觉。如此的印象,以至再有发烧,都会复习起那种感觉:好象手里又托着青白的鹅蛋颜色,磁器样的微凉又压手,微微的粗糙。
记忆里凭生第一次给夸奖,是因为吃饭痛快。没等人逼哄,也不知道小孩子吃饭是该有人哄的,就自己扒进了一碗饭。和人聊天的姥姥回过头说,今天真不错,吃这么多。于是我知道了这是个优点,快乐非常,很沉浸在飘飘然中一阵。后来每顿都努力的吃饭,强忍着腹涨的痛苦,希翼再给嘉许。虽然别人早就忘了随口的话,没人留意到我切切的殷盼,但自己一遍遍在心里温习,永远是新的喜悦,喜悦自己在做被赞赏的行为,好象每天都在向上。
有次和耗子感慨怎么有的人看书就能过目不忘,我说我凡能记得的都是一边吃一边看来的,因为饭量不济,学问就没上去。话是玩笑说的。但也不是没那样的说法:据说人学习完了立刻吃东西的话,刚学过的东西就记得特牢,和脑汁供应情绪影响有关云云。真假惶论,我拥护这个说法,吃东西喜欢看书。好象非文字不能加强食物的味道,不看书的话,什么也不香。常常是眼光落在书上,筷子只顾及一样菜,不知道吃别的。有一次吃着吃着,忽然觉得嘴里的味道不对,一个警醒,抬头看是妈妈给换了一盘菜,心又放了下来,接着看。后来看书上说,毛老人家也有过这经历,颇以和伟人有共同经历为喜。
还喜欢吃食堂的大锅菜,各种东西混合起来做的那种,比单着一样样的味厚多了。逢到参加宴会聚餐之类场合,总是吃得不来劲,人家体体面面的菜,不能好意思照食堂的吃法掺活。
死生大事,也和食物密切相联。四岁的时候给家人带着到天津看海,渡口上有推着自行车卖那种颜色鲜艳得吓人的汽水的无照小贩,为人父还没多少经验的父亲就顺手给买了一杯。喝下去,当天就不好,被送到医院,鬼门关里走了一糟。为此父亲很糟埋怨,怎么给孩子吃那个?估计很委屈。
六岁的时候家属院放露天电影,农民兜售煮玉米,那个东西照例是闻起来比吃起来香的多,味道全在气味里,谗的我不行,妈也禁不住诱惑买了,全家人都有份。所有人都吃了,只有我进医院。此后再没人额外买东西给我吃。
从小到大为了吃进医院的次数,伸出一只巴掌数不完。
任何东西,越是禁忌,越是惦记。
“什么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只有吃,吃进了肚子,哪怕今天吃了明天死了,也值。”----每次站在街头背着家人吃烤羊肉串的时候,我心里都有一种绝决的悲壮,好象自己在干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自觉象壮士,有风萧萧易水寒的感动,吃的分外壮烈。
对吃的态度还反应到人生观----这么大的题目都离不了吃,光这个就无论如何该写出来。----不喜欢吃山珍海味鱼翅燕窝等等一切不家常的东西。山珍海味里味道做的好的不多是一条,另一条,就算味道做的极佳,只有更加不愿意吃。如果喜欢了,又不是常能得到的东西,倒成了心里放又放不下,念又念不着的想头,不如干脆就不喜欢。
因为如此,所以积极的培养家常的触手可及的快乐,包子,切面,炒饭,这些无论何时都不虞告乏的东西,因为知道无论何时喜欢都能得到,所以放心大胆的喜欢。就吃一个月的拉面,照样吃的时候欢欢喜喜。
对于老父告诫的“对人对事不可以不敷衍,不然要吃亏”。回答是,我视富贵如浮云。噎的父亲瞪眼。我又不忍,安慰:其实我就是惯出来的,把我搁恶劣的地方,你看我会不会敷衍。老父气走。不过,能自在的时候干嘛不自在呢,人生能有多少好日子可过。
喜欢吃,还喜欢吃药。中药汁子,小口慢咽,成药丸,嚼着吃,服后还绝不涑口。喜欢那个苦味。平时煲汤的时候,当归和黄祈不吝大把的搁,味道浓到苦,才能喜欢。
吃之外,还喜欢拾弄食物,虽然自己吃的有限,但是掌管小厨房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好处。一个就是说话说的响,旧时小说里,上房里的太太还常常免不了要看厨娘的脸色,要说句咸了淡了的,得陪着笑说。就是富贵人家,有离了三次老婆的,很少有连辞三次厨师的,多有得势的厨子地位比没脸的主子高的多的。每天饭做得了的时候,能够大声吆喝:吃饭啦吃饭啦,来不来,不吃拉倒!声音理直气壮,兼有发布势令的意味,这是只有掌管厨房的人能体会。而那个时刻每个人都是听令的,即使正吵架的,也得放下相骂----发火不能冲劳苦功高的人发。如此赫赫权势,虽南面王不易也。谁说小人物就没权柄的?叫他试试厨房来。
由吃上也顺带想起粮食,由对粮食的喜爱上,我推测自己祖上必有不折不扣的农民。金和银不过是坚硬冰冷的金属,只有粮食是写实了的财富,堆在那里就给人饥寒不虞的踏实感,无论外面是刮风下雨风雷闪电,世道怎么变,有粮食在屋里,心里就有底。所以很喜欢苏童的的小说《米》。不过也纳闷,明明生长在都市,连五谷椒蔬都不分的,哪里来的这习性?无可解释。
说到吃总是说不完,食色性也,都是人根本的大欲,然而得到的都只有瞬间。刚滚过舌苔的味道,就已经成为过往,勾引起的只是更多,只知道需要再需要,而无法从记忆里得到满足与回味,无可留存。有观音菩萨门下的无数善男信女,尊从观音法门,从声音的消逝里观察,探询生命的奥秘,彻悟生命的本空。但要是我,一定是选择观味,就拜酒肉和尚济公也是不错。吃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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